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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分明从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上读出了分居心叵测的气息,威胁道:“有没有人教过你,自顾不暇的人最忌讳的,就是不知趣?”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揩油,此人本事不高,心态倒挺好。
她着一身正红交领的袍子,宽袖曳荡,脸轮廓分明,生得没有寻常女子的柔婉,又未施粉黛,一皱眉,冷冰冰地打量起人来,从眼眸到语气都透着冷硬。
苏昱浅笑着抚了抚手指,道:“贵舍吃穿用度一切妥当,倒不知哪里自顾不暇?”
她果然神情一凝,拘了身后的婢女,责问:“是谁擅作主张,让他随意走动的?”
婢女吓得抖如筛糠,大气都不敢出。钟伯只说是主子抓回来的人,她们看这位公子长相清俊,仪度翩然,就……就把他当成了……咳,主子抓回来的新男宠。
她们家主子清心寡欲当了这么多年剩女,好不容易开了窍,想起来利用自己的权势养几个男宠,她们做下人的自然都好生伺候着了。
谢绫不知其中内情,某“男宠”却心知肚明,正含笑看着这对主仆。坐拥偌大一个后宫的皇帝陛下觉得,偶尔当当男宠,似乎也挺新奇有趣。只是万没有想到,前一日还在与朝臣商议如何将她除之而后快,后一日便到她府上充了个男宠。此事若是传出去,恐怕够史官狠狠记上一笔。
那婢女吞吞吐吐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谢绫等得没耐心,又一向不爱责难人,便吩咐道:“这一回就此揭过。以后该如何做事,可还需要教?”
“奴婢不敢,奴婢这就把他……”
“何必急在一时?”苏昱打断了她,不想听这婢女想出来处置他的法子,嘴角一抹轻笑再度落在谢绫眼里,总有那么几分不怀好意,说出来的话便更加地不怀好意,“你就不想听听,你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谢绫自负天下除了她师父,再也没有人比她熟知药理,闻声挑眸看他:“难不成你知道?”
苏昱走近了去逗鸟笼里的鸽子,似不经意道:“此毒是苗疆的蛊毒,全无解药,要想活命,必须靠过血解毒。”
“过血”是巫医的邪术,说得好听,其实根本不能算是一种解毒的法子。
最厉害的蛊毒自有灵性,一旦沾染了血腥味,便会传递过去。“过血”便是让中毒之人和他人的鲜血相溶,将毒引到他人身上,以求自己减轻。蛊毒得到了新的养分,会在过血之人的体内愈加猖獗,更为致命,等于拉一个活人当替死鬼。对更凶险一些的毒,过血只会让激发毒性,弄不好两个人都会死。
谢绫目光渐渐阴沉,讽刺地一笑:“倒是个好办法。依你看,这个替死鬼,谁来当比较好?”
苏昱轻一挑眉,仿若全不在乎地一提:“这宅子里仆从甚多,谢姑娘要找一个忠心的婢女过血,恐怕易如反掌吧?”
“我谢绫,还没有到要向婢女借命的地步。”她早猜到了答案,顿时兴致索然,板下脸抛完一句,转身得利落。
背后却传来一个声音,道:“那就过给我吧。”
※※※
长安城里近来开了四家酒楼,分属东西南北四处,冠以春夏秋冬四季之名。谢绫盘下了朱雀街上最大的几间店面,合在一块儿作为这四家酒楼的总属,名曰四季居,只招待雅客。
上次被刺杀后,谢绫一直担心那群人去而复返。宜漱居是她住的地方,安全系数堪忧,因此就把扶苏安顿在了四季居里。
谢绫觉得,作为她的干儿子,这么憋屈地住在酒楼里,必须好好补偿。于是她派手下去收购了一条品相上佳的白唇竹叶青,装在金丝笼里带去了四季居。
扶苏的厢房在四季居的三楼。三楼宽敞的地方,只辟出了三间厢房,一间空置留给师父,一间是谢绫自己的备用居所,一间便给了扶苏,每一间都顶寻常人家的整个宅子般大。
谢绫走进去时,扶苏正在金玉榻上躺成个大字形,抱着颗翡翠珠子,拿着个玻璃片儿放在眼前,眯着半只眼仔细端详。
兰心提着个金丝笼,里面的毒蛇一扭一扭,吓得她面如土色。好不容易走进了厢房,她立刻迎上去给扶苏请安:“小少爷,小姐来看您了。还给你买了……新……宠物。”
扶苏见了果然很喜欢,扑上去抱住谢绫猛亲了一口:“干娘你最好了!”
兰心扔掉笼子,如释重负地擦了把汗:她家的主子一个比一个变态,小姐她认的这个干儿子平生有两个癖好,一是赏鉴宝石,二是逗蛇玩。越名贵的宝石越喜欢,同理,越毒的蛇越合他的心意。
兰心泫然欲泣:这种少爷养大了真的没问题吗?!
但谢绫不以为然,见扶苏趴在地上团成小小一团,拿着个白玉棍子逗笼子里的蛇,倒觉得他珊珊可爱。
都说越毒的蛇外表越是艳丽,笼子里的这条色泽十分华丽饱满,一看就是剧毒之物。毒中霸主当久了,这条白唇竹叶青还没适应当宠物的命运,龇着毒牙,耀武扬威的模样。扶苏乐乐呵呵地把毒蛇卷成面条状缠在棍子上,像烤红薯似的翻来翻去。青色的蛇身缠在纯白剔透的白玉上,颜色煞是好看。
扶苏兴奋地回过头,挥舞着棍子指着兰心:“兰心,我们就叫它小青好不好?”
兰心立刻弹开三丈,面皮抖了抖:“……好,好啊。”
谢绫其实也不怎么待见蛇这种生物,只坐得远远的喝茶,边欣赏一条毒蛇如何被她儿子玩坏,边思考她要如何解决自己身上的苗疆蛊毒。
她想起早上那人与她说的,让她把毒过给他。她觉得万分不解:通常被抓去当囚犯的人都会想方设法逃出生天,哪有这种上赶着去死的?而且还想要用自己的命来救她。
谢绫正在沉思,扶苏突然举着白玉棍子戳到了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幸好这孩子还知道,没了干娘就再也不能过骄奢淫逸的生活,于是那棍子上光秃秃的,没缠上他家新宠物。
扶苏表情严肃地看着谢绫:“干娘,我觉得你最近很不对劲。”
谢绫嫌弃地用青瓷茶杯挡开那条逗过蛇的棍子:“怎么不对劲?”
扶苏两手交叉在胸前,一努嘴,老气横秋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梅心她们都告诉我了,你最近养了个新男宠!你是不是对我很愧疚,所以用小青来讨好我?”
在他的认知水平里,儿子和宠物是差不多的东西。男宠带个“宠”字,估计也就是和他家的小青是一类的东西。
谢绫垂眸,沉声道:“男宠?”眼风虚虚一飘,在兰心身上割了一刀。
兰心感受到小姐眼里的杀气,立刻跪到她面前:“真不是奴婢造的谣!是宜漱居里的下人不知情,就把您前几天带回去的男子当成了……咳咳咳,您的男宠。”
谢绫抬起眼珠子肖想了下小青的身子配备上那人一张清隽风流的脸皮,扭动着蛇尾向她娇笑……她揉了揉太阳穴:这画面太重口,让她有点难以承受。
她抓起杯子灌了口凉茶压了压惊,道:“他就没跟你们澄清什么?”
兰心颤巍巍道:“听她们说……他一直是默认的啊……”
默……认……了。谢绫为商多年,从来都是她占别人的便宜,从来没有被人占便宜的道理。可这人非但肆无忌惮地揩她的油,居然还助长谣言毁她名节,让谢绫不声不响便吃了个哑巴亏。
这买卖划不来,大大地划不来。
多年大奸商一朝被人坑,谢财主觉得浑身都不舒爽:作为一个阶下囚,他怎么能风骚成这样?
不行。这账必须跟他好好清算清算。
第五章 永夜之央
谢绫时常觉得,报复别人,是个让她掉份子的事儿。
因此要报复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她思来想去,唯一想出来的法子便是——既然他想替她过血,那她不如就顺水推舟,满足了他。
是故,当夜,宜漱居上下忙成一团。兰心在谢绫卧房中另备了一榻,紧挨着她放置。一干婢女捧着铜碗,恭恭敬敬候在两张榻前。兰心亲自端了个托盘,上面置了几把长短不一的匕首,神情肃穆地等着谢绫吩咐。
谢绫坐在床头,忽然有些犹豫,问兰心道:“你说,我这样会不会遭报应?”
兰心一愣,低下脑袋:“小姐慈悲,兰心往后吃斋念佛,日日为他超度祈福弥补便是了。”她虽然不忍心,但自家主子活着便好过一切,两难之下,由不得人善良。
谢绫摇了摇头。性命这种事,能用什么弥补呢?
门外传来一声通传。两个婢女一前一后,领着苏昱进了卧房。
两个婢女伺候他躺上备好的床榻,眼中皆有一丝不忍:嘤嘤嘤,不是说好的可口男宠吗,怎么转眼就要死了呢。小姐真是喜怒无常啊……
兰心托起盘子,让谢绫取用了一把匕首。
眼前男子从善如流地躺了下来,一手撑着头,侧着身子盯着她看,眼角轻弯,皆是笑意。她手持匕首,被他这么直勾勾地看着,看得怪不好意思。送死有这么值得高兴吗?她蹙起眉:“你若现在讨饶,我还可以换个法子与你算账。”
他也真是倒霉,在将军府里偶然捡到了她随身的玉,又阴差阳错不知把她认成了谁,揭下了面纱。若不是如此,也不会被抓回宜漱居,更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谢绫连眼前这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人之将死,名字这东西,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见她犹豫不决,苏昱先开口打破了沉默:“问你要个恩典,怎样?”
她郑重道:“可以。你家里若还有妻儿老人,我都可以代为照料。”
他却意味不明地一笑,道:“我尚无子嗣,母亲也早已出家为尼,无需你照料。”他的眸子很好看,总是明如月华,这样静静地看着她,饶是谢绫这般的硬心肠也觉得有些不忍。他倒一副漫不经心的做派,伸出手掌给她,嗓音带着点调笑,道,“只是请你割手掌放血。”
谢绫:“……”过血需要以两人伤口相系,割了手掌,就需要十指紧扣着等蛊毒在体内过一个循环。孤男寡女的,他也不嫌害臊。
苏昱甚无辜地撇了撇唇:“这都不行么。”
谢绫嘴角一抽,想着他反正也快死了,勉为其难地挤出个“好”字。
哪知对方听到她答应,竟十分积极地把手掌往匕首上送。
谢绫回手一缩,才没割伤他,总算虚惊一场。她锁紧了眉打量他,心生佩服:这人简直是在用生命耍流氓啊……
苏昱轻一挑眉:“舍不得我?”
再度被调戏的谢绫正在往袖中掏瓶子,动作突然一滞,好容易才忍住了放任他去死的冲动。终于还是善心未泯,咬牙切齿地取出了个小瓷瓶,往他手心倒了颗丹药:“想有一线生机就吃了它。”
“这是?”
“问那么多做什么?”谢绫白了他一眼,“总之能让你有一线希望活下来。不过希望不大,所以不要急着感谢我。”
她师从鬼谷子多年,压箱底的保命丹药还是储了不少的。只是这回的毒来得凶险,她也没有几分把握。
待苏昱吞下了药,又喝了过血所需的汤药,她才握住他的手,割开一道长长的刀口,又在自己的左手上割开一道一样大小的伤口。端铜碗的婢女立刻迎上来,将碗置于两张榻间的地上。顿时便有鲜血滴入碗中,映着金黄的铜壁,十分刺目。
兰心连忙递来捣好的药汁。谢绫将血引子倒在两人的手掌间,低眸看了一眼他的手,犹疑了片刻,才手指扣着手指地按了上去。她师父配置的这帖血引子可令鲜血互相吸引,最终相溶,她原本觉得全无用处,此刻才知其神效。
一大群婢女皆退出了房间,兰心关上门,守着门口随时待命。
谢绫一开始时感觉不到多大的药力,只能感受到体内血液快速流失又循环往复的奇异知觉,和手掌上贴着的另一副体温。
他的手指似乎一直是冰冰凉凉的。以谢绫从医多年的经验,这样的人多半体虚,像他这般外表气色如常,身体却亏空得厉害的情形,几乎都是在幼年时受过大创。一般的病落不下这么严重的病根,说不定也是被人下过毒,余毒难清,才能贻害这么久。
她这样猜测着,倒觉得他也是个可怜人。
静寂中时间慢慢流逝。一动不动地躺着十分无聊,她突然想起什么事,侧过头问道:“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是把我认成了什么人么?”
他的目光里闪过几不可察的错愕,漫不经心道:“认错罢了。”
“那人是谁?叫什么名字?”谢绫追问道。
他从见到她第一面以来,就没听她抛出过这么多问句。他斟酌了片刻,道:“是我过世多年的夫人。”
“……”谢绫被他噎住了。她总觉得他当时喊的称呼,让她有几分耳熟,就连他这个人,也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如此一听,却绝对不是故人了——她可没有偷偷摸摸嫁过人。
“怎么了?”他侧身看着她,语气动作都自然得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一般,不与她客气,也视男女大防于不顾。
谢绫心中疑虑未消,茫然道:“你能不能再叫一次?对着我叫她的名字。”
苏昱的目光一沉,若是她此刻看向他,定能看见那一双眸子里掩藏得极好的百转千回。他嗓音有些干涩,在寂静空荡的卧房内轻轻响起,透着种凉苦的温柔:“……阿谨。”
谢绫紧蹙了眉头。真的,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头总会有一点异样:“真的是你……夫人?”
“是啊。千真万确。”他撇过脸,似乎对她挑起伤心事十分不满。
谢绫自嘲地摇了摇头。大概是他声线太温柔动听,喊这一声的时候又凄切深情,感人得很。那些戏台上唱戏的,要能有他一半的功力,估摸着能有闻者落泪的效果。
她觉得他果真是个苦命人,幼年体虚,母亲出了家,自己成年后娶了夫人,年纪轻轻人便没了,连个子嗣都没留下,现在又要莫名其妙地送命。
但同情这种东西,最是无用。她要活命,就必须拉人垫背,他自告奋勇,她没有拒绝的道理——就算没有这回事,他知道得太多,原本也不一定能活下去。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对于祸端,她一向不会因为小小的同情心而陷自己于危险之中。
他为救她而死,或许还能得个善终。
谢绫叹息一声,突然开口道:“我很想活,也必须活下去。所以只能对不住你了,你明白吗?”
他平静地沉默了会儿,唇畔一抹笑若有似无:“无妨。”他顿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倒说说,若是我侥幸逃得一死,可有什么好处?”
谢绫原本想说“你有何心愿,说出来便是”,但再一想,此人贪财好色不要命,让他随口胡诌,岂不是又要白白让他占便宜?
但这人也算是救了她一命,她总不至于太过吝啬,便许道:“你大难不死,我自然不会再取你性命,但也不能放你自由。至多,你要什么财宝,我都可以满足你。”
“什么都可以?”苏昱被她财大气粗的样子逗乐了,笑道,“若我想要拂菻的金胎珐琅瓶、天竺的琉璃千佛盏、古传的九霄环佩琴呢?”
谢绫暗自震惊了一下,这人的眼光倒很高,说出来的每一样都是世所罕见的宝物,不是价值连城,就是意义非凡,有些达官贵人活一辈子都无缘一见。
苏昱半是期待半是逗弄地看着她:“不是说什么财宝都可以满足么?”他倒不是真想要这些东西,而是探一探她的底细。传言说谢氏乃九州首富,积攒的财宝可与国库一较上下,却不知是真是假。
谢绫沉吟了会儿,摸了摸下巴:“前两个简单,皇宫里就有,到时候我想法子给你弄来。最后一件在我师父那里,他老人家视之珍宝,讨起来倒略难。”
“……”听到她一脸轻松地谈论如何从自己家里搬东西,皇帝陛下对此感到很忧伤。
谢绫嗜睡,说着说着便睡了过去。月至中天,皎皎如霜,一捧蟾光透过窗,落在她睫上,随着她梦中眼睫的颤动而微微轻拂,仿若粼粼水光。
苏昱悄悄握了握和他十指紧扣的那双手,侧过身子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她枕着的长发。像她这么男子气概的姑娘,连手都没有大家闺秀的温软可人,虽然白皙莹润,指节却修长分明,轮廓挺括,指尖削出细圆的指甲。单看这双手,便是个薄情人。
他收回手,静静望着她的睡姿,他的唇已然发青,望着她的目光都有些柔软无力。她也真是敢睡,身边有个男子,却能睡得这么安稳踏实。没心没肺的人,都是这样的么?
不过,如今她身系万贯之财,又有力自保,万事万物唾手可得,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更深露重,他恍惚觉得身上有些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