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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仪眼波一动,没有出声。
见她这么沉得住气,连问也不问一句他这句话,老翁哈哈大笑,看不出脸色是失落还是欣慰。
“小娃子,你可真阴损呐,让别人给你绊住惜花,自己偷跑进来,啧啧啧,这作风——”酒翁啧了半晌,竖起大拇指:“老头子欣赏!”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长孙仪笑容温和:“只可惜,老前辈这里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今日这一趟,还是白来了,告辞。”
长孙仪乃天生法修,对人的善恶都极为敏感,她感受不到这个老翁身上对她有一丝恶意,也感受不到一点孽果,如果说这人是伪装的话,能伪装到这个地步,瞒过她的眼睛……那她也认了。
他绝不是杀人者,而这个地方,也丝毫感受不到召灵幡的气息,不必细想,长孙仪也知道,自己是被误导了,这个老翁说不定只是一个饵,所谓没有消息透出,也只是表面上。
花砾门要借此引出真正的杀人凶手。
既然和曦光无关,长孙仪毫不迟疑,转身就走。
“嘿……”酒翁瞪了瞪眼,这娃儿,可真是谨慎。
但是,让她就这么走了?
长孙仪身形一动,酒翁攻击已至,他大笑几声,有着完全不同于邋遢外表的精神气,那似乎永远也喝不完的酒葫芦中飞出一道道酒刃,透明的酒液似有形实无形,逼得长孙仪不敢硬接。
这个人的实力——长孙仪心中微微一沉。
来不及藏拙,一道道法诀像是不要钱掐出,长孙仪素来好酒,酒翁葫芦中的酒液化作的刀刃被她躲过,落地是却散发出一阵清冽的酒香。
长孙仪素来爱酒,却从未感受过如此香醇的酒气,只是微微吸上一口,似乎都要醉了。
醉了……
不对!迷茫只在一瞬,下一刻,无相扇疾旋而出,刹那间斩断连绵不断昏昏醉人的酒香!
“轰”一交手,无形气爆炸开!
她眼神一凛,握扇在手。
“唰!”
再一击,长孙仪毫不留手,招招逼迫,无相扇做指、旋、展、合如臂使指,竟无形牵引出天地异变!
闷雷阵阵,天罚将至!
“无相扇!”酒翁瞳孔一缩,险些没躲过长孙仪的法诀,他神色变了几变,最后深吸一口气,大叹道:“长孙仪……天命呐!”
重修法途,不过十年光阴,便结元婴,修炼得这么快……也是,自十年前看到驱策令现世,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找上门,这孩子就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琴棋书画诗酒花,向来奉行莲华圣尊之法修行。
然而七道之中,早现分歧,将她的身份暴露在惜花这里倒没什么,但是七娘和老五那儿,向来不服一个突然冒头的娃儿得了圣尊传承,一旦知道她的行踪,肯定是会追上门不善罢甘休的。
他们恐怕如今已经身在海外山了,要是顺着这气息来的话……
酒翁又灌了一口酒,避过无相扇一击,喝道:“你要在这里度雷劫吗?”
长孙仪何尝感受不到天道的压迫,这一回的雷劫不像她金丹劫那般,在蔺如霜庇护下的轻松,竟透着一股隐隐的杀意,似乎要将不该存在的东西——
彻底抹杀!
那威压如此厚重,长孙仪握扇的手开始颤抖。
酒翁看她终于停了手,舒了一口气,酒葫芦被抛在半空,赫然化作半个巨瓢,他领着长孙仪的后领,以绝不符合外表的敏捷速度,往上一跳。
“走!”
第64章 挖坑
这个时候; 颜近澜正在御兽宗做客。
白发苍苍的老妪趺坐在蒲团上,半阖的双目渐渐睁开,修士与天争命; 哪怕到了这个年纪; 眼睛也是澄明的,她却不然; 一双眼珠早已浑浊,浑身上下都布满着衰朽和苍老的气息。
这个老人——或许修士里没有这种称呼; 但她的确老了,恐怕再过不久; 她就要寿尽而终; 兵解转修了。
“让大人久等了。”
她有一把苍老的、沙哑的声音,情绪却是平和而欣慰的。
老妪低低咳嗽了几声:“老身年纪大了; 没有什么精力; 能在寿终之前等到大人,是老身的幸运呐。”
颜近澜一双深邃的蓝眸静静地看着她,妖修寿命极长,而龙身为万兽之中的皇者; 更是难以理解体验人类的苍老,可她却很有耐心; 哪怕这个老妪把她叫走; 坐下来刚要聊时自己反而睡着了; 让她一等就是十来天; 她也没什么急切的情绪。
“人上了年纪就是啰嗦; ”老妪感叹似得说了那么一句,便言归正传:“大人一定十分好奇,老身为何认得你——其实老身撑持至今,乃是为了完成对莲华圣尊的承诺。”
听到这里,颜近澜问道:“你是界前之人?但我未曾在陛下身边见过你。”
莲华纪年之前,是为应天界。
浩浩三千界,无数修仙人,然而其余小世界灵气匮乏,只有五大世界灵气充沛,能飞升得道。
应天、万妖、冥无、延觉、云虚五界,其中互有联通,其中应天界沟通其余四界,位于正中,无数甲子以来,惊才秀逸之辈数不胜数,其余四界常有修士跨界游历修行。
颜近澜之所以能与莲华结识,也正是因为此。
老妪咳了几声:“老身受陛下大恩时,大人已经陨落了。”
颜近澜微微一怔,老妪没管她什么反应,只是继续说了下去:“说来莲华圣尊盛名已久,然而老身见到这位陛下时,却觉得十分诧异,那哪是什么翻云覆雨通天彻地的万法之尊?那只是个孤家寡人罢了。”
她浑浊的目光散乱片刻,回忆起那个离去的身影,那无疑是个天生的至尊,也注定了是个孤独人。
“你……”颜近澜皱起眉,微微不悦。
老妪笑了笑,似乎也看出了她的不悦,恐怕在这位海皇的心中,莲华是不容冒犯的,但她也不以为意,只道:“陛下于老身有恩,老身便承诺陛下,为她做一件事。”
在她答应之后不久,风云变幻,那个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以身合道,便有了后来的莲华界。
旁人都说她是为天下众生,但她明白,她也是为了挽回心底最深处的遗憾。
以她一人之身,换亲友归魂,换事事周全。
蓝色眼睛里情绪如波涛翻涌,颜近澜心跳骤然快起来,忍不住追问:“她要你做什么?”
“她要我守护几位大人,直到你们重生苏醒。”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只可惜,老身英明一世,却教出了一个逆徒,他自老身这里学到的本事,竟然敢用在从夜大人身上,大人若见到他,不必留手。”
龙身重聚,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万年来,海下的龙身却始终被保护得很好,可见她付出了何等心力。
即使近几年的不太平,她也已经做的够多了,此刻还遗憾悔恨自己没把徒弟交好。
界前无数流派,无数道途,飞升者不计其数,御兽宗追根溯源,本是界前祖师与灵兽结盟,共同飞升的功法,妖修与人修平起平坐,心意相通,互为犄角,只是后来有人心术渐偏,演变成了人主妖仆的关系。
那个孽徒本质没学到,却走起了歪门邪道,打上了妖皇的主意。
他不知道,哪怕龙游浅滩,也绝不是他可以操控的!
颜近澜目光一沉,然而她有海一样的心胸,知晓了前因后果,让她无法责怪眼前的老人。
感受到她的情绪,老人反而微笑起来:“老身如今苟延残喘,已无力管教,若大人见到妖皇阁下,便替老身道一声歉罢。”
颜近澜沉默片刻,点头道:“好。”
“还有投胎转世为人的青龙大人、金龙大人也已经有了消息,大人若要寻找,可分别往东、北两方去寻……”
“老身今日对大人说这些话,并非邀功,也不是为了别的,我几日前才发现大人已经苏醒,如今有一事想提醒大人,希望为时未晚。”
“千万,千万不要让七圣器合一,否则,陛下……恐怕、恐怕将彻底消失,再无回归之日。”
话到后来,她沙哑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似乎每一个字都是疲惫的。
“什么!”
颜近澜还未从这个消息中回神,却见老妪欣慰地、释然地闭上了双眼。
十年前的驱策令,只让她多撑了一段时间。
然而为一个承诺累持万年,也该结束啦。
刚伸出手,眼前老妪身躯瞬间化作飞灰,湮灭而去,颜近澜抿起唇角,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这就是人吗?
可以为利益所诱,倏忽而变心,也可以为一个承诺,付出毕生时光。
她想起昔日的莲华对她提的一个问题。
“近澜,你不喜欢人族吗?”
“人族虚伪狡诈,冷血残酷,”颜近澜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道:“陛下例外。”
莲华笑道:“物有不同、人有不同,不要轻易评判呀,又晴和信月可是一直很喜欢人呢。”
颜近澜握起海渊刀,有点了悟地道:“所以陛下,又晴和信月转生为人,我……却让你付出了更大的代价吗?”
残魂修补、重聚龙身和转世为人哪个更容易?颜近澜不知道,但她知道,陛下从来不喜欢勉强别人,也绝不违背任何人的心意,她不愿成为人,所以便没有成为人。
陛下勉强的,永远只有她自己。
没有惊动御兽宗,老妪似乎也没有什么要留给这个她留待了一生的宗门,颜近澜御空还海,归途中,茫茫海面上,遥远的另一端,忽然响起惊雷!
而老妪提起的另一个对象,此时正在挖坑。
凤无惜擦了把额上的汗珠,看着从夜把地底挖了个底朝天,而作案工具的长枪丝毫没有磨损,只有上头嵌着的黑色晶石不住闪烁,看起来竟有点像抱怨。
她额头上的纹路随着功法的修炼越发鲜艳,情绪却不再难以控制。
地底极坚,从夜挖了半天,眸光动了动,他抬起头,感应到天地的异动,不由得哼道:“那个惹祸精小白脸,这回玩的挺大?”
“长孙?”凤无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皱眉道:“她出什么事了?”
她离开昆山,在寻找易又晴的龙身途中,遇上了从夜,嘴硬心软的高傲少年虽未明说,凤无惜却多少清楚他与自己同行的原因。
长孙仪不放心她孤身独行,恐怕请了他帮忙。
从夜嘴上没答应,实际还是帮了忙。
考虑到从夜与易又晴之间特殊的感应,凤无惜欣然谢过,两人就同行寻找青龙龙身。
从夜抬了抬下巴:“有那个人在,应该死不了吧。”
枪上的晶石闪烁地更厉害,他嘴角微微一扯,露出个森冷的笑容:“小白脸这么热衷搞事,不吃点苦头也说不过去,别叫了,”他拍了拍自己的枪,对凤无惜道:“继续挖,我觉得这回一定有收获。”
凤无惜点了点头,没有说,这已经是他们挖的第十个地方了。
至于从夜这么执着于认为青龙之身被埋在坑里,原因究竟是什么……凤无惜顿了顿,没有细想,总觉得如果问了,这少年说不定会恼羞成怒。
……只是长孙,当真希望如从夜所说,有人庇护。
备受关注的长孙仪正趴在葫芦瓢里,不断地颤抖,额头上漫出一层又一层的汗珠。
“这个雷劫!”酒翁吱哇乱叫道:“你这是得罪了哪个神仙?这是非要你死不可呀!”
“放——放我下去!”长孙仪极力维持着嗓音的平稳,一道惊天动地的雷声击打在葫芦瓢上,瞬间将坚固的葫芦瓢劈开了裂缝,酒翁一个心疼,连忙拎起长孙仪扔出了葫芦。
“……”
长孙仪艰难的,抽了抽嘴角。
说扔就扔,也不问她有没有准备好,这话想到一半,又一道雷劫劈下!
酒翁哎了几声,连道晦气,可这么把长孙仪扔在这小海岛上,好像也不太好——
不好个屁!谁知道她的雷劫这么恐怖,这个时候不走还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葫芦刚刚驱动转了个身,酒翁脸色就是一僵。
怎么是这家伙!
一道似远似近的诡异铃声骤然响起,有人拄着帆旗,咯咯地笑。
“来的不巧,”他道:“曦光,看到了吗?你的陛下,还是这么无能啊。”
虽是这么说,他却始终未曾靠近雷劫范围内。
长孙仪仰面躺在海岛上,几乎意识朦胧的脑海里,闪过一幕幕陌生的画面。
“轰——”
又一道雷声劈下。
似乎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渐渐远去。
那是什么?
第65章 记忆
眼前浮现的画面; 似乎是某个人的记忆。
气势宏伟的山门前,一群脑袋光溜溜的佛修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万法宗。
“这是来的第几趟了,还不死心呢; 也是; 现在学法有点晚了,回去学佛不好么……”
“唉; 这法修哪有什么晚不晚,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莲华就是半道学法; 出身之故,也绝对比咱们这些人容易。倒是那个蔺如霜; 不知道走了什么运道叫祖师爷捡回来了; 就他那资质,哼。”
先前说话的修士拢了拢宽大的袖袍; 一捋胡须; 摇头也不说话了。
所以说人和人就是不同,天底下又有多少个修士开宿慧的?
长孙仪出自凡界,初诞之日,延觉寺的禅明大师托梦其母太师夫人; 言她乃是佛前莲花,受点化而转世; 甫一出生; 满界池塘莲华盛放; 太师夫妇对好不容易得来的小女儿爱如掌珠; 给她取了个小字。
莲华。
延觉寺乃是延觉界佛修留在凡界的道场; 长孙仪自幼聪慧持重,少年老成,又开宿慧,小小年纪就被延觉寺接走,说她注定与凡尘无缘,要早断亲缘。
于是入延觉界、修佛法似乎也顺理成章起来。
可惜的是,正当延觉界的苦灯大师欣慰于自己又培养了个佛修的好苗子,道途后继有人之时,这位天之骄子,早开宿慧的佛法传人,挥一挥衣袖,明目张胆离开了延觉界,投入应天界万法宗门下。
这恐怕是近段时间以来最热闹的消息了,修养向来非常好的苦灯大师,眼下被各界大能瞩以同情的目光,一张慈和的老脸都被看出了三分委屈。
对话的两个修士想起这任性却令人惊艳的天才,都忍不住摇头:“你说,好端端修佛飞升不好吗?佛身不别男女,难道她是没办法不别男女,成就佛身吗?”
拢着袖子的修士翻了个白眼:“谁知道,算了,修法的有没有她,与咱们这些小人物又有什么关系?着急的不该是那个……”
“哎哎,噤声。”同伴扯了扯他的袖子,他顺着同伴的目光看去,一身张扬红衣、面孔绝俗的少年冷着脸御风飞驰而过,不禁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同伴叹了口气:“年纪太轻,容貌太盛,被人捧惯了,现在恐怕正不服气呢。”
乘风奔云的少年连眼神也不侧一下,不知道是倨傲还是没有听到他们的议论,他一路直奔万法宗悬星阁,交了宗门任务,转身要走的时候,一阵莲香自身旁飘过,有人袖袍飘飘,云也似的,擦肩而过时,像被一阵风吹走了。
那是蔺如霜第一次见长孙仪,或者说,莲华。
“喂。”他顿了顿,转身叫住她的脚步,恰好与对方对视,蔺如霜不由怔了怔。
他没想过,会有人的眼睛是这种颜色,像是经过无数岁月凝结成的琥珀,澄透明净。
“你就是莲华?”
失神只在刹那,蔺如霜很快回过神来,微微抬起了下巴,下战帖:“明日子时,论道场见。”
莲华笑问:“你要同我比试?”
“不然呢?”他哼道:“人人都说你悟性好,我当然要看看你悟性好在哪里?”
琥珀色眼眸的法修想了想,伸出手,云袖滑落时露出腕上一串佛珠,蔺如霜注意到这个细节,皱起眉:“你这……”
那只手经过他的脸侧,落到他的肩上。
蔺如霜就看着她露出了一个看得人冒火的笑容。
“你先剃度出家感受一段时间,也会悟性好的。”
说完这句话,她很干脆地转身,摆摆手,飘进了悬星阁:“我打不过你,我现在还没学会召火术呢。”
这么敷衍!召火诀是什么低阶法诀,是个法修都会,她怎么可能没学会?
蔺如霜气得踢了大门一脚,却忘了悬星阁前设了好几层阵法,他这一脚下去,非但没有消气,反而被禁制弹飞了三丈远。
少年郁闷了半晌,愤愤离开了,也就没发现,悬星阁楼上,刚拒绝他切磋要求的对象,笑趴在了窗前。
“真有趣,我就说……”她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揉着肚子:“虽说都是入世悟世出世的道途,但法修可比佛修有意思多了。”
长孙仪其实没骗他,她真的刚刚才入门,召火诀只召出一团指甲盖大小的火苗,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出去人人都认识她。
这家伙倒有意思,刚刚居然忘记问他名字了。
多年后蔺如霜总算明白,莲华还真不是骗他的,她真不会低级的法诀,但她用不着召火,也会有许许多多开智的灵物向她聚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