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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将遇
春色流沔的清晨,江面上薄雾冥冥,大船自两岸山崖间急急转出,载着一船梦幻的霞光破雾而行,船头破开清澈晶莹的水面,在宁静的晨光里快速前进,使人心中荡起层层涟漪。
傅毓站窗边,将视线从远山、近水上缓缓掠过,眼中是深沉浓郁的黑,泛着点冰凉的冷。
最后落在船头那个嫩绿色的身影上。
萧洵起身后惯例去看涟歌,她房间里空无一人,出来才发现自家妹妹连斗篷也没穿就在船头上吹风,身后站着的是那位雇来的妇人。
萧洵拿了斗篷将她裹住,方道,“头不晕了吗?还敢这样吹风。”
涟歌甚少坐船,不过每回往来金陵濮阳之时会坐一坐,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她指着不远处一群白鸟,笑道,“哥,你看。”
是一群出来觅食的江鸥,绕着江面飞啊飞的,待瞅准时机收了翅膀,一群矫健的白扑棱棱扎进水里,搅起水花四溅,再猛地钻出来,多数长喙上都叼了鱼。剩下那些一无所获的,拍打着身上的水珠,又全神贯注寻找猎物去了。
那样子根本像是在寻死,奋不顾身,又向死而生。
萧洵常出门做事,这样的情景见得多了,不觉得新奇,但见妹妹一脸兴味,也不好煞风景,唤长淮拿来软凳,陪着她吹了好一会儿风。
待旭日高升,阳光明媚起来,兄妹俩才回舱内去用饭。
他们乘坐的是的渡江的大船,上下三层,像个客栈一样,二楼三楼是客房,一楼是吃饭休息用的大堂。
时辰不早了,用饭的人多,大堂里鱼龙混杂,什么三教九流都有,萧洵怕涟歌被人冲撞到,命长淮将饭食带上,陪着她回了房间。
船上菜式简单,烧了各种口味的鱼,都是清一色寡淡味道。涟歌是爱吃鱼的,但还有些晕船,闻着鱼腥味不大舒坦,只用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萧洵雇的妇人姓李,是这船主的家的长工,见她瘦瘦的,又吃的少,便道,“姑娘还是多吃些,还有两天才能下船呢。”
她虽然热情,但平时不很聒噪,又是好心,像家中陈嬷嬷,涟歌并不讨厌她,柔柔道,“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啊。”李姑家中也有女儿,最见不得小姑娘食不下咽了,质朴的脸上尽是担忧,过了一会儿方道,“要不小妇人去借厨房给您烧个菜?”
到底不是自家下人,涟歌不想麻烦,萧洵却听进去了,掏出银子给她,“劳烦。”
先前就收了五两银子了,她怎好意思再要,笑着推拒,“不要钱,之前公子给的够多了。”
萧洵道,“拿着吧,厨房那边也是要打点的。”
出门在外,哪有不费银钱的地方。
陈姑不再推辞,接过银子快步下楼,再回来的时候端了盅瓦罐,并一小盘酸菜。
还是鱼,水煮鱼。将鱼肉片成薄片,将头尾和鱼骨切成块,用少许盐、黄酒腌渍,再用蛋清搅拌了,腌制一刻钟。船上有豆芽,洗净用开水烫了,垫入罐中做底。
油锅烧得滚热,将葱、姜、蒜、花椒粒及干红辣椒放入煸炒后放鱼头鱼骨继续翻炒,加热水,水开后一片一片放入鱼片,几息后将鱼和汤汁全部倒入瓦罐里,再浇上加了料的热油。瓦罐一揭,满室生香。
陈姑额头上有些微薄汗,是在灶间热出来的,她用袖子擦了,道,“小妇人出生荆楚,惯吃辣椒,热过之后通体舒畅,便自作主张做了这道辣菜,姑娘可以尝尝。”
她之前观察过,晓得这对兄妹吃菜不忌辣,便想着做这样一道菜与他们吃。
白色的鱼肉上淋着细碎的辣椒粉,还裹着红红的干辣椒,一点腥味都没有,光是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口舌生津。
涟歌甜甜一笑,谢道,“辛苦陈姑。”
兄妹二人吃了个痛快,出了一身的汗,陈姑便去灶间提热水,“姑娘,我在外边儿守着,你洗洗吧。”
涟歌头天吐过,只是简单擦洗一下,换过衣裳而已,见了热水也很心动,点点头,“多谢。”
待洗完澡,外头有说话声音传来,涟歌忙穿好衣服出去,见到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正在跟陈姑说话。
“姑娘,这位兄弟非要小妇人为他做一碗鱼。”陈姑面色涨红,十分为难,她现在被萧洵雇用,自然不可能再为旁人做饭,但这侍卫一脸冷冰冰的,一看就不好惹。
那黑衣侍卫见了涟歌,恳切道,“这位姑娘,我家公子吃不惯江上的菜,已一日未好好用饭了。方才闻到您房间内传出来的香味,才有了食欲,我想借贵家下人一用,为我家主子做顿饭。”
涟歌还未开口,隔壁间的萧洵听见声音,洗完澡过来问情况,问陈姑,“你可愿意?”
方才说话间那侍卫许诺给钱,陈姑是有些心动的,她在这船上做一年也没挣上那么多钱,可惦记自己现下有主,才没答应,此刻听萧洵的意思里没有愠怒,便道,“小妇人是愿意的,但……”
“愿意就行,”萧洵打断她,讨生活的人不容易,能多挣些钱他不会拦,“你去吧,完了再来伺候姑娘。”
陈姑千恩万谢去了,那侍卫抱拳做礼,“多谢这位公子。”
萧洵无意与人寒暄,冷淡点头示意,将涟歌送进房间。
“如何?”
黑衣侍卫转身进了隔壁间,锦衣华服的傅毓正闭目凝神,听见脚步声也未睁眼,问道。
“确实是濮阳太守萧家的公子和姑娘。”黑衣侍卫道,“属下瞧见那公子身上挂着的玉佩,的确是跟萧洺的同出一系。”
傅毓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瞳仁里是微微的冷,夹杂着雪山上的寒风,吹落一地冰雪。
过了片刻,他却忽然站起身来,一改方才的冷冽,颇有些急切地问道,“那妇人还未将鱼做好?”
“嗯?”
侍卫嬴川一脸不解,世子为何画风变得如此快?
“去催催……”傅毓脸上挂着笑,眼里是明亮的光,分明是个活泼的美少年,哪里还有方才冰冷阴郁的模样,“吃完饭,本世子要套近乎去。”
陈姑回来后,萧洵便离开让涟歌安心睡午觉,将长淮派去门口守着。
他一个人无事做,站在船头吹风。江面波光粼粼,细浪跳跃,搅起满湖碎金,扑到岸上卷起千堆雪。
这一刻,天地温柔。
傅毓从三楼下来,在他身后站定,叫他道,“公子。”
萧洵转过身来,眼带疑惑地看着来人,他方才就听到脚步声,没做理会。
傅毓身后跟着嬴川,脸上带着笑意,分明是谁家不知世事的少年郎,他道,“方才多谢公子的仆人为我做菜,”他抱怨道,“这船上的菜也太难吃了,我都饿了一天了。”
萧洵神色淡淡,语意疏离,“不客气。”
萧洵说着便往回走,傅毓跟上去,小可怜似的,道,“还有两天时间,我能每日和你们一起吃饭吗?”
萧洵侧头瞥他一眼,道,“不能。”
他未同意,傅毓也不再厚着脸皮追问,只是每到饭点都让嬴川来借陈姑。这等小事萧洵并未放在心上,倒是陈姑得了不少赏钱,心中高兴,和涟歌说话时提过一两句。
“听嬴川说他们也往金陵去呢,”几次接触下来,陈姑能和嬴川说上两句话,见涟歌闷着无聊,便主动捡了话头与她解闷儿,“我一辈子也没去过金陵,不知道那该里该多繁华。”
“各处有各处的好。”涟歌轻柔道,她虽生在金陵,可自有记忆以来,泰半时间都待在濮阳,只每年回去过年,印象不如濮阳深刻。
“陈姑,”想起先前她说自己是荆楚人,涟歌倒生了兴致,也巧妙换了话题,“晚上与我做几道荆楚的菜式吧。”
过了三日终于靠岸,脚切切实实踩到地面的时候,涟歌终于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跟萧洵抱怨,“为什么金陵还有那么远,坐船坐得我都快不行了。”
越靠近南方天气越热,若是赶路的话更难忍受,在船上虽清爽不少,可整个人随着浪潮摇摇晃晃的,总觉得不踏实。
萧洵道,“嫌远的话,我让长淮送你回去吧。”
涟歌秒怂,“不远,不远。”
长淮去车行雇了车夫,继续赶路,两日后终于进入金陵。
大楚传承近两百年,正是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
金陵作为都城,更是富裕繁荣。辉煌壮丽的大厦和精致栉比的小楼相对而立;唱曲的姑娘身姿曼妙,杨柳细腰,吴侬软语轻曼而娇柔,叫人听在耳朵里就酥麻了半个身子;又有多少风流少年骑马倚桥,笑弯了腰。
天子脚下,皇权中心,一座机遇与冒险并存的城市,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与濮阳的舒爽不同,金陵的四月底是热烈又湿润的。
塘前柳,檐下燕,行人慢慢,不急不缓。属于春天的喜悦气息还未完全褪去,夏季又早早的来了,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慵懒味道,不知是谁家荷花将开未开,莲叶田田,清亮的露珠从叶间滚动,咕咚一声落进水里,震得每个人脑中绷紧了弦。
这里是金陵,让你生,让你富贵,让你飞黄腾达,又能让你死,让你潦倒,让你江河日下。
只在一念之差。
萧府中人得了信儿,早派了萧洺在府外等。
武昌街上住着的除了萧府,还有国子监忌酒杨府,宽阔的街道旁除了积翠如云的大梧桐,便剩几棵榕树,连只猫儿也无,车轮转动声显得尤为响亮。
“来了……来了……”
身穿银灰色七品羽林郎制服,长身玉立,腰间配绣春刀的萧洺,听见马车声音,颇有些激动。
同一时间,宸阳宫。
“陛下,霍副使求见。”
第31章 相像
萧老夫人疼儿子,更疼孙女儿,上回见了萧元敬没哭过,这回却怎么都忍不住,拉着涟歌左看右看,越看越难受,抱着她哭了好一阵儿。
“您再这么哭下去,把身子哭坏了怎么办?”涟歌从她怀里出来,劝道。
未去濮阳之前,涟歌是被萧老夫人抱在膝上长大的,连萧涟漪也不比她受偏宠。
“祖母,眠眠今日刚回来,您若哭坏了身子不是让她心里难受吗?”萧老夫人平日里念叨得最多的便是这个二孙女儿,萧涟漪知道她在意什么,也劝道。
萧老夫人果然不哭了,擦擦眼泪,让涟歌坐到她边儿上,才又唤萧洵过来,好一番询问。
萧元睿还在吏部,家中除了萧老夫人和王氏,就剩一众小辈。泓哥儿年纪最小,但还记得萧洵和涟歌,知道这是二叔家的哥哥姐姐,也很开心。
涟歌上回过年时给他带了礼物,是一匹内含机括可以跑动的小木马,他十分欢喜,今次便盯着涟歌看,弄得她很是不解。
“泓儿,你盯着姐姐看什么?”她道。
萧泓虽然喜欢礼物,但是小男孩也是有自尊的,要让他主动开口要礼物那是不可能的,便梗着脖子不说话。
他的双胞胎姐姐萧涟音哼了一声,道,“二姐姐,他想要礼物。”
一屋子人俱都静了静,复又都笑起来。
萧泓面色涨红,一下炸了,指着萧涟音怒气冲冲道,“你难道就不想要吗?”
萧涟音翻个白眼,“我可不会眼巴巴望着。”
姐弟俩自小爱争论,偏又感情好的很,一时吵个没完。
涟歌笑笑,摸摸俩人的脑袋,道,“二姐姐走的匆忙,没带礼物,不过你们喜欢什么可以跟我说,有空我带你们出去买。”
都知道她是偷偷跑出来的,萧元敬早早给萧老夫人递了信,她这般大刺剌剌说出来,惹的萧老夫人发笑,“你爹还让我将你关在府中禁闭呢,你倒开始想着出门了。”
“祖母……”涟歌撒娇,“我是太想您了,才让哥哥偷偷带我出来的。”
她明明是自做主张,但萧洵没把她送回去也算从犯,听她这样倒打一耙,也没拆穿她。
萧老夫人却道,“但是你让家人担心了,就是不对。以后你便跟媛媛住在溪棠院,直到你爹娘明年从任上回来。”
萧涟漪是正统的世家闺秀,学的便是贞静柔婉那一套,偏又性格坚韧,说一不二,自小就管的住涟歌。将她和萧涟漪放在一块,萧老夫人很放心,不用怕她出门被有心人撞见。
涟歌认罚,对萧涟漪福了福身子,可怜巴巴道,“以后请大姐姐对我好一点。”
“噗嗤。”她这番模样,萧涟漪也没忍住笑。
萧老夫人有午睡的习惯,平日里都是萧涟漪陪着,涟歌回来了自然也要一起,姐妹俩便跟着去了福寿居,伺候她睡下后才回了溪棠院。
萧涟漪将涟歌安置在西厢房,自己住东厢房。因先前萧元敬信中说过会将涟歌的两个侍女送过来,王氏便没给她配贴身丫鬟,从萧涟漪那里分了一个过去临时伺候着。
姐妹俩人说了会儿话,就有守门婆子匆匆忙忙过来禀报,说老夫人梦魇了,哭得不行,要找二姑娘。
涟歌忧心不已,和萧涟漪快步又去了福寿居。
屋内绣流云百福图样的云锦门帘半落,将热辣的阳光阻隔在外,王氏住的近,已经过来陪着了。
“母亲……母亲……”萧老夫人精神头很不好,王氏明白缘由,知道不好劝,只一声声叫着她。
涟歌掀开帘子进了屋,王氏忙起身让她坐到床边去,道,“眠眠,你快来。”
“祖母。”涟歌过去坐着,将她手握住。
萧老夫人听见声音睁开眼,屋内光线有些暗,迷迷糊糊瞧见一个轮廓,心中一恸,一下坐起来抱住涟歌,嘴里喃喃道,“蔓蔓……蔓蔓……”
涟歌心中了然,祖母这是又把她当成早逝的姑姑了。
大约是许久不见她,见完以后做梦又梦到姑姑了,以至于现在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她轻柔地拍着祖母的背,一声一声应答。
萧老夫人哭着哭着,又睡过去了。
涟歌蹑手蹑脚站起来,王氏母女去外间候着了,她无声做了个唇语,“睡着了。”
今日是各庄子上的管事来对账的日子,王氏是百忙中抽空过来看的,听涟歌这么说放心下来,临走时叮嘱道,“你们下午别回溪棠院了,就在你们祖母这守着。”
若是老夫人醒来见不到涟歌,恐又要入魇。
傅彦行正在看折子,听了流安的禀报,头也不抬,“宣。”
霍青进来之后,流安无声退了出去。偌大的宸阳宫中只剩他们两人,上位者气势君临天下,只安静坐着,也令人不寒而栗。霍青于殿中下拜,道,“陛下,臣已探清,这段时间晋王世子并不在金陵,今日才回。”
傅毓自去岁先帝驾崩后一直留在京中,傅彦行大方赐他居住宁王府,让他每日去崇文馆和旁的皇家子弟一起学习。他性子跳脱,不服管教,与宏文馆中大儒多有争执,三月便告假休学,说要整理心情,好好玩耍一番。
如今,都玩耍到城外去了。
他留在金陵并非帝王的旨意,但藩王世子留京却是不能随意离开的。
“去了哪?”傅彦行神色淡淡,似早有预料。
霍青在心中将查到的线索一番整理,眉头皱成川字,道,“陛下恕罪……属下等办事不利,尚且未查到他之前的行踪。”
越查不到行踪才越可疑,傅彦行心中有数,倒不生气,却听他道,“但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沫河口,然后不再遮掩行踪,一路回金陵。”
傅彦行放下正在看的折子,将手指放在御案上轻点,清脆的敲击声在殿内回荡,一声一声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
霍青将一声声听入耳,不禁在心中反省是否近来云卫们的办事效率变低了,才会让陛下如此沉默。
傅彦行目光掠过刚才在看的奏章,唤来流安,传燕王进宫议事。
霍青静静跪着,待流安退下了,才道,“属下还探知,萧太守家的公子已然进京,还与世子乘坐的同一艘船。”
陛下不是爱管闲事的人,甭管什么太守家的公子,陛下都不会关心,可他又觉得跟那位姑娘有关的东西都得往上报一报。
他旁观者清,总觉得那位姑娘对陛下来说有那么点不一样。
傅彦行神色淡淡,沉下语气道,“云卫已经这么闲了吗?”
霍青心中“咯噔”一声,不知怎地一下孤勇当先,哽声道,“还有萧姑娘,也跟她兄长在一块儿。”
傅彦行敲击御案的手指顿住,心中那股莫名的感觉又来了,他压下那点不适,声音因感到自己情绪被莫名牵动而有些微冷,“这与朕何干?”
霍青被问住,以头抢地,道,“是属下僭越了。”
明明在濮阳的时候,陛下还派自己整日守着萧姑娘,每隔一个时辰就往回传递消息呢,怎现在变得如此快?
他这般想着,磕了个头准备退出宸阳宫,又被叫住。
“你……去吏部侍郎府上看看。”
英明神武认定自己不该被个小女娃影响到的陛下如是说道。
“陛下?”霍青转过身,虽不敢直视天颜,但望着金殿方向的脸上满是不解。
傅彦行脸上染上恼意,拿起朱笔往他那个方向扔,“去查查可有人盯着她。”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