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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呢?我想着,不管那些批准你去农场的人现在嘴上说得多么好听,在他们眼里你总是跟那些上海学生娃子不一样。将来有政策照顾成千上万的他们,不会有专门的政策照顾单独一个的你。你得靠自己……〃讲到这里大姐唏嘘抽泣了好大一会子,而后说道,〃再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到了那边,留心身边的人。见到实诚的、可靠的、能体贴你的,哪怕年岁大些,相貌丑些,文化低些……只要能托付自己终身,风风雨雨能有个安稳的去处,你就趁早……〃当时大姐抽抽噎噎哭得说不下去,齐景芳也没让大姐说下去。她羞红了脸,啐道:〃姐,你说些啥呀!俺还小哩!〃但大姐的话还是起了作用。这使她一上火车,就存下许多戒备,比任何一个女生,更多个心眼;在跟男人的接触中,也更大胆,又更谨慎。她当然绝不会像大姐说的那样将就个〃年岁大的、相貌丑的、文化低的……〃,要那样,将来还不被那该剁该剐的二姐夫笑掉大牙?让老家的熟人、让支持过自己的县中的老师同学难过一辈子,哼哼一辈子?心志比天高的她,当然要挑个实诚的,但必须还得是个有能耐的。她得让老家的人瞧瞧!这决不能含糊!于是,自然而然地,她注意上了谢平。几乎从那一刻,在火车站上,谢平被大队部指定为带领全大队一千二百个同伴向团旗宣誓的领誓人起,她就开始在掂量他了……到羊马河以后,她更感到周围这一片低洼的〃沼泽地〃里,谢平显然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小岛〃。至于黄之源喜欢她,她早敏感到了。这段日子,黄之源常往羊马河来,住招待所。三天的事,他非办一个礼拜,时不时到她们服务班宿舍来聊天,给她们带东西。种种这一些,她心里有数。拿谢平跟黄之源比,那么,应该说,谢平那小岛目前还是〃荒芜〃着的。而黄之源,则已是〃树木蓊郁,气象万千〃了。但齐景芳并没有因此让自己心灵的天平偏向黄之源。他是有老婆的人,她决不干那种缺德的事。她接近他,是因为他懂得多,能干。她希望自己多一个保护人。多一个老师。多一个哥哥。当然,毕竟还只有十七岁的她,也为有这样一个男人能喜欢自己而心跳,朦朦胧胧地感到一种自得,一种喜悦。因此,她也不愿冷淡了他,不忍心因此伤害他。她还不明白男人的〃喜欢〃里包含的全部用意。她只感到了其中动人的成分,或者她一厢情愿地把它规定在十分单纯的界线内。在这一点上,她跟许许多多女孩子一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日里,总是只生活在自己给自己编造的童话里的。她又本能地不想让谢平得知她在接近黄之源。(或者倒过来说:黄之源在接近她。)这两个晚上,她都极度的忐忑。她为自己在谢平跟前说了瞎话而不安。她害怕谢平来找她,闯到西小院来。黄之源这两个晚上给她讲的东西,也不知听进去有三成没有。在更多的时间里,她总偷偷地瞟着窗外,又不便去放下窗帘,又不愿顶上门。她祈望平平安安地过去了这些夜晚,以后再不做这种〃蠢事〃了。却没想到……
〃我明天走。替你在那两本书上勾了些题。你跟老黄商量商量,如果觉得合适,就挤出点时间来做做……〃谢平把两只手都插在裤兜里,用胳膊夹紧了自己的腰眼。似乎这样,就能暖和些。
〃你走?上哪儿?〃齐景芳一惊。
〃下连队蹲点。〃
〃组织股还去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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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桑那高地的太阳(28)
〃就我一个。〃
〃陈助理员恁狠!〃她突然愣愣地说。因为冷,嘴唇灰白了。
〃下连蹲点,是正常的。〃
〃正常的?〃她叫了一声。诧异。不平。耸起黑细的眉毛。
〃我的被子洗出来了吧?〃
〃还得带行李?〃她又吃惊了。
〃不带行李,睡什么?又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
她低下头不做声了,一口长一口短地呼出许多条清香温热的白气。过了一会子,她说:〃回吧。我给你拿被子去。〃
她端来的是一盆湿被单。今天才洗。还带来个铁丝编的烘笼,架在炉盖上。
谢平说:〃我来烤吧。〃她只不做声,好像没听见似的,呆呆翻动被单。被单上不断汩汩地冒出一大团一大团烫手的热气。陈助理员那么快又往组织股里调进个人,齐景芳已经为谢平担着心了。这次又独独把谢平弄下连队,更证实齐景芳的担心不是过敏。齐景芳跟自己二姐夫这一号的人打过交道,了解他们。她二姐夫在镇办厂当生产办公室主任,这一号人官虽然不大,但对自己所要的一切,却把得尤其严紧,谁来插一腿,说个〃不〃字,都是不能相容的。正因为这样,她佩服黄之源,那么年轻,就能在林场、农场许多地方应付自如。她知道,那是不容易做到的。她看出谢平将后的日子不会过得顺当,这倒反而激起了她一种天性……要去保护谢平。做出牺牲。不管他将遇到什么艰难,都跟他在一起。她被自己这个冲动所打动,并且感受到一种异样的充实和兴奋,甚至微微地战栗起来。但怎么开口呢?
〃还生我的气吗?〃她低声问道。腾上来的热气把她脸灼得通红。
他不想回答她。
〃我真恨你跟木头似的。〃她突然抬起头。
〃我怎么跟木头似的了?〃
现在轮到她不做声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嗫嚅道:〃谢平……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说得……〃
〃我洗耳恭听。〃
〃你不笑我?〃
〃你有什么好让我笑的?〃
齐景芳把被单翻过一面来,叠整齐了放在烘笼上,重新坐下,便慢慢地把临行前她大姐对她说的那番话,照搬了一遍。齐景芳是想借姐姐的心思试探他。如果谢平也注意上了自己,她想是能从他的反应里听出那点意思来的。如果他也有心,她索性就把事说开了,说定了,省得别别扭扭再闹误会……
说完后,她心跳得那么响,那么厉害,简直要把炉盖上的烘笼架子也拍下地去。
〃你姐姐怎么能这样?〃这是谢平的第一个反应,〃咱们到农场来就是为了找个男人?笑话!你找了?〃他瞪起眼问。
〃没有没有……〃她连连叫道。
〃我们要指着政策照顾,就不离开上海了。上海人、山东人,这都是次要的。这两年,十来万青年进西北。十来万啊。小得子,咱们要是不下定决心好好干一番,在历史面前怎么交代?怎么对得起这一个大行动?又有什么面目,重见江东父老?〃谢平十分激动地还说了许多许多诸如此类的话。齐景芳便不再吱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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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桑那高地的太阳(29)
八
第二天上午,谢平给郎亚娟办移交。郎亚娟就是新来组织股的那个上海青年。郎亚娟能继谢平之后成为第二个调进机关的上海青年,毫不夸张地说,震惊了全场的上海青年,也震惊了她自己。郎亚娟在上海跟谢平住一个街道,她是谢平动员来的。到羊马河的头几个月,她表现很一般。普通班员嘛。但后来回想起,她确也有过人之处。上火车时她就不哭,好像横死一条心了。到连队,就不爱跟上海人在一起,只串老职工的门。帮连长指导员的老婆结毛衣,倒贴毛线,还不发牢骚。开会必到。哪怕是宣传结扎、戴环的计划生育会,但凡是喊了她的,她必到。但有一条老样:不管什么会,从来不发言。这叫只带耳朵,不带嘴。到秋收,她冒尖了,跟火山爆发一样:日拾棉花一百斤。而且连续一个半月,天天如此。脸肿了,手背冻裂了,还是一百斤。一百斤啊!一朵花算它三克,拾够一百斤要抓一万六千六百六十六又三分之二下,而且还得保证每抓一下,就抓下一朵棉花。不包括抓余留的〃羊胡子〃,不包括剔去沾在棉花上的那些枯叶的动作,不包括直起腰喘喘气,不包括去倒兜清袋(挂在脖子下的花兜只能盛七八公斤花,塞满了得往篓里倒),不包括喝水尿尿吃饭……净算,也得十三四个小时。她竟整整坚持了四十五天。成了。她是全场四千七百九十五个上海青年里头一个成为〃百斤拾花能手〃的。她进了机关……
老白也来帮郎亚娟点收谢平文件柜里的东西。老白给郎亚娟讲政委爱人正在打的毛衣上的花式,郎亚娟让老白以证人的身份在移交清单上签字。有二十个胶卷,买来准备给竞赛优胜者照光荣相的。但怎么点,也只有十八个。谢平把抽屉兜底倒出来找,奖品柜出空,没有。〃床底下,柜子底下再找找。〃郎亚娟坚持道。她戴着一副毛蓝布袖套,穿着件橘黄色棉袄罩衣,前刘海儿和辫梢上都做着大花鬈。〃枕头底下。再找找……〃
〃我把它放枕头底下干什么?想藏起来私用?〃谢平气恼地说道。
〃我只不过请你再找找嘛。〃她声色不动地重复道,并且跟老白交换了下眼色。郎亚娟恨谢平。是谢平,一趟又一趟动员她,非要她报名到农场来。要不是他,她会到这狗屁〃桑那高地〃〃羊马河〃来吗?就是他,逼得她永远离开了〃兰心〃、〃美淇〃、〃朋街〃、〃大世界〃……
〃我没时间找了,路一开冻,我就没法走了。这两个胶卷我赔。〃谢平〃乒里乓啷〃把东西往抽屉里扔。
〃赔不赔是你的事。找不出来,就请你在清单上写明只移交了十八个。〃郎亚娟推过来一张纸、一支笔。
〃什么意思?要我变相承认私藏公家胶卷两个?〃谢平口气也硬了起来。
〃什么意思我不管,反正少了两个。〃郎亚娟又和老白交换了一下眼色。
如果不是谢平突然想起来,胶卷是老宁借去的,这一上午真要让她们全占了。郎亚娟马上给老宁打了个电话。老宁回答道:〃是啊是啊,胶卷在我这儿。师报社约我们搞几张〃雪地送肥〃的新闻照片。袁副校长还想拍几张雪景给她二姑寄去。怎么?你要急用?我给你送过去?〃
郎亚娟忙说:〃送啥呀!咱们都是政治处的人,组、宣还分家?以后我还要拜你做老师,学拍照呢……〃她微微红起脸,扭了两下腰,笑道,〃你要不够用,再来拿。我这儿还有十来个呢。〃
路过上九里分场部,谢平到干训班去看了看秦嘉。秦嘉问谢平:〃郎亚娟怎么样?〃
谢平说:〃会讨人喜欢的。〃
秦嘉笑道:〃你呢?讨得到你喜欢吗?〃
谢平叹口气:〃恐怕没那福气。〃说着也笑了。〃消化不了……吃不消她……我动员过她。她好像对我有点那个……〃
〃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没一点男子汉肚量!〃秦嘉又问:〃喂,最近你自己情绪咋样?〃
〃还过得去…〃
〃什么叫还过得去?死样子!你怎么也学得吞吞吐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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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嘉,我实在不想在场部待下去了。〃
〃你就那么点适应能力?咱们在团校不是讨论过这个问题的吗?要学会适应,才能谈得到改造。况且我们本身对生活也得有个再认识的过程……〃
〃秦嘉,我觉得……觉得,对于我,已经不是适应的问题了。我觉得……我已经到了不改变自己,就无法再在场部待下去的地步了……〃
〃如果值得这么做,为什么还要犹豫?〃
〃这正是我在犹豫的。秦嘉,这么做值得吗?完全改变自己来适应、来求一个〃太平〃……真的,再待下去,我就要变了,就要像民间故事里讲的那个吞下了夜明珠的儿子一样。他渴。他心里冒着一大团火,喝多少水也不管用。他把家里的水缸喝空了。把老宅里的水井喝干了。他又喝光了村前的那条河。可他还是渴,心里的那团火还是在烧灼他。他发现胳肢窝下边已经长出鳞片,他的一只脚已经变成了爪子,他的腮边在往外长龙须。他跌跌撞撞向大海跑去。他要变了。他再找不到原来的自己了。他只有变成一条蛇,钻在潮湿的草丛里,或者索性变成一条龙,潜进深海,才能避免被自己的心火烧枯……我觉得我也是这样……〃
〃你这情绪很危险……〃
〃秦嘉,我不想变……我没想到要做这种改变……付这样的代价……〃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有……〃
〃瞎说。没出什么大事,你怎么可能……〃
〃什么大事也没出。〃
秦嘉定定地看了谢平一会子,连着咽了两口唾沫。那头敲开饭钟。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饭票盒,从洗脸盆里拿出两只搪瓷饭碗,打饭去了。吃饭的时候,干训班里别的上海青年知道谢平来了,便都用筷子插着个苞谷馍,端着碗煮白菜帮子,上这头来看他。刚才去打饭前,秦嘉就关照谢平:〃等一会儿,他们来了,你说话注意点,不要影响大家的情绪。那些男生还是很相信你的话的。〃谢平答应了她:〃你放心。这些话,当然只有在你老阿姐面前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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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桑那高地的太阳(30)
吃饭的时候,谢平果然很稳静,询问了各连队青年的情况。大家都觉得有必要找个适中的地点,把各连的骨干找来聚一聚。各青年班的骨干队伍八个月来已经发生相当大的分化。原来在上海时认定的骨干,一多半虽然表现仍然不错,但有一部分,由于各种原因,变消沉了。同时,也出现了一些新的骨干。其中有些表现确实出色,不仅自己干得很好,还能团结伙伴。大家建议,应该把这两部分人都找来,哪怕只是见见面,也能鼓劲。碰头的时间和地点,便委托谢平确定。为了郑重起见,大家还举了下手,表示全权委托。
谢平往上九里十二队去的时候,秦嘉送了他一阵。刚才伙伴们一致举手时,两人都受了感动。
送出半里地,谢平执意不肯再让秦嘉往前送了。秦嘉握住谢平的手,叮嘱道:〃千万沉住气。阿屠病倒了。上海青年中的党员,只剩你我两个了……〃
谢平握住秦嘉瘦弱细长冰凉的手,心里一阵颤动。他想说句什么,但觉着自己眼眶里痒痒的,有股热热的涩涩的东西往外涌,便赶紧松开秦嘉的手,车转身,背着行李卷,大步流星地走了。
路面泥泞。林带都退得很远。渠岸向阳的一面存不住雪,便湿沓沓露出土的本色,在天的蓝和旷野的白中间拉出一条焦黄的直线。谢平就在这条直线上走,像一个蠕动的黑点。渠帮上栽着一行高大的旱柳,那是张扁平的网。
十二队的环境没有良种试验站恁些精心经营的人工味儿。给人的感觉,似乎它之所以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纯属偶然,好像地震的裂缝里突然咕嘟出来的一个泉眼。既冒水,还冒沙。白杨树稀稀落落,树上结满了一黑坨一黑坨鸟窝。根本没经过规划的条田,还以〃原始〃的状态呈现着:高低不平,弯弯扭扭,夹在一些高包和碱包的中间。但真要能把它们混同起来,构成一个整体,从心底加以认可,你会觉得它们竟也显得那般的辽阔、粗拙、旷达而又质朴、执著。它能把天拽得很低很低,让漫步在这达的人产生恁些无聊的遐想和可爱的邪念。
到十二队没几天,郎亚娟给他打电话,催他回场部。他问她什么事。她淡淡地笑道:〃叫你回场部还不好?多问啥呀。〃那语气腔调越发像老白。
谢平真不想走。十二队的队长指导员真把他当回子事,什么事都跟他商量。他觉得真要半年待下去,他准能学会怎么当队长指导员。他要悉心剖析一个基层连队。这在试验站时还做不到。没法得到必要的超脱。现在呢,他有时间了。他每天都记《十二队一得录……蹲点札记》。上午跟队长下地转。下午的时间便全归自己。晚上帮指导员处理杂事,跟队长研究劳力调派。最难为情的是处理男女关系。指导员审问,他给做记录。谁先动手,怎么解的扣子,脱了几个裤腿……问得那么细。谢平不敢抬头。他问指导员,有必要问那么细吗?指导员摇着头,叹气道:〃这帮子都滑着呢!要由着他们自己,女的一老说是强奸,男的一老说是通奸。不问细了,这案没法断,那些货还会爬你头上来做窝!咋办?〃学问啊!到处都是学问。到清早,不等天亮,他赶紧起床,裹着棉袄,挟起个茶缸,一溜小跑,冲进奶牛房挤奶间,那里黑咕隆咚,潮湿温暖,充满着牛粪烂草气味,等待第一桶刚挤出的奶子……听黑白花奶牛雄壮、低沉、威严的吼叫;听那牛奶从硕大的粉红色乳头里,有节奏地喷射到木桶桶壁上。他真不愿意走……但紧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