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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前一阵子,以京西那一带为中心,常常可见一个自号青猿法师的人,在各处街头路口卖艺,表演魔术。
有时他让看客的高齿木屐、无跟草履之类变成小狗满地乱跑,有时凭空从怀里掏出只吱吱乱叫的狐狸来。
有时还不知从哪里拉来马儿牛儿,表演从牛马的屁股钻进去,再从牛马的嘴巴里钻出来的魔术。
有一天,寒水翁偶然路过,看到了青猿法师的表演。
寒水翁本来就对奇门外法极感兴趣,在亲眼目睹这些魔术之后,就彻底成了俘虏,不可自拔了。
那寒水翁,今天青猿在东献艺便跟到东,明天在西表演他又跟到西,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赶场追随青猿。一来二去之间,他自己也萌生了想学魔术的念头。
这个想头发展到极致时,寒水翁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跟青猿搭话了:“请问,您能否将这套魔术传授给我? 务请赐教! ”
据说当时青猿回答道:“这可不能轻易传给别人。”
青猿根本不理睬寒水翁。但寒水翁也绝不轻易退却。
“务必恳请垂教。”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如果你诚心想学,方法倒也并不是全然没有。”、“那么,能请您教我吗? ”
“你先别忙。不是我教你。过几天,我带你去见一位大人,你去跟那位大入学。
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带你去见他而已。“
“那就多多拜托了。”
“事先需要跟你约定几件事,你能信守诺言吗? ”
“请您尽管吩咐。”
首先,从今天起七日之内,吃斋净身。不要让别人知道。还要预备好一只新的木桶,做好干干净净的年糕放进去。扛着它再来见我。“
“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如果你志坚心诚,真心想学这门秘术的话。下面这件事你一定得牢牢遵守。‘’”什么事?
“那就是:绝对不能带着刀来。”
“容易得很。不带刀不就行了吗? 我是专门前来求教的。绝无他意。”
“那么。千万不要带刀! ”
“好的”
于是,寒水翁立刻沐浴净身,张起注连绳(用来驱邪的稻草绳),闭门不出,任何人都不见,斋戒,七天。
做好洁净的年糕,装在洁净的新木桶里。
到了即将动身去见法师的时候,却对一件事忽生疑窦,那便是不准带刀的问题。
为什么不许带刀呢,那位法帅特意强调不准带刀,这本身就很可疑。假使凶为没带刀去而吕了¨么事,那可不妙。
寒水翁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身上悄悄藏把短刀带去他精心把刀磨好,秘密地藏在怀中。
“我如约前来拜访。” 寒水翁来到青猿那里,青猿叮问道:“可千万没带刀来吧? ”
寒水翁直冒冷汗,点头称是。
“那么就走吧。”
寒水翁肩扛木桶,怀中暗藏短刀,踉在青猿身后。
走着走着,青猿带他走进一座陌生的山中。
寒水翁逐渐感到有些恐怖,可还是紧随其后。
过了一阵子,青猿停下脚步,说:“肚子饿啦。”
回头对寒水翁说:“吃些年糕吧。”
寒水翁放下肩上的木桶,青猿伸手抓起年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你也吃些吗? ”
“不。我不饿。”
寒水翁扛起变轻的木桶,继续向更深的山里走去。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啊呀,届然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两人继续前行,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来到一处相当别致的僧房。
“你在这里等一下。”
将寒水翁撂在那儿,青猿向僧房走去。
寒水翁看着他。只见他在短篱笆前停下,咳嗽了两声。
于是,纸糊的拉门从里面拉开,出现了一位老僧。
那位老僧看上去睫毛很长,服装似乎很气派,但鼻子好像出奇地尖,嘴边露出长长的牙齿。
而且。似乎有一股腥臊的风,从那个老僧身上吹了过来。
“你好久没来了。”
老僧对青猿说。
“久疏请安。万分失礼。今天我预备下礼物来拜访您老人家了。”
“什么礼物? ”
“啊,有一个人说情愿侍奉您老人家,我就把他领到这儿来了。”
“你大概又是满口花言巧语把人家诓来的吧。那玩意儿在哪里? ”
“就在那边——”
青猿扭过头来。
青猿与老僧的视线,屁寒水翁的视线相遇。
寒水翁微微点点头,觉得心脏早已像打鼓一般,狂跳不已。
这时,出现了两个手提灯盏的小和尚,将僧房各处的灯点亮。
“到这里来吧。”
青猿对寒水翁喊道。寒水翁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刚一站到青猿身边,青猿便从寒水翁手中接过木桶。把它放在外廊内。
“这是年糕。”
“呵呵,看样子很好吃嘛……”
红色的舌头隐约露出来。
寒水翁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赶快回家了。
这个青猿和老僧都很可怖。
寒水翁恨不得“哇”地大喊一声抱头逃跑,但他只能极力忍耐着。
“那么,怎么样? 这家伙该不会怀揣利刃之类吧。”
老僧可怕的目光朝向寒水翁,说道:“用利刃剥我的皮,那我可受不……”
一种毛骨 悚然的感觉让寒水翁不寒而栗。
“是是。我已经再三叮嘱过了。”
青猿回答道。
“可是不得不多加提防啊。喂,过来——”
老僧朝着小和尚喊道。
“是! ”
“你们查查这家伙身上,看他到底有没有带刀。”
“明白! ”
小和尚走下院子,朝寒水翁走过来。
啊呀。不好! 寒水翁暗想,被他一查,那还不图穷匕见吗? 那可就糟啦,自己一定会就此命丧青猿和老僧之手。
寒水翁心想,横竖都是一死,干脆先斩他一刀再说。
小和尚走过来了。
“哎哟——”
小和尚喊道。
“怎么啦?”
老僧忙问。
“这位大人浑身哆嗦呢。”
“哇呀! ”
小和尚话音未落,寒水翁大吼一声拔出刀来,一把推开小和尚,纵身跃上外廊。
就着跳起的势头,寒水翁冲着老僧猛扑过去,“嗨! ”
寒水翁顺势手持短刀砍向老僧。
“啊哟哇! ”
刚觉得手上似有砍中的感觉,却听老僧口中发出一声惊叫,转眼踪影全无。
同时,小和尚和僧房也消失了。
再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来历不明的佛堂之中。
仔细一看。发现带寒水翁来此地的青猿站在一旁。浑身发抖。
“天哪,你怎么能干出这么荒唐的事,真是胆大包天啊! ”
青猿说完,对着寒水翁大哭大骂:“你乖乖地让他吃了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反正你也是难逃一死,这么一来,还连累得我也要陪你一命呜呼。”
嗷嗷。
呜呜。
他大声痛哭起来。
随着一声声大吼大叫,青猿的身姿渐渐起了变化。
再仔细看去,那青猿原来是一只青色大猿。
嗷嗷。
吗呜。
大猿一面痛哭,一面跑出佛堂,消失在深里。
四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这怪事就发生在我的熟人寒水翁身上。”博雅说。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寒水翁就是因为心存无旧的欲念,想学什么魔术。结果便遇上了这么可怕的事。”
“后来呢? ”
“寒水翁好歹总算回到家里,可是三天之后的晚上,叉出事了。”
“什么事? ”
“哦……”
博雅点点头,又开始说起来。
寒水翁虽然回到了家,却恐惧得无以复加。
“反正你也是难逃一死。”
大猿的这句话始终萦绕耳际,想摆脱也摆脱不了。
寒水翁足不出户在家中躲了三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有人冬冬地敲门。
由于恐怖,他不吭一声。
“是我是我。”
一个声音说道。
是那个法师,大猿的声音。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开门吧。”
他的声音明朗快活。
寒水翁心想:莫非事态好转了? 便打开门,可外边空无一人。
惟有月光如水,洒满一地。
怎么回事? 正奇怪时,突然一个东西从天而降,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看,原来是那只大猿的头滚落在尾前的土地上,同样浴着月光。
“三天之后的晚上,我还会再来。”
滚落在地上的大猿嘴唇蠕动着,用那老僧的声音说道。
再仔细一看,大猿口中蠕动的舌头上沾满粪便。
“于是,寒水翁今天中午来到我家,找我商量。事情就是这样。”
“那么,三天后的晚上是哪天? 该不会是今天晚上吧? ”
“是明天晚上。”
“哦。那样的话,倒也并不是无法挽救。”
“有什么办法? ”
“没时间说了。现在也没多少办法做好准备。对于可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
“有那么困难吗? ”
“嗯……博雅啊,你听好,我下面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好,你说吧,” “明天傍晚以前,你赶到寒水翁家。把所有门窗关严实。你们两人躲在屋里。”
“明白了。”
“我现在来写符咒。你要把这符咒贴在他家里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成、亥,以及艮、巽、坤、乾等各个方位(阴阳家的方位定法依次为:子正北,丑北北东,艮北东。寅东北东,卯正东。辰东南东,巽南东,巳南南东,午正南,未南南西,坤南西,申西南西。酉正西戊西北西。乾北西。亥北北西)。”
“然后呢? ”
“这么一来,那妖物大概就进不了屋了。”
“哦,那太好了。”
“并没有那么好。知道进不来,那妖物就会千方百计闯进屋里来。记住,如果是里面的人自己开门引狼入室的话,那么不管贴了什么符咒,都将形同虚设。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好。”
“嗯。”
“总而言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将任何东西放进门来。”
“那么,晴明,你干什么呢? ”
“我晚点再去。”
“晚点々”
“要救寒水翁,需要特别的东西。我得去找。顺利的话,傍晚时分就可以赶到寒水翁家。如果不顺利的话。也许就要到夜里才能赶到了。”
“嗯。”
“所以,在我赶到之前,不管谁来,都决计不能开门。”
“明白了,”
“为稳妥起见,你把小熏带去。如果你心中犯迷。不知道该不该开门,就问小熏好了。要是小熏摇头不许。那就绝对不可开门。”
“好。”
“为了更加稳妥起见,我再把这个交给你。”
晴明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把短剑。
“这剑名叫‘芳月’,曾为贺茂忠行大人所有。万一那妖物想出什么办法进入屋内的话,随后要做的事情就是钻进寒水翁的身体里面。从你刚才说的情况来看,大概是从寒水翁臀部钻进去,再从嘴巴钻出来。记住:让那妖物从、臀部钻进去不要紧,但要是让他从嘴巴钻了出来,那时候寒水翁就会连魂一块儿被它掠走啦。”
“把魂掠走? ”
“就是说,寒水翁必死无疑。”
“耶可不行。”
“所以,如果发现妖物已经进入寒水翁体内,一定要在它钻出来之前,让寒水翁将这把剑衔在口中。记住:要把剑刃向内让他衔住。那妖物好像很怕利刃,恐怕从前曾狠狠吃过利刃的苦头。”
“好。明白了。”博雅点点头。
五
淡淡的桂花香气四溢。
博雅静静地呼吸着这隐约飘动的香气。
寒水翁坐在博雅左侧。
离两人稍远的地方,坐着小熏。
桂花的香气,就是从小熏身上飘过来的。
灯盏里只有一豆灯火。
已是深夜。
将近子夜时分。
晴明尚未到来,时刻却已经迫近了。
到这时,一直还是平安无事。
“博雅大人,也许会这样一夜平平安安就过去了?”
寒水翁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知道。”
博雅惟有摇头。
也许真的会像寒水翁说的,一夜无事。但是,也许会出事亦未可知。对此,难下断言。
其实,寒水翁也并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实在是感到不安,便信口说了出来。
博雅的膝前放着一柄短剑。他随时都可以拔剑而起。
薄暮时分还没有一丝微风,但随着夜色渐深,风也渐渐刮起来。
风,不时摇撼着门户,发出响动。
每当这时,寒水翁也好博雅也好,都会悚然心惊,朝着响动处看去。然而,那仅仅是风声,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
然后……
大约刚过子时,只听嘎嗒嘎嗒,传来推搡门板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试图把门推开。
“嘿! ”
博雅拉过长刀,单膝跪起。
“啊呀。可恨可恨,此处竟有符咒。”
低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摇门声停下来,接着,离门户稍远一点的墙壁,又发出了响动。
那是竖起锐利的爪子咯吱咯吱地又搔又抓的声音。
“啊呀,可恨可恨,此处竟然也有符咒。”
低低的、听上去十分懊恼的声音传了过来。
寒水翁失声惊呼,死死抱住博雅的腰,全身乱颤,哆嗦不止。
“可恨可恨”的叹息声环绕房屋四周,总共传来一十六次。
那声音正好绕着房屋转了一圈。静寂再度降临。 依然只有风声传来。
“是不是走了? ”
“不知道。”
博雅松开由于紧握刀鞘而变得发白的手指,又将长刀放回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有人冬冬地敲门。
博雅一惊,抬起脸来。
“寒水呀,寒水呀……”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呼唤着寒水翁的名字。
“你睡着了吗? 是我呀……”
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声音。
“母亲大人! ”
寒水翁喊出声来。
“什么?”
博雅再次把手伸向长刀,低声问道。
“那是家母的声音,她理应在播磨国才是。”
寒水翁说着,旋即站起身来:“母亲大人,真的是您老人家吗? ”
“这话是怎么说的? 瞧你这孩子! 好久没见到你了。娘想你,这才巴巴地赶来看你。开门吧。你忍心让娘就这么一直站在寒风里吗? ”
“母亲大人! ”
寒水翁朝门口走去,博雅拦住他,看了看小熏。
小熏静静地摇了摇头。
“是妖物。不能开门。”
博雅拔出长刀。
“谁在说我是妖物? 你居然跟如此恶毒的人为伍吗? 寒水呀……”
寒水翁沉默不语。
“母亲大人,如果真是您老人家的话,您能说出我父亲的名字吗? ”
“什么? 他不是叫藤介吗……”
“我那嫁到备前国去的妹妹,臀部有个黑痣。那颗痣是在左边呢,还是右边? ”
“你混说什么呀? 阿绫臀部哪来的什么黑痣啊! ”
妇人的声音嗔道。
“真的是母亲大人? ”
寒水翁正要上前,博雅拦住了他。
就在这时——“啊哟! ”
外边传来女人的哀叫。
“这是什么东西啊? 有个可怕的东西抓我来啦。啊,快来救救我,寒水呀——”
咕咚一声,门外有入摔倒在地。
接着又传来喀嚓喀嚓……野兽啃肉的响声。
“疼死我啦……”
妇人的声音哀鸣着。
“这家伙在吃我的肠子啊。哎哟,疼啊……”
博雅看看小熏,小熏还是静静地摇头。
博雅和寒水翁的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
突然,门外静了下来。
只有风声依旧。
博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刚刚呼吸了一两下,这时猛地一声巨响,门板向内侧弯曲进来。
是什么东西想从外面以强力破门而入。
博雅将长刀高举过头,叉开双腿站在门口。用力咬紧牙关,身体却哆嗦个不停。
破门声持续了一会儿,随后,这声音逐渐安静下来。
“呼……”
博雅不禁大大地吁了口气。
又过了一段静寂的时间。
好像是快到丑时了……
门外又有谁来敲门。
“博雅,对不起,我来晚了,你们没事吧? ”
是晴明的声音。
“晴明——”
博雅欣喜若狂,奔向门口。
“博雅大人,那是——”
小熏站起身来,摇头制止。可这时博雅已经把门打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呼啦! 一阵狂风从正面向着博雅扑过来。
同时,好似黑雾一样的东西随着烈风钻进门口和博雅之间的缝隙,进入了屋内。
仿佛是要阻止它,小熏站到黑雾前,狂风和黑雾猛然、撞倒小熏,她的身姿片片粉碎,雾散于大气中。
桂花的浓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