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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桥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请不请吕忠勇一家人?”
杨红兵道:“我调到静州刑警队,吕忠勇出了力,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结婚这种事情自然要请他。”
王桥道:“他来不来?”
杨红兵道:“他是前任刑警队长,原本想借机来静州和刑警队老同事喝一杯,只是后来他女儿的男朋友要上门,所以就不过来喝酒。这个人很厚道,虽然人不能来,又当了领导,但还是很重情,托大队教导员带了礼金。”
王桥感觉自己就是一粒被丢在深海里的石头,不停地下沉,不停地下沉,不停地下沉,直至没入没有尽头的深渊里。深渊里有妖魔鬼怪,有强大不可阻挡的压力,还有冰冷的海水。
小钟母亲在屋里喊:“红兵,和你商量个事。”
王桥不愿意在此久留,声音僵硬地道:“斧头,你事情多,我不耽误了,走了。”
杨红兵将烟屁股摁灭,道:“我初七结婚,你这个伴郎不能缺席,提前一天过来。”
离开杨红兵的家,王桥如机器人一般,双腿机械地移动着来到楼下,站在院中抽了一支烟。抽完后,顺手将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践踏。又抽一支烟,又狠狠地践踏。三支烟后,他木然地走出家属院,用街边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电话,这才知道姐姐在前几天顺利产下一个大胖小子,他决定先到山南,看一看才出生的亲外侄,然后再回红星厂。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在街角,一辆出租车停在院门,李艺、吕琪和一对中年夫妇下了车,来到院子中间。
李艺热情地向中年人介绍道:“这个小区是公安家属院,最大的优点是安全,里面多数是警察,有四周封闭的围墙。”
中年夫妻环顾左右,男的道:“房子旧得很,是八十年代建的房子吧。”女人接着挑毛病:“小区没有绿化,光秃秃的。”
吕琪是在这个院子里长大,院子里每个角落都有自己的脚印,虽然知道“嫌货才是买货人”的道理,可是听到中年夫妻的挑剔,仍然觉得不舒服。今天,小姑热情地将一个在省政府工作的年轻男士邀请到家里,意思是让两人见一面。这是寒假以来第二次相亲,吕琪实在不愿意和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士见面,于是跟着母亲李艺回到静州。
与买房的中年夫妻在汽车站见面以后,中年夫妻对买房有点犹豫,磨磨蹭蹭地讨论了七八分钟,这才决定一起到市公安局家属院看房。就是这宝贵的七八分钟,让吕琪和王桥错失见面的机会。
吕琪有意与中年夫妻拉开距离,她站在院子中间,看到熄灭的几个烟头,暗道:“谁这么不讲道德,乱扔烟头?”
如果这一次卖房成功,也就意味着她将失去了在静州的落脚点。斩断了根,老家就只能是记忆中的老家,以后很难回来。她默默地打量着院子,将从小生活的细节印在脑中。
院中一切依旧,唯一的不同是有一家窗户上贴着一个大红喜字。吕琪熟悉院内的大部分人家,知道这应该是一家外来户,她的眼光迅速掠过大红喜字,朝着熟悉的人家看去。
进入家门,家具早已搬空,只剩下少量无用的物品。中年夫妻一副暴发户嘴脸,在每个房间都评头论足,这让吕琪更不爽快。她站在自己寝室的窗边,看到窗台墙边隐隐有一些图画,蹲下细看,那是小学时的图画,笔法幼稚,模糊不清,却保留着童年回忆,弥足珍贵。
中年夫妻随后来到了吕琪寝室,女的又在不停地挑毛病,嫌窗户的遮雨篷损坏了。
吕琪默默地站起身,走到客厅,让母亲与买房的中年夫妻周旋。
一个小时以后,中年夫妻离开了家属院。
吕琪问:“谈好了吗?这家人酸得很,挑剔这样挑剔那样。”
李艺客观地道:“他们在批发市场做糖果生意,这几年赚了不少钱,比较注意安全,这笔生意应该能做成。”
吕琪道:“理智上知道应该促成这笔生意,可是从小在这房子长大,听他们如此挑剔心里不舒服。”
李艺看着女儿闷闷不乐的神情,道:“小姑是好心,介绍的对象是重点大学毕业,还在省政府工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面都不愿意见,是不是还想着广南那人?你和他一点都不现实,婚姻不仅是风花雪月,更是柴米油盐的事情。他是进了看守所的人,出来以后就不是原来的人了,忘掉他,是你最佳的选择。”
吕琪最不愿意提起此话题,道:“妈,你们怎么这样急于把我嫁出去,哥都没有结婚,何必心急火燎逼我谈恋爱,我又不是剩菜剩饭。”
李艺知道女儿心结所在,耐心地道:“不谈就不谈,我要先到刘阿姨家里去坐坐,再乘下午四点半的客车,你陪不陪我一起去刘阿姨家?”
吕琪摇头道:“你准时来乘车就行,我去逛街,到时在客车站见面。”
与母亲分手,吕琪独自在静州街上漫步,在这里有太多熟悉的人和物,还有许多场景曾与王桥一起分享,她知道一味沉湎于过去并不理智,可是涉及感情时,理智往往会让位于感情。
四点二十分,她来到静州客车站。
此时,王桥乘坐的班车开到了山南客车站,他下车时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恰好是四点半,一个比较好记的整数。
省政府家属院并不远,步行二十来分钟便到。王桥在脑子里默想着“中国制铁技术沿革”这一专题,甩开膀子走在山南街道上。来到省政府家属院门口时,他想起空手到张家不妥当,返回主街,挑中一个奥特曼中的恐龙怪物,作为给亲侄儿的礼物。
张家洋溢着遮掩不住的喜气,吴学莲罕见地拉着王桥的胳膊,热情地道:“快点来看看你的侄儿,他的小名就叫丑丑,虎头虎脑,真是丑得很。”
按山南习惯,对新生儿的称呼越丑越贱则新生儿长得越健康,遇到不懂事的人表扬新生儿长得漂亮,主人家会不高兴。朱学芳对孙子的称呼就是“丑丑”,像这种“丑丑”的称呼,山南倒是十家有六七家如此。王桥知道这些忌讳,道:“我来看看丑丑。”
姐姐王晓躺在床上,胖脸上满是欣慰笑容,道:“快来看你的侄儿,小名叫丑丑,大名叫张安健。”在儿子没有出生之前,她和张家还有着隐形隔膜,此时有了在床上不停动来动去的张安健,她和张家产生了密不可分的血肉联系,不管以后会如何,她终究在张家有了一席之地。
新生儿张安健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相貌倒有五六分与王桥相似,唯独眼睛眉毛像极了父亲张湘银。
王桥将手上的怪物扬了扬,道:“丑丑娃,快看舅舅给你买的恐龙。”张安健还是初生儿,视线范围很窄,他睁着明亮的大眼睛,自顾自地玩耍,不理睬舅舅王桥。
逗了一会儿小丑丑,王晓要喂奶。
张家德和王桥到客厅回避。张家德感慨地道:“这个娃娃叫张安健,意思是平安健康。平安健康才是福气,其他一切都是空的、假的。”说到此,他想起了儿子,找了个借口走到阳台上,等情绪恢复平静,这才继续回客厅与王桥聊天。
晚上七点多,王桥向姐姐告辞,王晓交代道:“赵海寄了一些衣物过来,那边门卫签收了,你拿上楼,我坐满了月子自己去取。我在抽屉里给你放了两千块钱,你拿去用。回家以后,让爸妈暂时别过来,我这边一切皆好。如果他们实在要来,最好是满月以后。”
王桥没有细问缘由,姐姐不仅是王家女儿,也是张家媳妇,如此安排必然有理由。离开张家,他仍然没有坐公共汽车,一路步行前往姐姐的家。
经过山南公安分局东城分局时,王桥不由自主想起在看守所的一百天,一时之间百感交集。随着时间流逝,看守所经历的痛苦不仅没有淡忘,反而越发清晰。另一方面,这段艰难岁月也开始发挥正面作用,不断向他提供人生勇气和智慧。
从旁边门洞走出一男一女两人,尽管距离一百多米,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其中的女子是朝思暮想的吕琪。吕琪旁边是一个身材健硕的年轻男子,身穿黑色皮夹克。两人有说有笑,神态亲密。吕琪伸出手打了一下男子的肩膀。那个男子躲了一下,又说了一句话,吕琪再打。
王桥如中了魔咒,呆呆地不能动不能言语,如果说从杨红兵嘴里得知吕琪有了男友的事实如一把刀,狠狠地捅在身上,此时见到了吕琪与另一个男子的亲密行为就如一把铁锤,以泰山压顶的力度砸在头顶,筋断骨折,再也无法复原。
吕琪和男人在商店停住,过了一会儿,男子单手提着啤酒,吕琪抱着些烟花,肩并肩朝回走,在背影即将消逝时,男子还伸出手拍了拍吕琪的肩膀和头顶。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事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古人李白的这首诗,总是在人生最失意时涌现在王桥的脑中,他仰头看着冬日黑夜寥寥几颗星,努力让泪滴不往下流。
“我真傻,还幻想着吕琪会等着我,我算什么东西,一个来进过看守所的没有职业的复读班学生!”
王桥腰间一直挂着那只传呼机,虽然停机,却没有舍得丢掉。反复回想杨红兵所言,脑中一遍一遍地浮现吕琪和男子的亲密行为,他突然发了狂,将传呼机从皮带上取了下来,放在地上,举拳猛击,只听得“啪”的一声响,传呼机碎掉,拳头上冒出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第五十九章完)
第六十章写春联
肉体上的痛苦丝毫不能减轻心灵上受到的创伤,王桥在黑夜中站了良久,如森林中一只孤狼,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姐姐的家里。
他找来一瓶未开封的高粱白酒。在洗衣池边,扭开瓶盖,对着右手掌倒去,钻心的疼痛沿着手臂神经往全身乱窜。等到手臂疼痛消失,王桥举着右手向天发誓:“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吕琪不要我了,我也得好好活着,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何患无妻!”
他将吕琪写给自己的信件拿来通读一次,几次拿起打火机,想将信件烧掉。打火机打燃数次,又数次放弃,他实在舍不得烧掉信件,因为这是他和吕琪之间最珍贵的记忆。
当杨红兵说起吕琪与省政府某位干部谈恋爱时,王桥还半信半疑,在静州分局亲眼看到吕琪与一个壮实男子亲密,他这才彻底相信终于失去了吕琪。
事到临头须放胆,事到绝望也就放手了。
在东城分局的一处宿舍里,吕琪和男子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此时家里只有他们两人。
吕琪削了一个广柑递给了男子,道:“哥,平时你也喝这么多。”
吕锋道:“今天是高兴,爸爸蒙冤的这一段时间,全家都很压抑。拨云见日,肯定应该庆祝啊。”他将半个广柑丢进嘴里,几口就嚼烂,吞进肚里,道:“还是山南的广柑好吃,味道正宗。”
吕琪道:“这是专门挑选的静州本地广柑,外地经过改良的品种味道还是不行。”
吕锋看着郁郁寡欢的妹妹,道:“我这次和你见面,发现你一直不太高兴,是不是还在想着广南那个小子。”
吕琪道:“妈给你说了?”
吕锋道:“嗯,说了。”他想了想道:“我们全家在这两年都渡过一个艰难时光,时间会抹平一切。”
吕琪眼光瞧向窗户,似乎目光越过了时间和空间,与王桥联系在一起,她喃喃地道:“有些事,很难忘记的。”
在不远处,王桥落寞地坐在姐姐房屋的窗边,吸完一枝烟,又给姐姐打了电话,便离开了伤心地山南。
往年,在春节之际免不了要走亲访友,今年,他回到红星厂以后,什么地方都不去,每天醒来就看书,累了就在简易球场上打球。除了中途到静州为杨红兵当伴郎,整个春节没有离开红星厂。在这二十天时间,头发疯长,遮住眼睛和耳朵,就如在乡间流浪的画家。
开学前,王桥将疯长的头发剪掉,恢复了一头短发的精干模样。
告别父母,提着姐姐送的牛仔包,王桥回到静州一中。
步入复读班东侧门,迎面就见到晏琳、刘沪、吴重斌等人在小操场上打羽毛球。晏琳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王桥,满腔的话儿想向爱人诉说,当情郎活生生站在身边,却羞涩地说不出口。
吴重斌将球拍递给刘沪,走到王桥身边,道:“等会儿办事处要派一个小货车,赶紧把东西收一收。晏叔特意给办事处打了招呼,在四楼腾出两个套间。我特意向晏叔说了你的事情,他同意你和我们一起搬过来。”
“明白了,谢谢。”在高考最后的冲刺时间里,能有一个好环境相当重要,王桥接受了这个善意的谎言。
王桥主动向晏琳打招呼。
晏琳看着王桥右手有几道醒目的伤口,想表示关心,在众人面前又不太好意思。她脸露羞涩,嫣然一笑,道:“会打羽毛球吗,不会又是高手吧?”
王桥道:“会打,不是高手,但是也不差。你们先打,我去收拾东西。”
半个小时后,一辆小货车来到学校。办事处梁主任心细,不仅派了车,还特意找来三个搬运工。六个学生的铺盖、书本和杂物,在三个专业搬运工眼里完全是轻巧物,他们肩扛手提,不一会儿就将所有物品弄上车。所有物品堆放得井井有条,更难得的是底层铺着一些棕垫,有效地保护了不值钱的财物。
四楼角落的两间房屋被改作学生宿舍,左手402室作为男生宿舍,右手401室是女生宿舍。宿舍都是两室一厅一卫一厨的格局,刘沪和晏琳各住一间,男生宿舍只能是两人住一间寝室。
老梁先到401看了看,又来到402,对吴重斌等人道:“每间宿舍安排两张单人床,中间放一张桌子,这样摆放可以充分利用空间,看书做作业都方便。”他又对王桥道:“王桥,好高的个子。”
王桥客气地道:“梁叔,谢谢你了。”
老梁笑眯眯地道:“王桥是高材生,到办事处来住是看得起我们,能为我们国家将来的栋梁人才服务,是我老梁的福气。”
一番夸奖,让王桥感到汗颜。
晏琳站在402门口,道:“梁叔,你这次不用到宣传科找人写对联了,王桥字写得好,让他帮你写。”坠入情网的女人总是会将男友优点无限放大,她虽然没有见过王桥写毛笔字,仍然坚信男友会写得很好。
老梁果然很感兴趣,道:“我已经准备了纸笔,正准备找人写。那就有劳小王写副新对联把老对联换掉。大年三十晚上,不知哪家小子放了冲天炮,把门口对联烧了一半,幸好没有惹起火灾。”
大家随着老梁到会议室。吴重斌不知王桥毛笔字的虚实,悄悄提醒道:“厂里毛笔字写得好的人不少,凡是进城都要到办事处乘车。”
“我先写两笔,大家看看。”王桥从记事就练习毛笔字,十来年的训练,写毛笔字成为一种本能。他拿起毛笔,深吸一口气,神气收敛,没有急于下笔。
在吴重斌等人看来,王桥就如一位武林高手,渊渟岳峙,向外传达着强烈的自信。晏琳用带着一丝崇拜的眼光看着心爱的男友,期盼着他能写出一副震到全场的对联。
王桥瞄了一眼老梁提供的春联,挥笔写道“龙年龙裔看龙腾龙飞天上,春年春风送春到春满人间”,春联一气呵成,既飘逸潇洒,又厚重沉稳。老梁原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最坏的结果就是坏掉几张纸,没有想到王桥确实有几刷子,这手毛笔字在红旗厂也只有两三人才写得出来。
“晚上请你们吃便餐,一来给大家接风,二来感谢王桥写的春联。”老梁是机关老油子,这一年来晏定康异军突起,成为办事处分管领导,与晏琳搞好关系有百益无一害。老梁这些动作都很自然,让晏琳、吴重斌等人产生一种回娘家的感觉。
王桥是纯粹局外人,与红旗厂没有任何瓜葛,老梁态度好的原因他心如明镜,只是不去点破,配合着演戏。
贴完春联,大家回到四楼,开始铺床,收拾房间。
晏琳铺完床以后,到402房间,想帮王桥收拾房间。来到402才发现,王桥早就将床铺得整齐。
六点钟,老梁来到楼上,参观寝室时,大大地表扬了几位同学。
七点钟,在伙食团吃过晚餐。老梁为大家准备了丰盛晚餐,鸡、鸭、鱼全部上齐,还有炖猪蹄等重口味的大菜。刚过完春节,大家肚子里都有油水,可是面对着活色生香的诱惑,还是猛伸筷子,最终结果是盘盘见底。
打着饱嗝,众人正式开始新学期的第一节晚自习。
吴重斌和刘沪谈恋爱早在小团体里公开,但是两人没有黏在一起,各自在房间里学习。
房顶日光灯足有四十瓦,学习条件比大教室好太多。
七点四十五分是众人共同制定的下课时间,晏琳走到402房间,似笑非笑地道:“王桥,你不是说要问几道题,等会儿到我这边来。”
王桥明白晏琳有话要说,拿着英语和数学试卷走到了对面宿舍。坐定以后,道:“我先问英语题。”晏琳神神秘秘地道:“别急,你先喝这个。”她从抽屉里拿了一盒太阳神,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