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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骗我。”野兽声音说。
接下来隐约可以听见缠斗的声音,继而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女人尖叫。
尖叫声立即中断。
潮湿的声音打在地上,类似水从小水桶泼出的声音。
那东西滴落在地面,一阵温暖腥膻的味道扩散于夜气中,是血腥味。
“玉草!”晴明、博雅、贵次同时大喊,三人奔至城门下。
地面有一滩黑色淤渍。举起火把照看,果然是鲜血。
咯吱,咯吱,啧嗑,啧嗑。
顶上又传来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
咚!重重的一声,有东西掉落下来。
是一条连有手腕、血淋淋的女人白皙上臂。
“糟了。”贵次大叫。
“怎么了?”博雅抓住贵次肩膀。
“玉草失败了。”
“什么?”
“我让他带了一把汲取叡山和尚灵气的小刀,打算斩获妖怪首级。看样子,她失败了。”
贵次边说,边将箭搭在弓上。
“玉草是家妹。这是我们事前说好的计划。身为贵次之妹,明知对方是妖怪还投怀送抱的话,定当遗臭万年,因而……”
“什么?”
博雅刚说完,罗城门上出现一团绿光,缓缓浮荡在黑暗半空。
贵次用力拉弓,瞄准绿光中心射出箭。
嗷呜!类似犬吠的声音响起,绿光掉落下来。
三人眼前出现一个形貌异常的全裸男人。
肤色浅黑,鼻梁挺直,瘦骨如柴的胸部,肋骨清晰可见。两眼炯炯有光,狞视着三人,口角绽裂,露出獠牙。口中叼着女人手腕,嘴边沾满自己与女人的血,一片猩红。躯体腰部以下全是兽毛,双足也是兽脚。兽毛之间,阴茎仰天而立。额头上深深插着长箭,有如兽角。
的确是个妖魔鬼怪。
那鬼怪双眼流着血泪。
骨碌一声,妖怪吞下叼在口中的手腕。
双眼充满憎恶与哀怨,狞视着三人。
贵次再次射出箭,箭头没入鬼怪的额头。
“糟了!”晴明叫出声时,鬼怪已奔驰过来。
鬼怪跳跃到正想射出第三支箭的贵次身上,獠牙咬下贵次喉头的肉片。
贵次仰躺在地上,箭头射向阴暗半空。
鬼怪以哀戚眼神望着两人。
博雅拔出腰上的长刀。
“不准动,博雅。”鬼怪大喊。
“不准动,正成。”鬼怪又转向晴明发下命令。
博雅手中握着拔出的长刀,动弹不得。
“太悲哀了。”鬼怪喃喃自语,声音嘶哑:“悲哀啊,悲哀啊……”
每说一句,鬼怪口中便吐出熊熊绿火,在黑暗中飞腾。
博雅额上汗下如雨,右握长刀,左抱玄象,似乎想动也无法动弹。
“先吃掉你们的肉,再同玄象一起离去吧……”
鬼怪还未说毕,晴明便开口:“我的肉可不能给你。”嘴角浮出安详的微笑。
他若无其事的跨前一步,取走博雅手上的长刀。
“你骗了我,正成。”鬼怪道。
晴明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即使是化名,只要对方叫你名字而又给予回应,便会受咒所束缚。昨晚,博雅不但报出出真实姓名,而且在鬼怪呼叫自己时也回应了,此时才会受到咒的束缚。
晴明报的是化名。
鬼怪的头发倒竖起来。
“不准动,汉多太!”晴明开口。
头发倒竖的鬼怪汉多太,僵在原地。
晴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刀剌进汉多太腹部,挖入腹腔。
鬼怪腹部血流如注。
晴明自鬼怪腹部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那是活生生的犬首,犬首咯吱咯吱咬牙切齿,想反咬晴明。
“果然是狗。”晴明低声道。
“这正是鬼怪的原形。汉多太的鬼魅大概不知在何处寻到一只濒死的狗,便附身在它身上吧。”
晴明还未说毕,汉多太动弹不得的肉体已开始变化。
不但面貌变形,全身也长出狗毛。
原本是面貌的地方,变成狗的臀部。
臀上扎着两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体恢复了自由。
“晴明!”他高声大叫,声音哆嗦不已。
原本汉多太站立的地方,此时躺着一只面目全非、干巴巴的无头狗。
晴明手中那血肉模糊的犬首还在动。
“把玄象给我……”晴明说,博雅抱着玄象过来。
“这次就附身在不是生物的这把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捧着犬首,伸出左手到犬首旁前。
喀!犬首龇牙咧嘴,一口咬住晴明左手。
晴明立刻松开右手,用右手遮住犬首双眼。然而,紧紧咬住晴明左手的犬首始终不肯落地。
“博雅,把玄象放在地上。”晴明道。
博雅将玄象搁在地上。晴明蹲下身,让紧紧咬住自己左手的犬首置于玄象上。
“听我说,喂……”晴明温和地呼唤犬首。
“这琵琶琴声真是美妙啊……”晴明呢喃细语,缓缓收回遮住犬首双眼的右手。
犬首闭上了双眼。
晴明抽出犬首咬住的右手,手腕上流着鲜血。
“晴明……”博雅呼唤。
“汉多太已附身在玄象上了。”
“你施咒了?”
“嗯。”晴明点头。
“刚刚哪句是咒?”
“你不知道吗?博雅,这世上没有比温柔话语更有效的咒了。如果对方是女人,应该更有效……”晴明嘴角浮出微笑回道。
博雅仔细端详着晴明的脸。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博雅最后叹道。
不觉间,玄象上的犬首已化为白骨,是时代久远且枯黄不堪的狗颅骨。
此玄象犹如生物。凡遇弹者技巧拙劣,即怒形于色,闷声不响。又,蛛网尘封,久未弹奏,亦怒形于色,闷声不响。其情绪显露在外,一望而知。某天,宫中失火,虽无人将其取出,玄象却自行逃脱,现于庭中。怪异之事,不胜枚举,人口云云,留传于世。
《今昔物语》第二十四卷〈有鬼盗走玄象琵琶第二十四〉完
阴阳师——栀子花之女
一、源博雅造访
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时,皋月已过了大半。
皋月是阴历五月,在现在来讲,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武士。
一如平日,晴明宅邸依然门户大开。
站在大门前,野草丛生的庭院清晰可见。与其说这是一座宅邸,不如说是随便用土墙围起某处野草丛生的山野而已。
环绕在宅邸四周的围墙,是以雕刻装饰的大唐式建筑,墙上安有唐破风式的装饰屋瓦。
博雅定睛细看围墙和庭院,废然长叹。
午后阳光,斜照在庭院里。
愈长愈盛的夏草,在庭院中随风摇曳。
草丛中有一羊肠小道。
那不是刻意铺设的步道,而是人们在进出之际自然形成的小径,类似所谓的兽径。连这小径上也覆满了野草。
若是在夜晚和清晨出入庭院,和服裤裙大概会吸取草上的夜露,不一会儿就变得又湿又重了吧。
幸好现在有阳光,草丛还算干燥。
博雅没打招呼便钻进门内。他穿着公卿便服,绿草的叶尖沙沙扫拂裤裙下摆,而腰上佩带的那把朱鞘长刀,刀尖往后上翘,宛如潜行在草丛中的兽尾。
往年这时期通常已是梅雨期,但今年却还不见到雨季来临的迹象。
一股甘甜花香夹杂在绿草味道中,传到博雅鼻尖。
是栀子花香。
看样子,这宅邸内的某处已有栀子花开了。
博雅在宅邸入口顿住脚步。
“还是这么粗心大意……”
两扇门扉一左一右地敞着。
“晴明在不在呀——,”博雅往里打招呼。
没有回应。
停顿一下,博雅再度开口:“我上去喽。”说完,便跨进门堂。
“要脱鞋喔,博雅。”
博雅脚边突然传来这句话。
博雅望向脚边,发现地上有只用后脚站着的小萱鼠,正睁着黑眼珠仰望自己。
萱鼠与博雅四目相交后,小声吱吱叫了一声,便奔窜得无影无踪。
博雅脱掉鹿皮靴,抬脚跨上地板。
“在屋里吗?”
他沿走廊绕进宅邸里屋,果然看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正枕着右手肘横躺在走廊上。
晴明观赏着庭院,面前搁着酒瓶和酒杯。
酒杯有两只,一旁还有个素烧陶盘,盘上有沙丁鱼干。
“你在干什么?”博雅开口。
“等好久喽,博雅……”晴明仍横躺着回应。
晴明似乎于事前便知道博雅会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你经过一条戾桥来这里的吧?”
“恩,是啊。”
“那时你在桥上喃喃自语,说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对吧?”
“好象说过,可你又怎么知道?”
晴明不回答,只呵呵笑了一声,撑起上半身,然后盘起腿来。
“对了,听说你在那做戾桥下养着式神。是那式神告诉你的吗?”
“你就认为是这样好了。先坐吧,博雅。”晴明回道。
晴明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五官俊美。
双唇仿佛微微抹上一层胭脂,含着微笑。
看不出年龄有多大,说是四十出头也不为过,但有时看来却像个不到三十的青年。
“刚刚有只萱鼠对我讲话。晴明,那是你的声音喔。”盘腿坐到晴明身边的博雅这么说。
晴明伸手抓起沙丁鱼干,撕碎后抛到院子。
吱!在庭院里等候的萱鼠叫了一声,灵巧地用嘴巴接住晴明抛来的沙丁鱼干,咬着鱼干消失在草丛中。
“那是给萱鼠的谢礼。”晴明回答道。
“你家到底有些什么鬼花样,我完全搞不懂。”博雅的坐姿始终端正,耿直的叹道。
方才闻到的那股甘甜花香,随风四处飘荡。
博雅望向庭院,庭院深处,白色栀子花星星点点的开着。
“栀子花好香啊。”
博雅语毕,晴明微笑着回说:“真是希奇。”
“希奇?什么希奇?”
“没想到你才刚坐下,酒还没下肚就开始赏花了。”
“我又不是不解风情的大老粗。”
“我知道,你是老实人。”
晴明端起酒杯,为两人斟酒。
“今天我不是来喝酒的。”
“不过也不是专程来拒绝喝酒的吧。”
“你嘴巴真甜。”
“这酒的味道更甜。”说着晴明已端起酒杯。
博雅依然端坐着,伸手举起酒杯:“喝吧!”
“唔。”
两人互敬一声,仰头喝尽杯中之酒。
这回轮到博雅在两只空酒杯中倒酒。
“忠见大人还好吧?”晴明端起第二杯酒,边喝边问。
“恩,值夜更时偶尔会碰见他。”博雅回道。
忠见,指的是壬生忠见。
去年三月,宫中清凉殿举行了和歌竞赛大会,壬生忠见因为败给了平兼盛,因而患上不饮不食之病,最后撒手人寰。
忠见所作的和歌是:
迷恋伊人矣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如
兼盛的和歌是:
私心藏密意却不觉形于言色吾身之爱恋怎的人人皆探问为谁而若有所思
结果,忠见败给了兼盛。
宫中众人背地里都说,忠见会生病,是因为输了和歌竞赛。
从那以后,忠见的冤魂偶尔会出现在宫中,每次都哀戚地吟诵自己所作的(迷恋伊人矣),在暗夜宫中漫步,最后消失无踪。
仅是无害的幽灵。
“对了,博雅……”
“什么事?”
“下次我们带酒去听忠见大人吟颂和歌吧。”
“别开玩笑了!”博雅张口结舌地望着晴明。
“这有什么不好?”晴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最近突然感觉人生实在无常,老是听到一些有关幽灵的事。”
“是吗?”晴明咬着沙丁鱼做的下酒菜,望着博雅。
“你听说过小野宫右大臣实次看到的那个事吗?”
“没有。”
“大约七天前,实次进宫觐见皇上后,沿着大宫大路南行回家时,在牛车前发现一个小油罐。”
“唔。”
“听说那小油罐跟活的一样,在牛车前一直往前跳。实次觉得小油罐实在很奇怪,便跟着小油罐走,结果那小油罐听在某户宅邸的大门前。”
“然后呢?”
“宅邸大门紧闭着,小油罐进不去。后来小油罐就朝着钥匙孔跳呀跳,不知跳了多少次,最后终于达到目的,从钥匙孔你钻进去了。”
“真有趣。”晴明轻声道。
“回家后,实次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便命人到那宅邸打探……”
“结果呢?那宅邸有人死了吗?”
“晴明。你怎么知道?去打探的下人回来向实次报告,说那宅邸有一位长年卧病在床的年轻姑娘,就在当天中午过世了。”
“果然如此。”
“没想到这世上竟也有那种阴魂。”
“当然有吧。”
“晴明,漫道非人也非动物的东野也能够显魂?”
“那还用讲。”晴明回答的干脆爽快。
“我是说没有生命的东西耶?”
“即使是没有生命的东西,灵魂也会凭付其上。”
“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灵魂可以凭付在任何东西上。”
“连油罐也可以?”
“对。”
“真是难以置信。”
“不只是油罐,连随处可见的小石头都有灵魂。”
“为什么?我可以理解人或动物有灵魂,可是为什么连油罐和石头也有灵魂?”
“那我问你,你不觉得人或动物有灵魂很奇怪吗?”
“当然不奇怪了。”
“那再问你,为什么人或动物有灵魂一点都不奇怪呢?”
“那是因为……”博雅讲到一半又顿住了。
“我不知道,晴明。本来我以为答得出来,但是再一想,突然又完全搞不懂了。”博雅回答的很直率。
“你听好,博雅,如果人或动物有灵魂是理所当然的事,那么,油罐或石头有灵魂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唔。”
“油罐或石头有灵魂是怪事的话,人或动物有灵魂也是怪事。”
“唔。”
“博雅,我再问你,所谓灵魂,到底是什么东西?”
“晴明,别问我这种难题。”
“其实灵魂也是一种咒。”
“又扯上咒?”
“灵魂和咒可以视为完全两样的东西,但也可以视为相同的东西。关键在于我们怎么看。”
“原来如此。”博雅一脸难以理解地点点头。
“例如这儿有一块石头。”“唔。”“简单说来,这石头本来就命中注定内含‘石头’这个咒。”“唔。”“假设我抓着这石头去殴打某人,而把对方打死了……”“唔。”“那这块石头到底是石头,还是武器?”“唔……”博雅低声沉吟了半晌。“大概既是石头,也是武器吧?”博雅回答。“正是,博雅你总算理解了。”“我当然理解。”博雅拙口笨腮地点头。“我说灵魂与咒是同样的东西,正是这意思。”“是吗?”“也就是说,我在石头上施了‘武器’这个咒。”“对了,忘了是什么时候,你也说过名字就是最简单的咒。”
“咒也是形形色色。名字是一种咒,将石头当武器的行为,也等于是一种施咒行为。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何人都能够施咒……”
“唔。”
“还有,古人曾说,只要形状相似,灵魂便会附身,那可不是乱说的。”
“……”
“形状也是咒的一种。”
“唔。”博雅又如堕入雾中。
“例如这儿有块形状与人相似的石头。”
“唔。”
“这石头便是内含了‘人’这个咒的石头。形状愈是相似,石头本身所含的咒力就愈强,而石头的灵魂也会带点人的灵性。如果只是如此,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如果只因为形状像人,大家便膜拜那石头的话,等于在石头上又施下更强烈的咒。那么,石头的灵性便会更加强烈了。”
“原来如此。”
“某些会作祟的石头,正是这种让人膜拜了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石头。”
“原来是这样啊。”
“正是这样啊。本来只是普通的泥土,但经人捏弄,又烧成罐,就表示人又捏弄又烧火,费事费时地在泥土身上施下‘罐’这个咒。也因此,其中一个罐的化身为鬼怪,惹祸招灾,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你是说,实次看到的那个油罐,正是这种泥土的其中之一?”
“也或许是没有实体的鬼怪,化身为油罐的形状而已。”
“可是,为什么鬼怪要化身为油罐的形状?”
“我怎么知道呢?我又没亲眼看到。”
“这下总算安心了。”
“为什么?”
“我还以为你无所不知呢。要是你什么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是很令人懊恼吗……”
“呵呵。”晴明微笑着,抓起沙丁鱼干抛进口中。
喝了一口酒以后,晴明望着博雅,接着感慨万分的深深叹了一口气。
“干吗?”博雅不解。
“我总是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