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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隐-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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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易影全力的一掌该是如何的沉重,梦无痕毫无防备之下,身子如断线纸鸢般生生被击飞了出去。震惊,伤痛,悲哀充盈着他向来平和宁静的眸子。
  一口血箭自他口中喷出,洒落在大厅那汉白玉的地面上,分外的凄艳。尚来不及问上一声为什么,梦无痕已然晕厥过去。
  纤白的手掌,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如盛极的桃花,融在风中。慕容华衣美丽的面庞笼罩着怒极的煞气,一言不发地就向段易影挥出三十九掌。梦无痕的血,令她生平第一次有了如此强烈的嗜杀的冲动。
  段易影身形飘忽,险险逼开她的掌力,却没有反击,似乎,他并不想对她出手,只是沉沉喝道:“住手。”
  慕容华衣却毫不理会,又是二十七掌攻了过去,一时间掌风漫天,震的茶几上的杯盏一个个应声而破,茶水溅了一桌。
  面对这样形同疯狂的攻势,段易影忍不住皱眉。他不断地转换身法,飘飘然然若风中柳絮,随着慕容华衣的掌势浮动身形,看似声势浩大的掌影,偏偏没有一掌可以击中他的身体。
  纵使是这样,段易影也不耐烦起来,他忽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看来你是不要你弟弟的命了。”
  慕容华衣闻言之下,不由微微一怔,而就在这一怔之间,段易影已快如急电地扣住了她的脉门,弹指封住她的三处大穴。
  他将她扶靠在椅上,便不再加以理会,径自走到梦无痕处,蹲下身子,凝视着他苍白如雪的容颜,傲气凌人的目光竟似有些朦胧。
  “你已将他伤成这样,还要如何?他是你师兄啊,你怎么竟可以这样对他?”
  慕容华衣穴道被封,浑身动弹不得。眼见他神情古怪地打量着梦无痕,不知他心中打什么主意,不由地又惊又怒又急又无奈。
  段易影并不理她,依然呆呆地望着梦无痕,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良久,他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自怀中取出一颗白色的药丸,狠了狠心撬开梦无痕的牙关,迫他服了下去。
  “你给他服了什么?”慕容华衣一双妙目几乎要喷出火来,她怒瞪着段易影,惊急地问道。
  “便算我给他服的是穿肠毒药,又干你何事?要你这般紧张?他不过顺手救了你两次,你对他倒是死心塌地起来。”段易影面无表情地一笑,冷冷地道。
  是的,她又何必那么紧张。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曾经救过她两次吗?慕容华衣自问。为何当她看见他被人伤害之时,竟比自己受伤更惊更痛?
  她的心中暗暗泛苦,不得不承认自己是陷下去了,陷在那名总是静静地笑着,眸光清浅而宁和的男子身上。他拥有她渴望已久却不曾得到的温暖,而她愿意倾尽一切去守护那份温暖。但段易影,身为他弟子的段易影,却亲手将那份温暖毁得支离破碎。
  “你给他服了什么?”冰冷地,慕容华衣再次问道。
  凌厉的眼光在她脸上扫过,段易影淡淡地笑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就是颗可以令他忘却前尘往事的‘忘昔’而已,有什么值得紧张的。”
  “你……,他是如此地信任你,关怀你,对你更有授业之恩,你怎么可以……你还是不是人?”
  慕容华衣只觉手脚冰凉,一颗心也沉到了谷地。一旦服下‘忘昔’,那他自此便已忘却前缘,什么都不记得了。
  段易影垂下眼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先是低笑,而后大笑,到最后竟狂笑起来,整个大厅都充斥着他饱含不甘,怨怼与矛盾的狂笑。
  慕容华衣听得他如此笑声,心中不禁一冷,忍不住叱道:“你疯了?”
  “疯了?哈哈,不错,我正是疯了。你说的没错,梦无痕他信任我,关怀我,对我更有授业之恩,但他给予我更多的是难以负担的重压。只要有他在一天,我就永远是天涯谷的‘少谷主’,只能蜷缩于武林一隅。他没有野心,但我有。既然而今的江湖,而今的朝廷是如此的无能,何不让我一统天下?可是有他在,他就会阻止我,压制我,还哪里有我鲲鹏展翅,飞龙在天之日?”段易影愤声说道。
  “你当真是个不知好歹的疯子。你还真以为这大明天下是你囊中之物不成?纵使皇帝懦弱,江湖无人,但真正要夺下这万里江山,只怕没有血流成河,哀鸿遍野是决不可能的。而你,竟然为了这尚未到手且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的权势,如此地伤害自己的兄长,到时即使你如愿以偿,只怕也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一个。”慕容华衣悲哀地望了他一眼,带着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住口,你懂什么?”段易影激动地道。
  他受不了她那种异样的目光,他受不了。
  垂首之间,梦无痕惨白憔悴的容颜映入他的眼帘,令他痛苦地合上双眸。往事一幕幕浮现心头,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一年他十三岁,家逢大变。一夜之间,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少爷,变为了一无所有的流浪者。但十三年富贵生活所造就的傲骨,却令他吃尽苦头,四处遭人欺凌。
  就在他因为不愿向地头恶少屈膝而险些被人打死,师兄带着他一身的纯净与温暖出现在他的生命。他只大他两岁而已,却代替师父教了他武功,教了他兵法,教了他医术,教了他奇门遁甲。他造就了今日的段易影。
  虽说名义上他是自己的师兄,事实上,他何尝不是自己的恩师。
  段易影苦涩地叹了口气。
  梦无痕教授了他一切,也造就了他傲气凌天,气吞四海的心性。他要这天下,他也有能力要这天下,但他却遇到了最大的阻力——梦无痕。
  他没有野心,生性冲和,所以即使被伤害,遭背叛,他都没有想过反击,只是黯然退隐,离开那伤心之地。
  这样的他,如何能容许自己的师弟掀起这漫天血雨,推翻这大明江山?
  既然如此,那令他忘却前尘往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当有一天,自己与朱允炆正式对上之时,师兄他不会面临那种两难的痛苦。
  他仰起头,渐渐平静下来,对慕容华衣道:
  “你若当真那么念着他,那我便让他留在绝命门中,一生一世与你在一起如何?不过,当他再次醒来时,只怕已不是当日那惊才羡艳,天纵奇才的梦无痕了。他只会是个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得的废人。”
  他冷然一笑,“这样的男人,你可还要他留在你的身边?”
  双眸直视段易影,慕容华衣鄙夷地望着他,不屑地道:“梦无痕他有你这样一个师弟真是运气。你放心,他若留在绝命门,我自会照顾他一生,无论如何也好过与你这豺狼虎豹在一起。”
  段易影听她这样怒骂自己,却没有生气,反倒隐隐约约浮现一抹欣慰的笑意。
  “这样也好,不过,为了报答你为我照顾师兄,你那弟弟慕容昕我带走了。他的那身病根也只有天涯谷的医术才治得好。这孩子资质不错,我倒有收他为徒的念头。”
  “做梦,昕儿若是拜了你这样的师父,还不如病死算了。我决不会答应他拜你为师。”慕容华衣怒瞪着他。
  “这由得了你吗?我只是告诉你我要带走慕容昕,而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段易影哂然一笑,举步离开大厅,独留那一串猖狂的大笑。
  他却没有发现,一双悲哀而感伤的清眸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静静地目送他离去。
  第五章
  月白色的小楼依旧伫立在桃林之中。小楼的最高处,有一方静室,纯白的屋,纯白的门帘,纯白的纱缦,满室进是纯白,白得清雅,白得纯净,白得恬然,一如静室的主人。
  梦无痕斜倚床榻,向来清澈的眸子笼着一层朦胧,就如隔着薄雾,一片迷迷蒙蒙。他手执书卷,一页一页地读着,清闲而怡然。
  门帘轻轻地被拂开,慕容华衣端着一碗尚冒着热气的汤药进来,坐在他的床沿,递给他。一年前段易影那全力的一掌,直到而今尚未痊愈,他的脸色依旧是病态的苍白,时不时地会有猛烈的咳嗽,甚至是咳血。
  梦无痕放下手中的书卷,很自然地接过,喝了下去。慕容华衣满意地笑笑,收了药碗,以丝绢为他将嘴角的药渍轻轻拭去。
  望着他轻漾薄雾的眼眸,她不禁心中有些泛酸。
  犹记得那时他自昏迷中醒来,对一切都那么的茫然,就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一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而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所接触的事物越来越多,他逐渐地记起了一些他以前拥有的能力。
  但是,这也仅止于饮食起居,读书写字而已,那绝世的神功,治国的策略,玄妙的医术,却从此离他远去。唯一不变的,是他和煦如风的性子。
  段易影说的不错,他永远不会再是那个惊才羡艳,天纵奇才的梦无痕。
  “华衣,你怎么了?”
  虽说这一年来,她时不时便会用这种怪异的眼光看他,但他依然不是很习惯。这种似怜,似惜,似无奈的眼神,令他很不自在。
  “没事。”慕容华衣轻咳一声,掩饰道。自从他醒来后,她只告诉他他们是朋友,而她叫慕容华衣。
  自此,他总会低柔地唤她一声“华衣”。
  轻轻浅浅地笑笑,梦无痕不再追问什么,拿起身侧的书卷,安安静静地继续看了下去。
  慕容华衣斜斜倚在他的床沿,默默地望着他平和如水,波澜不惊的容颜,向来清冷的心底情不自禁地暖了起来,就如同沈浸在温泉中的感觉,熏然欲醉。
  “为我抚段琴吧。”她慵懒地道。
  自书卷中抬眸,梦无痕望了她一眼,柔和的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起身,在房内那张朴拙的古琴前坐下,微微拨了两下琴弦,低眉信手间,娓婉的琴音自指底流泻。
  清清幽幽,如深谷中的冷泉,又如细雨里的烟柳,琴音是那般空蒙,飘飘然然不带半分尘俗之气。但就在这样超脱的琴音里,却又有那如诉的低吟,似喃喃的细语。
  那淡淡的浅浅的情感的轻诉,是那么美,那么纯,那么深邃。
  慕容华衣深深地陷入琴音之中。她不期然地想起他们当初的相见。
  那时,他也正在抚琴,那时,他的琴声里有淡淡的愁绪,那时,他们还应该算是敌人。
  如今,他亦在抚琴,琴声依旧是夺人心魄的美丽,只是原本的愁绪化为而今的空蒙,昔日的敌人成为今朝的朋友。
  是吗?朋友?
  她不知该如何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该是爱他的,每一日的相处,她对他的依恋就多上一分。那样暖如春阳的笑,那样纯净明朗的心,使她深深陷了下去,再无力自拔。
  她是个杀手,是绝命门的门主,二十年来严苛的环境造就了她凡事冷然的性子。曾经她以为自己不会爱人,也不可能被爱,但终究她遇上了他。
  坚冷的冰山不畏刀枪剑戟,却禁不起柔暖的阳光温和的抚慰,她心灵中最柔软的一角,已被那和煦如春风般的男子触动。
  “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有一天,当你想起往昔的一切,或是对这里厌了,倦了,你会离开吗?会不会?”慕容华衣脱口问道。
  她是害怕的,她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个怎样的存在。她更担心有一天,她对他的情感已经深到无力再承受别离时,他会离她而去。
  抚琴的指顿住了,静静地搁在琴弦上,琴音戛然而止。梦无痕抬首,认真地望着她,淡然却肯定地给出两个字:“不会。”
  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心竟也可以如此的轻快,慕容华衣忍不住笑起来。她的眼在笑,唇在笑,心也在笑。
  原来快乐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过了良久,她敛了笑容,轻轻地问:“你没有对自己的过去感到好奇过吗?为何你从未问过我关于你的过往?也许,你曾经有过显赫的身世,有过万人之上的地位,难道你都没有想过吗?”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无论曾经的我是个怎样的人,也无论曾经的我有过怎样的身份,既然过往的记忆只是一片空白,那么,我决不强求。”
  梦无痕眉眼弯弯,有说不出的澄净与纯然。望着她的眸子,他接道,“何况,我现在很平静,也很快乐。和你在一起,很快乐。”
  一抹欣喜掠过慕容华衣的眼眸。
  蓦然,她倾下身子,清艳的红唇印上他的微泛凉意的唇。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没有相濡以沫的缠绵,也没有进一步的探求,只浅尝辄止,却已然心动销魂。
  白皙的面庞染上醉人的红晕,如白玉上的一抹丹朱。那突如其来的一吻,令梦无痕向来平静如水的心湖漾起朵朵涟漪。
  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明丽容颜,他只觉面庞越来越热,心也似越来越热,只想溶在那样甘甜,那样旖旎的感情中,无论将来会面对什么,需承受多少,都……无悔。
  慕容华衣却没有脸红。她向来都是个随心所欲的人,想爱就爱,要恨就恨,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她绝不会羞涩赧然。
  但是,对于感情之事,她却绝对的认真,在二十年的生命中,她不曾爱过,如今一旦爱了,她就要一份全心全意的爱,不可以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她直起身子,在那样轻怜蜜意的一吻后,竟冷冷地道:“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或是爱上了别的女人,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我一定会。”
  梦无痕抬眸,没有惊异,也没有愕然,只是轻轻浅浅地笑笑,柔和地道:“不,你不会的。而我,我也不会的,不会离开,不会爱上别人。”
  “你又知道我不会!你又知道。”
  慕容华衣恶狠狠地瞪他,心底却在叹息。
  他说的不错,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的。她如何忍心,如何舍得伤他。只怕即使他不再理会她,即使他爱上了旁人,她也只有独自舔舐伤口,独自默默离去,独自品尝那深邃的寂寞。
  “你是个怎样的人,我自然知道。”梦无痕说得淡然。仿佛了解她,明白她,本就是一件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事情罢了。虽然,在他的记忆中,与她相处的时光,只有短短的一年。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也没有柔情似水的呢喃,只是这样平淡而朴实的话语,却令慕容华衣的心立刻柔软下来,一股莫明的暖意涌上向来冷然的心田。
  她轻轻垂首,望着自己搁在双膝上的纤白的素手,默然无语。
  窗外桃花开得正盛,忽而清风拂过,三两片桃瓣飘然穿过窗沿,悠悠地落在屋里。
  又是轻轻地拨了两下琴弦,梦无痕离座而起,俯身轻拈起一片嫩红,忽然想起近来读过的一阕词,于是轻轻地道: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这几日桃花开得正好,我们去院里走走如何?也许再过不久,这满枝的娇艳桃花,只是遍地的落红无数。”
  慕容华衣抬首,微笑点头,“你若想去,那自然好。但你现下身子还虚,莫要着了风寒。”她取过塌边一袭宽大的白袍,递给他。
  任清风将掌中那片桃花吹落,梦无痕笑笑,接过她手中的白袍,披在身上。两人相视一笑,行出门外,走过那回旋的雕花木梯,来到尽是桃花掩映的院落之中。
  静静地沿着小径徐行,春风袭面,夹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飘渺香气。风乍起,满枝桃花随风轻舞,散落残红无数。身边是一袭白衣的公子,衣袂飘飘,有七分淡雅,三分飘逸,直若神仙中人一般。
  慕容华衣深深沉浸在此情此景中,痴了,醉了,她如梦如幻地轻声低喃道,“这真是一场红雨,红色的雨……”
  梦无痕悄悄执起她的手,低柔地道:“是的,红雨。而我们两人,就这样携手漫步在红雨中,又该叫什么?”
  他想了想,笑了,“恩,是了,并吹红雨。”
  “并吹红雨……”慕容华衣明眸之中漾着轻雾,轻声念着:
  “便乘兴携将佳丽,深入芳菲里。拨胡琴语,轻拢慢捻总伶俐。看紧约罗裙,急趣檀板,霓裳入破惊鸿起。颦月临眉,醉霞横脸,歌声悠扬云际。任满头、红雨落花飞,渐鳷鹊楼西玉蟾低。尚徘徊、未尽欢意。君看今古悠悠,浮幻人间世。这些百岁光阴几日,三万六千而已。醉乡路稳不妨行,但人生、要适情耳。”
  美人,公子,柔情;
  落红,花雨,旖旎。
  可不正是词人笔下那“任满头、红雨落花飞。”
  但人生、要适情耳。
  但人生、要适情耳……
  “终于攻下徐州了啊!”接过侍从递来的谍报,慕容华衣浅浅地叹息。
  昏黄的烛光下,但见她长衣广袖,绯色的衣袂柔柔垂落身侧,明媚的眉睫似是染了些许倦色,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阴影。
  也许,再用不了多久,这江山就会牢牢握在燕王掌心了。
  当年太祖皇帝传位于皇太孙朱允炆,因的便是他温文敦厚,仁和舒缓的性子。然而太祖皇帝却忘了一点,如今天下初定,要的正是雄才大略,气可凌天的一代霸主。
  而当今皇上,却未免失之文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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