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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
“第二天早上,那人对家母和我说,一定会回来接我们,便回宫去了。
临走之前,那人留下身边的两头猎犬。这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女人说到这儿,哽咽不能言,泪如雨下。
“那天以来,我没有一天忘却过他。每天都盼望他来接我们,就这样盼了十五年。这期间,家母过世,我也因朝夕思念、朝夕思念、朝夕思念、而丧命——这是七天前的事。”
“……”
“由于积怨过深,我每天食不下咽,当我感觉到自己已命若悬丝时,便下定决心,既然活着见不了面,干脆死了再相见,所以才在这里施展了咒术。”
“所以你用了镜魔法?”
“是的。那面镜子是我家的传家之宝。往昔我家还繁荣昌盛时,由当时的皇上御赐给我们的……”
“两头猎犬呢?”
“两头猎犬是我用小刀刺喉而死的,共同生活了十五年,它们似乎已和我心意相通,顺从地死在我手中,真的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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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低声朗诵着和歌,再望向女人。
“我虽然懂得这首歌的含意,却猜不出随信笺附上的龙胆花的意思……”晴明说。
女人抬起脸:“我的名字就叫龙胆。”声调短促、毅然。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晴明点点头。
女人垂下眼帘。
“收到了这撮头发,我的恨意已消……”女人双手紧握着两撮头发,抱在怀中。“我不但沦为女鬼,又夺走了毫无牵连的人的性命,我内心非常愧疚……”
女人的声音愈来愈轻细。
“谢谢你们。”说完,女人仰天倒在地上。
晴明和博雅同时跨步向前。举起火把一照,只见一个已腐烂了一半、身穿白色装束的女人尸体躺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两撮头发。
晴明和博雅默不作声地俯看着女人尸体。
“总算心甘情愿地死了……”博雅喃喃自语。
“唔。”
“晴明啊,可以告诉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就是和歌与龙胆花的事。那其实是要送给皇上的吧?”
“是啊。”
“你说过是对方送错了,为什么你知道那其实要送给皇上,却送错人了?”
“《般若经》嘛。”
“《般若经》?”
“你收到和歌时,手上不是正好捧着皇上刚抄写完的《般若经》?”
“嗯。”
“所以才会送错了。”晴明说。
“原来如此。”博雅说毕,不胜感喟地望着火把亮光下的女人脸庞。
“鬼,真是可怜啊……”博雅低声叹道。
女人脸庞虽已腐烂一半,但嘴唇上似乎微微浮现着微笑。
(完)
阴阳师之白比丘尼
原作:梦枕貘翻译:茂吕美耶
白比丘尼
一
下雪了。
轻柔的雪。
没有风,只是雪花自天空不停飘落。
门户大开的彼方,可以看见夜色中的庭院。
未惊修整的庭院内,满地白雪。
唯一可见的亮光,是房内燃烧的烛火。黑暗中,烛光隐约浮托出雪夜中的庭院。
银白色的黑暗。
积雪似乎连这仅有的光亮也吸收了,再转换成冰冷的白色阴影,于长夜深处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微光。
枯萎的芒草、败酱草、罗汉柏、绣球花、胡枝子上头,都积满了雪。曾在不同季节各自花团锦簇、根深叶茂的花草和树木,如今都埋在积雪底下,浑然一体。
时值霜月中旬。
为阴历十一月——阳历大约十二月。
这天早上本来下着冰雹,到了中午便雨雪交加,在傍晚又变成了雪,入夜后益发森森自天上降落。
点着烛光的房间内,榻榻米上搁着火盆,火盆里烧红的木炭正发出细细暴烈声。
火盆两旁坐着两个男人。
两人皆盘腿而坐。
左侧靠庭院的男人,一眼便可以看出是名武士。
身上穿着冬季公卿便服,里面是裤脚缚在脚踝上的灯笼裤。年龄大约三十六、七岁,外表看来憨厚老实,又讨人喜欢。
他是源博雅朝臣。
坐在博雅对面的男人不是武士。
那人即便坐着,也能看出是个身材高挑的男子。
他有着一对略带青色的茶褐色眸子,头发乌黑、皮肤白皙。
唇色红得令人误以为看见的是流动在唇里的血液,挺直的鼻梁给人一种异国人的印象。
他是阴阳师,名为安倍晴明。
明明是在冬天,晴明却跟夏天一样,只随意穿着一件白色狩衣。
虽然是在室内,但门户敞开,室内应该几乎跟室外一样冷。
两人正在对酌。
火盆旁有一托盘,托盘上已横摆着几瓶空酒瓶。只有一瓶还竖立着。
托盘上另有一素陶盘子,上面盛着鱼干。
两人自斟自饮,在火盆上烤着鱼干当下酒菜。
虽然没有风,但门户敞开。
室内的温度和室外差不多。
两人相对寡言,有时举杯含酒在嘴里浅尝,要不就是注视着无声无息、愈积愈深的皑皑白雪。
万籁俱静,连柔软的片片白雪降落在地面积雪上的时候,都仿佛可听见雪片与雪片间接触的细声。
一片看似干枯凋零的庭院中,有一株迟开的紫花。
是桔梗。那株桔梗花未被积雪全部掩埋,隐约露出一抹紫色。
鲜艳的紫色,大概不久也会埋没在纷纷扬扬的积雪中吧。
“好安静的雪啊……”博雅喃喃自语,视线依然望向庭院。
他似乎不是说给晴明或任何人听,只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罢了。
“的确是场幽寂的雪。”晴明回应。
晴明也仍望着庭院。
“那边那个是什么东西?”
博雅从刚才便一直注视着积雪中那抹紫色,便开口问晴明。晴明当下就理解博雅问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桔梗?”
“是啊。”
“怎么在这种季节,桔梗还会开花呢……”
“在众多已开过的桔梗花中,也有这种比较迟开的花吧。”晴明喃喃说道。
“是吗?”博雅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本来就是这样。”
“唔。”
两人颔首各应了一声,复又缄口沉默。
雪花继续无声无息地垛积于地。
晴明伸手挑出鱼干在火盆上烘烤。
那是博雅带来的鱼干。
博雅跨进晴明宅邸的大门时,已是傍晚时分。
“你果然来了。”出来迎客的晴明向博雅这样说。
“是你叫我来的呀!”博雅回应。
“喔,对了,是我叫你来的。”晴明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地回答。
事情发生在今天早晨。博雅当时在自己房内酣睡,突然耳边响起叫唤声。
“喂,博雅!”
就是这声音吵醒了博雅。
然而,睁开眼睛后,博雅全然不懂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
耳边传来轻柔的雨声。
下雨了……
心中才这么想,那声音马上回答:“的确下雨了。”宛如可以看穿博雅的心声。
声音来自枕头边。
博雅转头望向枕边,赫然发现一只猫端坐在枕边,注视着博雅。
是一只黑猫。
“傍晚会变成雪哟。”黑猫的嘴里所发出的人声和安倍晴明非常相似。
“今天晚上,一边赏雪、一边喝酒,也是挺不错的。”黑猫说。
黑猫用那对晶莹剔透的绿色眼珠凝视着博雅。
“酒我来准备,下酒菜就让你包办了。”黑猫又开口说。
“恩。”博雅不由自主地回应。
“下酒菜嘛……鱼干比较好吧。”
“好。”
“还有,顺便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带把长刀来。长短皆可,也不必管是什么长刀。最好是曾经砍杀过五、六个人的长刀。”
“什么?”
“你家有这种长刀吗?”
“应该有……”
“那就拜托你了。”语毕,黑猫便凌空从博雅头上跳到另一方。
博雅慌忙转头望向黑猫的方向,但黑猫已不见踪影。
黑猫在门窗紧闭的房内消失了。
博雅按照黑猫的吩咐,带来长刀,此刻正搁在身边。
那是一把曾经砍杀过六人的长刀。执刀杀人的当然不是博雅,而是博雅的父亲。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的皇上刚即位不久,京城附近出现一批为非作歹的流寇,皇上便派遣一队武士前往讨伐,博雅的父亲也是其中一员。
这把长刀所砍杀过的六人,皆是当时的流寇。
博雅不懂晴明为何叫他带这种长刀过来。
来到晴明宅邸后,他也忘了问,就这样边喝酒、边观赏庭中雪景。
博雅于傍晚时踩在积雪上的足迹,必定早已埋没了。
可见博雅已来了一段时间。
宽广的宅邸内,除了晴明和博雅,别无他人的动静。
同长夜下的庭院一样,整栋屋子里铺满了森然的静寂。
过去博雅每次来晴明宅邸时,也曾有几次遇见过其它人。不过,博雅始终搞不清那些人到底是真的人,还是晴明使唤的式神。
也许,在这栋宅邸中,只有晴明一人是真的人,其它都是非现实的玩意儿,不是式神就是精灵古怪。
连这栋宅邸是否真的存在于土御门小路上的某处,博雅也愈想愈觉得不可靠。
有时博雅甚至会怀疑,这世上能够跨入这宅邸的人,搞不好只有自己一人。
“晴明啊。”博雅含了一口酒又吞下后,开口唤道。
“什么事?”晴明收回原本投向庭院的视线,望向博雅。
“以前就想问你这个问题了:这么大的房子,难道就只有你一人住?”
“是又如何?”
“不觉得寂寞吗?”
“寂寞?”
“不会想找个伴吗?”博雅第一次这么问晴明。
晴明注视着博雅的脸,微微笑了一下。
这是今日博雅来到这里以后,晴明首次展露的笑容。
“到底怎么样啊?”
“有时候当然会感觉寂寞,也会想找个人陪啊。”晴明说得好象事不关己,“不过,这问题跟这宅邸内到底有没有人在,完全是两回事。”
“怎么说?”
“人,都是孤独的。”
“孤独?”
“人,生来就注定是孤独一人。”
“你是说,人生来就注定要寂寞度日?”
“大致如此。”
虽然有时会觉得寂寞,但并不是因为独自在这宅邸而觉得寂寞。晴明想要表达的似乎是这个意思。
“晴明啊,我不大懂你说的话。”博雅老实说出自己的感觉,“总之,你还是会寂寞,对吧?”
“这叫我怎么回答?”晴明苦笑着。
博雅看晴明苦笑,反而露出微笑。
“呵呵。”
“博雅,你在笑什么?”
“晴明啊,原来你也会有为难的时候。”
“当然会有为难的时候。”
“太愉快了。”
“愉快吗?”
“恩。”
博雅点点头,喝了一口酒。
这期间,降雪更加浓重了,雪花飘落在地,继续垛积。
一阵短暂的沉默,冷不防,有个声音宛如雪花从天而降。
“你真是体贴的男人,博雅。”晴明低道。
“体贴?我?”
“唔。我开始有点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今天把你叫来。”
“什么?”
“老实说,今晚将发生的事——也就是你等会儿将看见的东西,现在想想,或许不让你看到比较好。”
“是什么东西?”博雅问。
“那是……”晴明将视线移到庭院尽头。
视线远端,正是那株还未让积雪埋没的紫桔梗。
“类似那株花的东西。”
“桔梗吗?”
“对。”
“我知道那是桔梗,可是我不懂你的比喻。”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那东西跟你叫我带来的长刀有关吗?”博雅伸手握着搁在身边的长刀。
“你带来了?”
“带来了。你先回答我达到问题嘛。是不是跟这把长刀有关?”
“没错,有关。”
“到底怎么回事?你总该说明一下吧?”
“来了你就知道了。”
“来了?”
“马上就来了。”
“谁要来?”博雅刚刚说完,随即微微摇头。
“你说要来的那个,指的是人吗?”博雅再度问。
“是人。不过,虽然是人,却又不是人。”
“啊?”
“来了你就知道。”晴明平心静气地回应。
“喂,晴明,你的坏习惯就是喜欢卖关子,我现在就想知道答案。”
“别急,博雅,等一下我再跟你说明。”
“为什么?”
“因为对方已经来了。”晴明回道。
晴明搁下酒杯,缓缓地望向积雪的庭院。
博雅也跟着转头望向庭院。
于是,博雅看到了那位一言不发、伫立在积雪庭院夜色下的女人。
二
那女人伫立在雪光反射的白色黑暗中。
身上穿着黑色僧衣,头上披着黑色头巾。
幽邃清澈的双瞳,凝望着晴明与博雅。双唇既冷又薄。
“晴明大人……”女人开口。
“来了吗?”晴明问。
“久违了,大人。”那外表看似尼僧的女人说道。
透明且犹如干风的声音,从女人嘴唇中流泻而出。
“上得来吗?”晴明又问道。
“我这个污秽的身躯,待在这儿便可以了。”
“别介意,污不污秽都是别人认定的,跟我毫无关系。”
“请让我在这儿就好……”女人的口吻虽平静安详,却又十分毅然。
在她黑色的瞳孔里,盈满锐利又炯炯有神的光芒。
“那么,我到你那儿去吧。”晴明站起身。
“您在原地施法即可。”
“无所谓。”晴明走到廊上,单膝跪坐在地板上。
“是消灾吗?”
“与先前一样……”女人垂下眼帘,稍后又再睁开双眼。
晴明凝视着女人的双瞳:“离上次有几年了?”
“久别三十年了。”
“这么久了啊。”
“当时是贺茂忠行大人……”
“那时,我刚开始学习阴阳道不久……”
“然后,今晚是晴明大人……”
女人的双眼忽地燃起青色磷光。
“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
“忠行大人也早已不在人世了……”女人低沉且寂寥地回应。
贺茂忠行是安倍晴明的师傅,精通阴阳道,在当时是举世知名达到绝代阴阳师。
“要喝一杯吗?”晴明问女人。
“既然是晴明大人的建议……”女人应允。
晴明站起身,端起酒瓶和酒杯。
首先,晴明举起右手中的酒瓶,倒酒于左手的酒杯中,然后,分三口饮尽杯中酒。
晴明再将空酒杯递给女人,女人伸出白皙双手,恭敬地接过。
晴明倒酒于女人手中的酒杯内。
“可以喝吗?”女人那满盈着青色光芒的双瞳,凝视着晴明。
晴明没有开口,只微笑着点点头。
女人也分三口饮尽杯中酒。
晴明将酒瓶搁在走廊上,女人则将酒杯搁在酒瓶旁。
博雅始终默默不语,凝望着两人的动作。
女人的视线移到博雅身上。
“他是源博雅,今晚需要他在一旁帮忙。”
博雅依然默默不语。
女人向博雅深深行了个礼:“等一下会让您看到感觉不快的场面,还请您多多包涵……”
博雅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帮什么忙,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不知道归不知道,博雅仍然点点头。
“那就开始吧。”晴明说。
“开始吧。”女人回应。
女人的黑色僧衣上,肩头已覆了白雪。
她滑溜溜地脱下身上的黑色僧衣。
脱下僧衣的女人,身上一丝不挂。
女人的肌肤白皙得可怜。
和雪一样白,而且白雪又纷纷飘落,聚积在那白皙肌肤上。
那是隐含了暗夜颜色的白皙肌肤。
黑色僧衣掉落在女人脚边,宛如浓厚黑影。
雪花也落在女人纤细的乳房上,一片融化后,另一片又立即落下。
晴明光着脚从走廊下来,站在雪地中。
“博雅。”晴明吩咐博雅。
“喔!”
“你带着那把长刀过来一下。”
“没问题。”
博雅左手握着长刀,也来到雪地。
同样光着脚。
可能是过于紧张,博雅似乎完全感觉不到脚下积雪的冰冷。
博雅和晴明站到女人面前。
一丝不挂的女人,正伫立在两人眼前。
胯下隐约可见淡淡阴影。
——什么都不问。博雅已这么下定决心,于是便紧闭着嘴,站在那儿。
“呼——”女人吐出一口气。
呼气化为淡青色火焰,轻飘飘地融化于夜色中。
女人瞳仁内的光芒更加强烈。
乌黑油亮的头发,只稍稍长过肩膀。
连头发也仿佛发出绿色火焰。
女人就地坐在雪地上。
她结跏趺坐(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