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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时的我太过年轻,不知道世上没有一种刀,能斩断情丝。正如再高的青山也遮不住江河,再多的星星也锁不住夜色,就算我修成无形刀,无敌天下,对于这件事,依旧无可奈何。
她停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道:“将近黎明时,公鸡一声接着一声啼叫起来,我仿佛突然醒了,心底里一个念头越来越鲜明。我一定要找到他。不管他在天涯,在海角,是生,是死,我都一定要找到他。
“我什么也顾不上收拾,就骑着蛇鹫飞出了都城。天地茫茫,也不知该上哪里去,只能飞到哪里,便在哪里寻找他的踪迹了。春去秋来,我就这么不停不歇地飞了一年,去过北海,去过南荒,穿越了数不清的山岭湖海,就连骑乘的蛇鹫也换过了九只,却始终没有看到他的影子。
“日复一日,我渐渐变得灰心起来,但每次想到就此放弃,永无再见之期,心里却又痛如刀绞。
“有一天,我骑着鹫鸟飞到了南海,看见一个女孩儿坐在小船上,一边抽抽噎噎的抹着眼泪,一边挥舞着绳索,在波涛里摇曳。
“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她不小心将爹爹最心爱的弯刀掉入海里了,所以才用绳索系了磁石,想将弯刀吸找回来。
“我想要劝慰他,却突然悲苦难当,我的行为与她何其相似!都不是大海捞针,水中捧月,自欺欺人罢了!
“我又想,朝南三百里,就是穷山,与其受这无穷无尽的思念折磨,倒不如喝一口忘川的水,将他彻底忘却。
“到了诸夭之野,已是深夜。圆月当空,山谷里寂寂无人,我捧起溪水,正想喝下,却见粼光晃动,印照着旁边的石壁,那雪白的岩壁上用朱红、靛青画了一个少年,满脸玩世不恭的笑容,赫然竟是泊尧!
“刹那间,我的心跳、呼吸全都顿止了,瞬也不瞬地盯着那画像,反复看了好久,确认是他无疑。
“他嘴唇的右上方有颗小黑痣,不留意的话绝看不出,画这像的人连这么小的细节都记得如此清楚,显然和他极为熟悉,却不知是谁?
“就在这时,大风鼓舞,山上传来一阵凤鸟的尖啸,像是有人骑着鸟朝这儿飞来。我隐身在岩石后,过了片刻,果然瞧见一个红衣?女少?骑着凤鸟落到忘川河畔。她跃到石前,怔怔地望着石上的画像,满脸晕红,泪水盈眶。
“过了一会儿,她从腰间的丝袋里取出一支笔,一个大铜盒。铜盒里盛着七彩颜土,她用笔沾了水,调湿颜土,又在石壁上画起来。凤鸟张翅长鸣,绕着她反复徘徊,她置若罔闻,只是专心致志地在石上作画。
“我悄悄绕道她旁侧,只见她认真地勾勒着泊尧的容颜身形,越发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尤其那双灼灼闪烁、会说话的眼睛,仿佛利箭似的穿透我的心。
“我又是喜悦又是伤心又是疑惑,喜的是既然这?女少?能画出他的容颜,可见他尚在人世;伤心的是难道他竟藏匿在此,却始终不让我知晓?疑的是既然他的行踪如此隐秘,这?女少?又为何能够知道?
“红衣?女少?手指颤抖,再也画不下去了,泪水一颗颗地用了出来,低声道:‘昌意!昌意!'突然将笔远远地掷了出去,猛地转身跳入忘川。
“我大吃一惊,急忙挥鞭将她缠住,拉了回来。她却哭着问我是谁,为什么不让她忘却从前之事。
“我这才明白她不是想自杀,不过是想忘了泊尧!想到她与他之间多半也有着暧昧的关联,又是妒怒又是伤心,重重地抽了她一耳光,指着壁画,喝问她泊尧在哪里。
“她呆了一呆,尖声大笑起来,说:‘原来你也是来找他的。好,好,我带你去。'她领着我骑上凤鸟,朝穷山飞去。
“远远地,我便瞧见山岭上红光映天,仿佛霞芒吞吐。鼓乐弦歌之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响。
“飞上雪峰,只见天池周围的宫殿楼阁张灯结彩,到处都是提着灯笼、端着美酒佳肴络绎穿梭的侍女。
“天池中央的大殿里,人头拥动,欢歌笑语,有人叫道:‘新娘新郎呢?怎么还不上场?'
“喧哗声中,鼓乐高奏,两列侍女从南面的曲廊提灯走来,中间几人搀扶着一个华服少年,踉踉跄跄,东走西撞。
“灯光映照在他彤红的脸上,醉意熏然,嘴角犹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是他!原来他就是新郎!
“坐在我前边的红衣?女少?咯咯大笑起来:‘你的心上人就要成为女儿国的驸马啦,你是打算下去讨杯喜酒呢,还是和我一起回去,喝忘川之水?'
“想到这两年来我对他日夜牵挂,寻遍四海,他却在这里笙歌醉酒,依红偎翠,我简直要气炸开来了,忍不住将那?女少?一掌打落天池,尖声大叫他的名字。
“他转头望来,双眼一亮,哈哈笑道:‘我的新娘来啦!'不顾四周哗然,冲破曲廊的琉璃瓦,跃到我身后,将我紧紧搂住。当着众人之面,亲吻我的耳垂,低声说:’好姐姐,两年没见,你可长得越发俊俏啦。'
“我周身酥软,满腔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下方喧哗鼎沸,许多卫士骑鸟冲来,叫嚷着要将我们拿下。
“他哈哈大笑,抱着我冲天飞起,越过雪峰山脊,朝下滑落。下方是深不可测的冰壑,尖石嶙峋,不断迎面撞来,我心里却无半点儿恐惧,只是紧紧地抱着他,泪水盈眶,心想,我终于找到他啦!
“到了谷底,那些追兵早已看不见了。他笑道:‘姐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拉着我沿溪流朝南飞掠,穿过草野,穿过森林,到了一湾芦苇摇曳的湖边。
“月光将湖面镀得一片银白,就连那连绵的芦苇也仿佛霜雪覆盖。大风刮来,湖上雾霭渐起,一大片一大片的流云贴着湖水无声无息地飞过。这景象如此静谧而美丽,宛如梦境,让我也变得迷蒙起来。
“他拉着我跃上一艘泊在苇草中的木船,用手划水,朝湖心荡去。过了好一会,到了一个小岛边。碧叶连天,荷花摇曳。他将小船停靠在荷花身处,突然纵身跃入水中。
“我吃了一惊,正要探头呼唤,手臂一紧,被他拉得翻船落水。他将我紧紧抱住,猛地吻住了我的嘴,朝水里沉去。我如遭电击,晕晕沉沉,随着他一起朝下悠悠坠去。
“淡淡的月光照在青灰色的水里,隐约可以瞧见湖底贴伏着一条巨大的怪鱼,张着嘴里,露着森森獠牙。
“我心里一凛,挣扎着想要提醒他,他却摇头微笑,拉着我的手,箭也似的冲入那大鱼的口中。
“到了那鱼的肚腹里,我才发觉这条大‘鱼'竟然是石头筑成的。’鱼'肚用水晶帘相隔,外面是湖水,里面却能自由地呼吸。里面的案几床榻,摆设得一如当日鲲鱼。
“他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好姐姐,你可知道我最为怀念的是什么时光?这些年里,我一直惦念着你,惦念着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我又是惊讶又是喜悦又是悲伤,再也按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原来他用石头砌成巨鱼,是为了Ji念和我在鲲鱼中生活的日子。他说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那云水相接的湖面,总是他想起‘罗裳独舞,水云渺渺',想起我的名字。
“我明明知道他嘴上如涂糖抹蜜,却依然听得意乱情迷。所有的嗔恼、怨怒、委屈、悲苦……全都转化成了如火如荼的幸福与欢悦,让我融化如春雪。就在那夜,就在那荷花摇荡的湖底,我迷迷糊糊地将自己交给了他……”
“住口!”我听得怒火焚烧,再也忍耐不住,“我没兴趣听你寡廉鲜耻的往事,我只问你,‘天之涯'究竟是不是鲲鱼所化?我爹在不在鲲鱼的肚子里?”
她微微一笑:“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呢。”顿了顿,继续说到,“我和他在‘云苇湖'里一住便是二十多天,那二十多天是我一生中最为快活的日子。
“有时,他将清晨的露珠与黄昏的雨滴串成项链,挂在我的颈上,说要和我‘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有时,趁我睡着,采撷了千万朵鲜花,铺满我全身,然后又将这些花儿蒸成水汽,收入水晶瓶里,说从此就拥有了我的气息。
“就连这两条青蛇,也是他从湖里抓来的,说要让它们日日夜夜挂在我的耳梢,倾听对我的思念。
“每一天,他总是能想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花样来讨我欢喜,每一天,我都像是活在梦里,幸福甜蜜,又带着不真实的虚幻。就连走路,也仿佛踩在软绵绵的云端。清晨醒来时,常常不敢睁眼,生怕一睁开双眼,一切又烟消云散。
“云苇湖里,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黄帝和龙妃也从未现身。每次问他父母的下落,问他这两年来的生活,他总是笑而不语。
“那时我正情浓似水,虽然想起那画他像的红衣?女少?,想起女儿国公主,总难免酸溜溜地想要追问究竟,但被他甜言蜜语一打岔,便有忘得一干二净。
“唯有一件事,始终搁在我心底,像一个难以打开的死结。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要问他,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这两年里始终不来找我?
“他却笑嘻嘻地说:‘花开自有期,何必借东风?等到檐钱柳叶变绿,燕子自然会飞回来。'
“我听了很不满意,说:‘要是燕子就是不飞回来呢?'他叹了口气,说如果有一天,我又消失不见了,他一定也会像我一样,满世界地找寻,直到找到我为止。我这才重转欢喜。
“然而花无百日好,再长的美梦总有醒来的时候。一天半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有人叫道:‘昌意!昌意!'
“我睁开眼,却发觉他不在房内。那声音凶狠低沉,竟是从岸上穿透水波传来,我顿觉不妙,连忙冲出石鱼。
“从荷叶间隙朝岛上望去,草坡上昂然站着一个大汉,右手握着一柄蛇形长刀,左手提着一个红衣?女少?。那?女少?脸色煞白,满脸惊慌恐惧,正式当初在忘川河畔勾画泊尧形象的女孩儿。
“月光雪亮,照的湖面银光万点。那大汉一边传音呼喊,一边四下转头张望。我看见他的脸,吃了一惊,他竟然是我大哥手下的得力干将,‘九头蟒'相侑……”
她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淡淡道:“此人就是相繇、相柳的父亲,当年也曾和你彩云军在北海交过几次手。
“我离开蛇国,四处寻找泊尧下落,大哥担忧我的安危,就派他来寻找保护我,不想他追到穷山,知道了我大闹女儿国婚礼之事,就因此猜出了昌意得身份,惹出了无穷的风波。
“我刚想喊他的名字,却见他一把捏住红衣?女少?的脖子,沉声说:‘昌意,你再不出来,我就捏断这丫头的脖子。'话音没落,泊尧便从他斜后方冲跃而出,一掌拍在他后心,将红衣?女少?劈手夺过。
“相侑喷出一口鲜血,脸上却露出狞笑,口中念念有词。红衣?女少?忽然尖声大叫,低头咬住了泊尧的手臂。我大吃一惊,还不等冲出湖面,泊尧便已脸色青紫,坐倒在地。
“相侑从怀中取出一个八角铜瓶,哈哈大笑:‘这小子的真气果然了得,若不是神上出此妙计,要想将它擒获还真不容易。'瓶里光芒喷吐,冲出一个头戴毡帽的双头蛇人……”
延维!我心中一震,感情这老蛇巫几年前便与相侑联手,盯上了公孙昌意。其目的多半便是那“轩辕星图”了。
果然,又听罗沄“哼”了一声,说:“我虽然没见过那老妖怪,但见他那猥琐贪婪的模样,便猜出了他是谁。他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地说了一通,逼迫泊尧交出”轩辕星图“,说什么那?女少?已被他下了”万蛇涎毒“,被她咬上一口,唯有他独门秘药可解,否则必定受尽七天七夜的痛楚而死。
“我听得气恼已极,从水里跃出,放声大笑:”你们来的太迟啦,轩辕星图已经被我拿走了。相老头儿,你要想活命,就先杀了这老妖怪,把解药交给姑奶奶。“相侑看见是我,脸色顿时变了。
“他中了泊尧一掌,经脉已断,那里是我的对手?延维也全无真气,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但延维还不等相侑回过神来,已甩出几条毒蛇,咬在相侑身上。相侑嘶声惨叫,不过片刻,便周身痉挛,倒地而亡。”
我大感意外,忍不住说道:“既然害死他的是延维,那当日当着相繇,相柳之面,你为什么不说出此事,让他们自行内斗?”
罗沄摇头咯咯直笑:“那两兄妹想要‘轩辕星图'都已想得发狂了,对老妖怪言听计从,你以为他们会相信我说的话么?再说了,看着他们被杀父仇人这般耍弄,何等滑稽有趣,我又何必扫了大家的兴?”
她顿了顿又说:“老妖怪杀了相侑,又慌忙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方瓶,抛到我的手中,说此事与他全无干系,是相侑在南荒将他抓住,逼迫他寻找轩辕星图。那是我一心只想就泊尧,竟没起疑心,便将方瓶里的药丸喂他吞了下去。
“泊尧刚吞下药丸,立刻痛的纵声大叫,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我重重的甩了出去。老妖怪趁机跃入水中,转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这才知道上了他的当,又气又恨,却无暇追赶。又怕他逃走后,重新带着奸人杀回来,仓促间,只有封住泊尧的经脉,抱着他御风飞掠,逃到了雪山深处。
“那毒药极为猛烈,泊尧脸色青紫,浑身僵直,七窍流出黑血。到了这时候,也只有什么法子都试一试了。一夜之间,我便在诸夭之野的各部族里抓来了九个巫医,勒令他们设法相救。但他们都说这蛇毒是上古秘方所制,世上无人可解。我一怒之下,就将他们都杀了。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泛着青光,那么俊俏的脸,那一刻竟变得如此陌生可怖。柳叶黄复青,燕子去又回,但他呢?难道真的要从此永诀?我越想越是伤心,如果他真的死了,我活着又有什么兴味?
“想起我们所说的那些山盟海誓,更是心痛如绞,索性抓起他的手臂,大口大口地吮吸伤口的脓血,然后吐到一旁。心想,要么吸尽他的毒血,将他重新救转;要么就和他一同死在这里,永不分离。
“我吸了十几口,便觉得天旋地转,寒意攻心,牙关咯咯乱撞。但那时我什么也顾不得了,一边为他吸血,一边将那九个巫医的血液放出,盛入冰管,再输入他体内。
“这么折腾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夜里,他的脸色终于转为苍白,体内的毒素也都清得差不多了。我混混沉沉,浑身冷的簌簌发抖,再也支撑不住,伏在他身上沉沉睡去。
第九章 无形刀
“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他惊声大叫,我睁开眼,只见他踉踉跄跄地站在阳光下,惊愕地环顾着雪地里的那九具僵尸。”
罗沄叹了口气,说:“他那么聪明,不消我说话,便猜出我做了什么。”
“我见他无恙,欢喜无比,想要抱他,却没力气站起来。他也不上前拉我,怔怔地盯着我,神色古怪,像是不认识我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这些人都是你杀的?你傻了他们,就为了给我换血?'
“他的语气冰冷而生疏,让我莫名地一震害怕,单想到我费尽周折,冒着丧命之险,才将他救转,他却这么说我,我委屈、怨怒,于是大声说:‘是我杀的又如何?要不是我做了恶人,你现在就是死人了!'
“我赌气站起身,正想跑开,却一阵眩晕,人事不省。接着,他照顾了我好几日,每天煎煮草药,又用真气为我疏导体内的寒毒,到了第七天的傍晚,我出了一身大汗,神志才清醒了许多。
“他如释重负,紧紧地抱着我,我又是委屈又是甜蜜,忍不住哭出声来。我们就这么重归于好了,但从那时开始,却又像多了一层无形的隔膜,再难有从前那无间的亲密。”
她顿了好一会儿,紫色的眼眸里满是凄凉,又低声说:“云苇湖是不能再住了,我们搬到了‘落霞谷'。他生怕我余毒未清,常常外出寻找草药,一去便是一日。
“我常常独自坐在树屋里,看着晚霞如火,烧红了整个天空,又看着明月东升,一点点地移过中天,等着他回来,心里空空落落。
“有一天,我突然想,他究竟是真的去找草药呢,还是只想避开我?想到这儿,心顿时痛得像被拣到刺扎。于是我在他衣裳上沾了‘青蚨香',待他去得远了,再遥遥跟在后面。
“那天,我随着他走遍了诸夭之野。他是去采集草药的,但又不完全是。他每到一处,采完了药草,他总要坐上好久,独自吹笛自娱。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神情那么落寞。
“他究竟在想着什么呢?我又是怜惜又是难过,多想冲上前将他紧紧地揽在怀里,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觉得他离我那么遥远,远得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有几次,他或是在山上遇见茶姑,或是在渝万里邂逅采莲女,那么丫头进仓频送秋波,又是山歌又是莲曲,他一扫阴霾,笑容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