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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对着直平说:“危险已经过去了。”
尽管晴明这样说了,但直平却还是一个劲地浑身颤抖不止,抓着女鬼头发的手怎么也松不开,更无法从女鬼的后背上爬下来。
晴明握着直平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扳开,直平才总算可以站起来。
直平泪流满面,鼻涕横流。
因为一直咬着人形木片的缘故,口涎从两个嘴角拖挂着流了下来。
晴明刚把木片从直平口中取下,直平便颤抖着牙齿说:“她、她说,迷、明天还要再去找我。难道……我每天晚上,都得这样做才行吗? ”
“不用。”
晴明一边说,一边把人形木片放在趴在地上的女鬼面前。
于是,那鬼陡然睁开眼睛:“原来在这里啊。直平,你这混账! ”
随着吼声,女鬼猛扑到人形木片前,把它一口叼住,嘎吱嘎吱地嚼碎,然后又吞咽下去。
吞咽完毕,啪嗒一声,那鬼又倒在地上。
刚一趴下,女鬼的头发便开始脱落下来,肌肤也开始片片腐烂,周围顿时充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臭气味。
这时,耳边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转眼望去,原来是直平在淌着眼泪哭泣。
“你怎么了? ”
博雅问直平。
“天哪!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
直平哀叹道:“今晚,整整一夜骑在这个女人的背上飞跑,我害怕得半死。然而心里却萌生出另外一个念头。”
“另外一个念头? ”
“看到这个女人拼命到处搜寻我,我真是不忍心啊。
甚至想干脆把嘴里咬着的人形木片丢掉,告诉荻说,我就在这……“ 直平说完,只见倒在地下的女人开始蠕动起嘴唇,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开始念诵起什么来。
诸行无常
是生灭法
生灭灭己
寂灭为乐
念诵完这些句子,女人的双唇便停止蠕动了。
已经腐烂、散发出恶臭的女人的双唇,看上去似乎浮起了一缕微笑。
一
满月刚过了一天,月亮高悬在空中。
月光穿过屋檐,斜斜地投射下来,倾洒在外廊内。
月光下,源博雅和安倍晴明正在倾杯对饮。
两人对面而坐,中间放着盛有酒的瓶子。自己的酒杯空时,两个人也不分彼此,就伸手将自己的酒杯斟满。
都是自斟自饮。
庭院中密密地覆盖着一层夏季的花草。每片草叶上都凝结着露珠,每一滴露珠中都包孕着一轮明月,闪亮、晶莹。
一只,又一只,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
萤火虫一旦降落在地面上,便难以分辨出究竟是露珠的闪亮,还是萤火虫的闪亮。
晴明身着宽松的白色狩衣。他竖起单膝,后背靠在廊柱子上。
他左手擎着酒杯,不时将杯子递到红润的唇边。
博雅出神地欣赏着月光,喟然长叹,再喝一口酒,还是一副感慨无限的眼神。
“晴明,今晚夜色真舒服啊。”
博雅喃喃叹道。
在博雅说话时,晴明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一两声,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着博雅的自言自语。
晴明的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看上去似乎是用呷在口中的酒,来培育着这份微笑。
“晴明啊,你听说前阵子那件事了吗? ”
博雅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哪件事? ”
“就是圣上和菅原文时大人的事啊。”
“那是怎么一回事? ”
“就是圣上把文时大人召进宫里,命他陪着作诗那件事。”
“你说的是咏莺诗吗? ”
“怎么? 原来你知道了。”
“宫莺啭晓光。”
晴明低语似的轻声念道。
“就是这首诗。”
博雅拍了一下膝盖,点着头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不久之前,村上天皇把菅原文时召进宫去,命他作诗。
在历代天皇中,村上天皇尤其钟爱风雅之道,对艺术深感兴趣,喜欢亲自摆弄和琴、琵琶等乐器,据说技艺甚精。有时还作几句诗歌。算得上是位才子。
在那个时期,说起歌,便是指称和歌,而诗,则指的是汉诗。
博雅提到的这个话题,正是村上天皇作诗的事。
诗题为“宫莺啭晓光”。 他作的诗是这样的:露浓缓语园花底月落高歌御柳阴大致意思是说:“清晨,在庭院中露水濡湿的鲜花底下。莺儿在优雅地鸣啭,月亮西倾时,它又在柳树的阴影中放声高歌。”
村上天皇对自己作的这首诗十分满意。
于是他命令随侍在旁的侍从道:“传菅原文时觐见。”
菅原文时是当时首屈一指的文豪,是赫赫有名的菅原道真的孙子。曾任文章博士。
村上天皇召见了这个人物,拿出自己刚作好的诗给他看。
“怎么样? ”
“很好。”菅原答道。
“你也作一首看看。”
村上天皇命文时以相同的题目另作一首诗。
当时,文时作的诗是:
西楼月落花间曲
中殿灯残竹里声
“凌晨残月西斜时,莺儿在花丛里吟唱,中殿残灯未灭时,莺儿又在庭院前的竹林中鸣唱。”大体上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村上天皇看完这首诗,叹道:“朕以为此题无可再作,然文时所作之诗亦甚可喜也。”
村上天皇说:原来以为自己作的诗,是就这个题目所能作出来的最佳之作了,大概不会有人超出自己,然而,没想到文时作的诗句居然也极为优美。
于是,村上天皇对文时说道:“我们来品比品比。”
“啊? ”
“文时。我们来比较一下,你的诗与我的诗,到底哪个更好? ”
对此,文时十分为难:“圣上所作乃绝佳上品,尤其是对句七字,实比文时高明……”
“未必吧? ”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 ——村上天皇对文时所言不以为然。
“那大概是你的恭维话吧。老实说出你的真实意见,否则从此以后,无论你所奏何事,都不得上奏于朕。”
“容臣从实禀告,圣上御制实与文时之作平分秋色。”
文时大为惶恐,稽首于地。
文时说,圣上的诗与自己的诗不分轩轾。
“既然如此,你就在此立下誓言。”
村上天皇进一步逼问文时。
“其实,就目下而言,文时之诗尚比圣上之诗略高一膝。”
文时窘迫之极,只得说自己的诗比圣上的诗稍微高明一些,说完,便溜之大吉,匆忙退出了宫殿。
“结果呢,晴明,文时这么一说,反倒是圣上感到过意不去了。”
哎呀,朕不该这么难为文时——“圣上这样说。还一个劲儿地称赞文时心地诚实,敢承认自己的诗更优秀一些呢。”
“的确是那男人的作为。”
晴明微微一笑,说道。
睛明所说的“那男人”,指的就是村上天皇。
博雅似乎想开口指责这一点,正要开口时,晴明说道:“那么,博雅,昨晚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
“昨晚? 什么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
“博雅啊,你刚才说的事,还另有他人为此大受感动呢。”
“大受感动? ”
“你知道大江朝纲(大江朝纲(886~957),日本平安中期的学者,精通中国古代典籍,《新国史》的作者。曾任文章博士。)大人吧? ”
“哦,当然。是八年前还是九年前,在天德元年去世的文章博士大江朝纲大人吧? ”
‘“正是。”
“他怎么了? ”
“是这么一回事……”
晴明开始讲述故事的来龙去脉。
二
昨夜——也就是八月十五的夜晚。
几个爱好舞文弄墨的朋友聚在某人的府邸,正在开怀畅饮。
谈论的中心话题,正是不久前发生在村上天皇与菅原文时之间的逸事。
“不愧是文时大人啊,真是敢于直言……”
“哪怕对方是圣上! 毕竟诗文之道与官阶无关啊。”
“哈哈。那么倘若是你,你敢像文时大人那样直言相告吗? ”
“那当然了。”
“说不定过后会受到什么牵连也不管? ”
“可不是嘛。要做到文时大人那样,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反正文时本人不在席上,众人正好畅所欲言。
“我说啊,真正了不起的其实是圣上。你瞧,圣上不仅没有处罚文时大人,还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呢。”
“嗯。圣上大概也觉得文时大人的诗比自己的好,所以才几次三番要文时大人实话实说的吧。”
说着说着,话题扯到了至今为止能有几位文人能与文时相提并论上来。
“首先,古时候就有一位高野山的空海和尚……”
不知是谁这样说。
“文时大人的祖父菅原道真大人,难道不也是一位出色的人物吗? ”
又有人这样说。
“这么说来,同样曾任文章博士的大江朝纲大人不也写得一手好文吗? ”
“唔。朝纲大人吗? ”
“谢世已经有不少年了吧。”
“大概八九年了吧。” “他的府邸好像在二条大路与东京极大路的交叉路口一带吧? ”
“可是,听说现在没有人住在那里了。”
“那可正是天赐良机。怎么样,咱们现在一起到朝纲大人的府上去,一面痛饮美酒,一面畅谈文章好不好? ”
“噢,那倒是有趣之极。而且今晚恰好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啊。”
“既然如此,乘明月之兴,各位吟诵几首自己喜爱的诗作。岂不很好吗? ”
“对对”
“好好。”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大家准备好酒肴,结伴同行,向着朝纲的故宅走去。
三
一行人借着手中的灯火照明,穿过正门。只见庭院一片荒芜景象,整座府邸已然倾圮,处处杂草丛生。
月光将众人身穿的衣裳染成青色,并倾洒在这一派荒凉景象上。
连屋顶也杂草丛生。难以想像这里曾经居住着文章博士。
“呀,这真是……”
“人只有活在世上时,才算得上一朵鲜花呀。”
“这话不错。不过换个角度来说,眼前这光景不也很有情趣吗? ”
“嗯。”
众人衣服下摆被杂草上的露水濡湿了,大家边走边看。发现只有灶间的屋顶尚算完好,没有圮毁。
“那么,就在这里坐下吧。”
众人在这灶间的外廊内落座。
有人放了块圆垫坐在外廊内,有人站立在庭院中,你一杯我一盏地喝着酒,随兴所至地吟咏着诗句。
其中一位咏出这样的诗句:
踏沙被练立清秋
月上长安百尺楼
“踏着河岸的白沙,肩披着柔软的绸缎(此处似可视为一种理解错误。”被练“宜解释为月光洒在身上,并不是真的在肩头披上条白练。),站立在清朗的秋意中,明月升上中天,高悬在长安城的高楼上……”
那汉子这样解释这首诗的含意。
“怎么样,这是《白氏文集》中的诗句,与今晚气氛十分相配吧? ”
白氏,即白乐天。
“这是当年白居易居住在唐都长安时,赏玩中秋明月而作的诗句。”
“原来如此,果然是好诗,令人心中感慨无限。”
“嗯。”
众人正在齐声赞叹、争相吟诵这两句诗的时候,忽见东北方出现一个人影,在月光下,踏着潮湿的草丛,静静地走过来。
仔细看去,原来是一位僧尼打扮的女子。
女子来到众人跟前,问道:“系谁人来此清游? ”
“今宵月色宜人,故来此赏月……”
因为今晚月色分外明亮美丽,所以到这里来一边赏月一边咏诗。
其中一人这样回答道。
“可知此地系谁人之府邸乎? ”
女子又问道。
“不是大江朝纲大人的寓所吗? ”
“若论赏月吟诗,再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场所了。”
女子答道。 “话又说回来,尊驾深更半夜只身一人前来这种地方,您倒是何方人氏呢? ”
男人们七嘴八舌地回答过女子的问题后,又反过来询问那女子。
“我本是侍候朝纲大人的女侍之一。昔日众多曾经服侍过大人的人,现都已各奔东西,死的死,走的走,如今留下来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女子落寞的声音答道。
“虽然只剩我一个人守在这儿,更不知明天将会怎样。
然而,我却打算在此度过余生。“
听了这番话,来客中竟有汉子潸然落泪。
“刚才听到有人吟诵《文集》中的诗句,不知是哪位大人……”女子问。
“是我。”
吟诵白乐天诗句的汉子答道。
“刚才您将对句解作‘明月升上中天,高悬在长安城的高楼上,,不过,从前朝纲大人并非如此解读。”女子说。
“是吗? ”
“那又如何解读? ”
众人兴趣盎然,纷纷凑上前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旬诗应该这样解……”
说罢,在众人面前,女子清澈的声音吟诵道:“明月诱人登上长安百尺楼……”
“啊呀,果然有理。细细读来,确实是这个意思呀。”
“并不是月亮升上了百尺高楼,而是诗人乘着月光登上了百尺高楼。仔细想来,的确这样解读更有道理啊。”
男子们无不钦佩,七嘴八舌地赞叹起来。
“我有一事相求各位大人——”
女子用严肃的口吻对大家说道:“我曾蒙朝纲大人惠赐这样一首和歌……”
“哦。是什么样的和歌? ”
众男子深感兴趣地注视着女子。
阴影弥堪惜
月华犹可怜
此宫缱绻处
踏沙且流连(此处指短歌,为日语诗歌( 和歌) 的主流,无韵,分五顿,计三十一音节,故别称“三十一文字”。此处姑以五绝形式译出。)
“啊……”
“从未听到过嘛。原来朝纲大人还作过这样一首和歌啊。”。
众人纷纷议论。
“我想恳请诸位大人鼎力相助,帮我解开这首和歌的谜。”女子说。
解谜——意思就是解释和歌包含的隐意。
“唉,不懂啊。”
“究竟有什么含意呢? ”
众人苦思冥想,女子以悲哀的眼神仰望着月亮。
“烦请诸位大人记牢这首和歌,如果有哪位明了其隐意。务请烦劳大驾光临此地告诉我一声。”
静静地说完之后,女子在月光中深深低头致意。
然后,仿佛溶进月光中一般,女子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四
“喏,事情经过据说就是这样了……”晴明说。
“可是,晴明,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博雅问道。
“女子消失之后,众人突然恐惧起来……”晴明微笑说道。
“呀。这女子肯定不是此世之人……”
“我们既然听她念诵了这首古怪的和歌,如果对其中的谜语置之不理,是不是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 ”
大家忧心忡忡,于是想到了晴明。
“今天早上,有人上门来找我商量。”
“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
“结果怎么样? 和歌的谜底你解出来没有? ”
“没有,还没有解开。不过,我打算去见见那位女子。”
“去田,她? ”
“夜里去的话,大概可以见到她吧。怎么样,今晚就可以去吧? ”
“今晚? ”
“嗯。”
“你的意思是,我也一起去? ”
“要是你害怕,那我明晚一个人去也可以。”
“害怕倒是没有。” “那么,一起去喽? ”
“唔……”
“去吗? ”
“嗯……”
“到底去不去? ”
“去。”
“走。”
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五
两人来到朝纲旧居时,已经是深夜。
晴明和博雅一起穿过大门朝里走去。庭院里果然是一派荒芜景象。
“那位女子在不在这里呢? ”博雅说。
“大概在吧。”
晴明踏着杂草,向前走去。
“你要到哪儿去? ”
“自然是东北方向喽。那里应该能发现什么东西吧。”
博雅跟在晴明的后面。走到旧居后院的时候,晴明停下脚步。
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坟墓,埋没在草丛中。
“喂,把《文集》中的那首白诗读来试试。”
听见晴明这么说,博雅便朗声咏道:踏沙被练立清秋……
诗句尚未全部咏完,草丛中便出现了一个人影。
举目望去,正是众人所说的那位僧尼打扮的女子。
“昨夜来了客人,今夜又有人来,请问是哪位大人? ”
女子细细的声音问道。
“我们是来破解你昨晚所念诵的和歌的谜语的。”
听晴明说罢,女子的脸仿佛受到阳光照耀一般,顿时变得明朗起来。
“您破解那首和歌的隐意了吗? ”
“不,还没有破解。不过,应该总会有办法可以解开吧。为了解谜,有一些事情,还得请你稍微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