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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已是隔日午时。在妻子的细心侍候下梳洗完毕,又稍稍用了些清淡的膳食,凌霁月对云洛依笑问:“今儿正逢十五,庙会该是很热闹的,一同出门走走如何?”
“庙会?”云洛依犹豫道,“可是臣妾可以随意出府吗?”
摇摇头,凌霁月叹息一声,“洛儿,不是‘臣妾’,是‘我’,你要记住了。还有,为何不能随意出府?你是我的王妃,不是囚犯。”
“可是,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也不可轻易抛头露面,何况是宁王的王妃。”云洛依拧眉。她的身份向来束缚着她的自由,尚未出阁时,她是侍郎之女,是官家小姐,是闺阁千金,自然不可随意出门;嫁给他后,身份更是尊贵,纵然他常常要她不必在意繁文缛节,她却依然不敢逾越半步。即使她是那么希望看看外面的天空,却也只能强装并不在意。
“王妃又如何?洛儿,只要自己高兴就好了,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何必让自己活得那么辛苦?”凌霁月不容她拒绝,拉她换上平民百姓惯穿的青布短裙,自己也换了一身粗布短衣,不带一名随从地出了王府。
即使已经过午了,但街上依然热闹。第一次不是在前簇后拥中出门,云洛依对每一件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她发现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如此的陌生,她甚至发现街上有很多女子。无论是街市中设摊的小贩还是悠闲逛街的人群里,都或多或少地有些穿着窄袖短裙的女子。云洛依忽然很是羡慕起她们的自由,她的唇角不禁泛起若有若无的苦笑。
“洛儿,”凌霁月拉起她向一名小贩处走去,“那个看起来似乎很有趣,我们过去看看。”
那名小贩身前是一个小巧的炉子,炉子上平放一只未加盖的大锅,里面盛满了泛着金黄色泽的稠状液体。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围在小贩身边,双眼放光地看着他自锅中舀起一勺滚烫的浆液,小心翼翼地细细浇在一块泛亮的正方形铁板上。只见他的手左右前后轻轻移动着,不过一会儿工夫,铁板上已经出现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小贩飞快地自盒子中取出一根竹签,压在那只刚刚完成的凤凰上,再用小铁片将它铲了起来,就着竹签插在身边一只茅草扎就的竹架子上。
云洛依惊奇地问:“那是什么呀?好漂亮,王……呃,霁月,买一个回去放在房里好吗?”
凌霁月才想点头,一旁的孩子们已经大笑起来,七嘴八舌地道:“这个不是放在房间里的,是吃的啊,这都不知道。”
“对啊对啊,是糖嘛,很甜的。”
“这个是麦芽糖做的哦,很甜很好吃的。”
凌霁月苦笑着望了云洛依一眼。说实话,他其实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毕竟来逛这市集,他也与她一样,是头一遭。以往纵使是微服出巡,却多是考察各地官员的政绩,何况又有莫言跟着,哪有什么闲情逸致体验这等民间风情,不想而今却让这些孩子们笑话了。他自怀中取出一块碎银,递给小贩,“小哥,我要你刚才做的那串。”
“这……”小贩苦着脸道,“这我找不出啊。”一串麦芽糖才三个铜钱,而这锭碎银却足足有两三钱重,他一个月都赚不到那么多啊。
凌霁月将银子塞进他手里,取了那串凤凰,递到脸上早已满是红霞的妻子手中,不经意地道:“不用找了,若是多了,就算我请这些孩子的。”
没有理会那小贩面对飞来横财的狂喜,也不曾注意孩子们面对麦芽糖时露出的垂涎欲滴的表情,他的眼里只有红着双颊,对着那糖水凤凰想要尝试却又不好意思的小妻子。
眼中充满笑意,凌霁月道:“洛儿,尝尝看,据说是很好吃的。”他将方才孩子们对糖水凤凰的评语转述给她听。
轻轻咬了咬唇,云洛依垂下眼睑,伸出丁香般的小舌在凤凰上微微舔了一下,只觉得一股甜而不腻的味道在口中散了开来,顿时唇齿留香。
“好吃吗?”宠溺地望着她,凌霁月淡淡笑问。
“嗯。”垂下螓首,云洛依赧然道,她端庄大度的形象算是全毁了。只是没有想到民间的小吃竟也可以那么美味。“你若喜欢,往后我们可以多抽些时间出来,每月初一,十五,我都可以……”凌霁月忽然顿住了,他哪里还有什么时间,还有什么往后,他又如何能给她承诺,给她幸福。
“霁月,你怎么了?”云洛依敏感地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沉郁,担忧地问道。
“没事,我只是一时间觉得以往抽给你的时间太少,太委屈你了。”凌霁月不着痕迹地道。
云洛依摇头,浅浅一笑道:“别这样说,你已经做得太好太好,你给我的,我今生是还不清的。”
“可是你并不自由,府里的生活呆板沉闷,只怕你早已感觉压抑。我纵使可以给你一切物质上的享受,却给不了你快乐。”他无奈地道,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力。
第2章(2)
一只纤手轻轻蒙住了他的唇,云洛依温婉地道:“霁月,也许你确实没有给我自由,但你却早已给了我快乐。我是个生来就与自由绝缘的人,你也一样。你有太多的责任,它们将你紧紧束缚在庙堂。而我,身为人妻,自然应该为你打点一切,所有对你声誉有损的事我决不会去做。我必须以最端庄贤淑的一面示人,所以我也不可能自由。但有一点你该知道,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不快乐。我相信你会给我幸福。”
“洛儿……”凌霁月动容地轻唤,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原来无论她是以哪一种面目面对自己,温婉也好,热情也罢,她都是爱着自己的。可是,如今的他,哪里还有什么能力给她幸福。而这样美好的她,又让他如何舍得离开。
就在这时,原本在一旁吃糖的一个孩子忽然重心不稳,跌跌撞撞地撞倒在凌霁月怀里。他急忙稳住身体,快速离开凌霁月的身体,连连道:“对不起、对不起。”
“王爷,您没事吧?”一惊之下,云洛依不由得又敬称他为王爷。
“没事。”凌霁月安抚地朝她笑笑,随即温和地望着那孩子,深邃的眸子别有深意地锁在他脸上,淡淡地道,“不妨事,以后小心点。”
那个孩子的声音似乎微微带着颤音,语无伦次地道:“谢谢、谢谢,我、我先回家了。”他惊魂未定地向一旁的孩子们打了声招呼,就要快步离开。
“等等。”凌霁月叫住他,可是他却像受了惊一般,拔腿就跑。
顺手自地上捡起一粒小石子,凌霁月微微运了内力,石子射在那孩子的左足跳环穴上,孩子不轻不重地跌在地上。
凌霁月走到孩子身前,蹲下身子,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或者,你忘记了些什么?”
“没有、没有,你让我回家、你让我回家。”那孩子的脸涨得通红,使劲挣扎着想要离开。
“霁月,怎么了?他……”云洛依望了那孩子一眼,不解地问。
一群孩子也围了上来,纷纷关心地问:“小文,摔得疼吗?”
“小文,你没事吧。”
甚至还有几个狠狠地瞪着凌霁月,冲他吼道:“你为什么不让小文回去?还害他摔倒。”即使他请了他们吃糖,也不代表他可以任意欺负他们的伙伴。
并没有说些什么,凌霁月伸手向小文怀中探去,在小文还来不及反应之际,取出一只做工精细的钱袋。
“啊?这个不是你的吗?怎么会在他这里?”云洛依惊疑地望着那只钱袋。不会错的,那是她亲手绣给他的,而且明黄的布料向来只有皇室宗亲才可以拥有,小文只是个普通百姓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只钱袋?虽然答案很明显,但她却依然不愿相信。这孩子还那么小啊,怎么竟会做这种事?
周围的孩子们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都不知所措地站着,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小文呆呆地垂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了好一会儿,终于落了下来。
一个孩子突然道:“你们原谅小文吧,他不是故意的。”
“是啊是啊,小文的娘亲病得好重,他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会这样做的,你们千万不要将他送到官府去好吗?”一个小女孩鼓起勇气,怯怯地道。
“告诉我为什么这样做,我希望你能亲口将原因告诉我。”凌霁月温和地道。
抬头望了凌霁月一眼,小文咬咬唇,又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云洛依抚了抚小文的头,轻柔地道:“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吧,每个人的一生都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不必什么都闷在心里。你放心,霁月不会将你送去官府的,我们只是想帮你。”
凌霁月点头,唇边绽开一抹暖如春阳的笑容,“是啊,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希望可以给予你一些帮助。”
“为什么?我偷了你的钱袋,你们却还要帮我,为什么呢?”小文噙着泪,哽咽地问道。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孩子不会做出什么坏事。”凌霁月笑笑,诚挚地道。
“可是我……我确实做了。”
“所以我才要问你原因,给我一个足以接受的原因。即使从你的伙伴口中我大致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却希望由你亲口说出来。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尤其你是个男孩子,更要拿出担当来。”凌霁月注视着他的眼睛,淡然而又温和地道。
“我娘病了,家里又没有钱,大夫不肯上门为娘治病,我想出去做工,可是人家都嫌我年纪小,没有人愿意给我工作,所有我才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在那样平和的眼神注视下,小文再也忍不住委屈,将这些日子以来遭遇的无奈和挫败一一述说出来。
“小文说的都是真的,他很孝顺何婶的。”一边的孩子们同情地看着小文,却无能为力,只有为他说些好话。
“霁月,我想……你知道我懂些医术的,我们帮帮这孩子好吗?”云洛依征询地望着凌霁月。她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但相信他决不会撒手不管的。
“嗯,去一趟这孩子的家里也好,你给他母亲看看,病情耽搁了总是麻烦。”即使早已见过更为凄惨的生离死别,经历过战场中的血腥残酷,但他却依然希望可以帮助那名孩子。也许他的力量太有限了,不可能为所有的百姓分担痛苦,那么,至少他可以在遇见时尽些绵薄之力。
小文却忽然惊慌起来,拼命地摇头,“不必了、不必了,谢谢你们,我自己可以……”
“你不必担心,我们不会将今天的事情告诉你母亲的,你刚刚也听到了,我对医术略有钻研,应该可以帮得上忙。”云洛依看出了他的害怕,安抚道。
不安地眨了眨眼睛,小文犹豫了很久,才迟疑地道:“你们真的不会告诉娘吗?如果娘知道了,她会生气的,而且,她一定很伤心,你们真的……”
“真的。”揽住小文的肩,云洛依轻柔地许下承诺。听着这柔和的声音,小文的心莫名地平静下来,在她温婉静谧的气质中沉溺降服,他相信她。
遣散了周围的孩子,凌霁月与云洛依两人随着小文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在一条陋巷中七转八弯后,终于来到小文的家里。
那是一幢斑驳的木屋,陈旧的木料已经发朽变腐,入鼻的是一股强烈的霉味,原本的屋梁早已破败不堪,用几根毛竹撑着,上面随意地铺了些稻草,用破烂的草席盖住,勉强遮风挡雨。
小文的母亲何婶就躺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屋里甚至没有床,她就睡在一块铺着露出灰败棉絮的破木板上。望见儿子领着两个生人进来,她略微有些不安地打量着他们。
当凌霁月两人以大夫的身份介绍了自己后,她眼中的惊疑不定才减少了几分,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容道:“有劳两位跑这么一趟,小文这孩子也真是,花什么心思呢?我这病是好不了的。”
“娘,你别胡说,这位……这位姐姐医术很好,她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病。”小文冲到何婶面前,抱住她消瘦的身子,哽咽道。
“傻孩子。”何婶慈祥地拍拍儿子的背,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眼中浓重的悲哀。
云洛依微微屈下身子,柔声对何婶道:“大娘,你让小女子搭搭脉好吗?看在这是小文的一片孝心的分上,你就成全他吧。”
叹了一口气,何婶点点头,将手伸了出来。云洛依将指尖搭在那骨瘦如柴的手上,感觉着那平和的脉象,心中不由暗自奇怪,她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充其量只是些微的风寒引起的小病而已。但看她灰败的面色、泛紫的唇角、无神的双目,却实在像是病入膏肓的情态。
微一思索,云洛依道:“大娘,你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全看你自己如何调养,你老心要放宽,别让积郁伤了身子。这只是些小病,但因你劳累过度又心情郁结,才导致而今的症状,你只要好好调养,放开心胸,我开两副药,一会儿就好了。但如果你依然愁郁不解,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的。”
“娘,这位姐姐的话您听见了吗?您别再为爹爹和大哥伤心了,你还有我啊。”小文扑倒在何婶怀中大哭道。
“小文,告诉姐姐是怎么回事。”云洛依扶起小文,心病还需心药医,了解了事情的缘由,对于何婶的病她也好对症下药。
“咳咳咳,姑娘的好意老身心领了,只是……唉。”何婶一阵咳嗽,摇了摇头。
“都是狗皇帝不好,呜……爹爹和大哥去年被强征去当兵,都死在战场上,只留下我和我娘,娘一听到消息后就病倒了,呜……”小文呜咽地哭着,一切都是皇帝的错,都是战争的错,与他无关啊,为什么老天在夺走了他两名亲人后,连他仅有的母亲也不放过。
身子猛然一震,原本在一边插不上手的凌霁月顿时觉得心被撞了一下,好痛好沉。他听到何婶惊惶地呵斥责骂着小文对皇兄的不敬,看到云洛依忙碌地为何婶开着药方。他却怔怔地站在那里,只觉得心里空荡荡,悲戚戚的。小文的亲人该是在他与东晋一战中逝去的吧。蓦然间,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胜利的悲凉,战争,即使是以胜利为结局的战争,又有谁知道是由多少血泪交织而成的呢?
苦涩地安慰了这对孤儿寡母几句,为他们留下了足够他们日后生活的银子,在母子俩千恩万谢的话语中,凌霁月与云洛依一同离开了何家。
“洛儿,你说过嫁给我是幸福的是吗?”他停下脚步,问着身边的妻子,街上依旧那么热闹,他却觉得分外的冷,在心里。
“霁月。”感受到他不同以往那般平和的心绪,云洛依不期然间心中一慌,“当然,只要有你,我当然幸福。”
怔怔地望着她,他的眼中浮起无可奈何的悲哀,“如果有一天,众人的幸福注定要以你的幸福换取,你会如何?”战争,一场战争会夺走多少人家的幸福啊?他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不愿小文那样的家庭再次出现,那么,他就注定要用她的幸福去换取。
“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问这个问题?云洛依不懂,却莫名感到不安。
“霁月。”她慌乱地抓住他的衣袖,“你在暗示我什么?”
不管两人还在街上,凌霁月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似是担心一放手间她便不在了。泪,再也忍不住自眼中悄悄滑落。风,静静地吹着,不急不缓间,却已将泪水带走,不留下一点痕迹。
第3章(1)
一个月后。
一个月可以做多少事情,凌霁月并不知道。他只是迫切地想抓住每一刻,为兄长多留下一些治国之策,也为她多留下一些美丽的回忆。
是否越多的美好在失去后只会带来越多的痛苦,他也曾这样自问,甚至想过对她冷淡,或者是狠狠伤害她,那么也许当她失去他后,受的伤痛会少些吧。可是他毕竟是个自私的人,即使知道自己终将离她而去,却仍然不肯放手,只希望时时刻刻都与她在一起,哪怕只有几天也好。
三十天很快就过去了,伤人的别离终究还是要面对。凌御风一路将爱弟送出宫门。第一次没有浩荡的排场,甚至没有一名朝廷大员,除了凌御风外,就只有云洛依以及凌霁月的贴身侍卫莫言了。因为南燕国君希望这次自己不是以皇帝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兄长的心情为爱弟饯行,所以一切的闲杂人等都被隔离开去了。
“霁月,你一路保重。”凌御风沉默良久,满腔的不舍只化作这样一句平平凡凡的送别之语。
温和而平静地一笑,凌霁月点头,“皇兄放心,臣弟此去必定不辱使命。”昨日已将这些天连夜赶出来的策论呈给兄长,他也可以安心地前往大唐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身边温婉柔弱的小妻子。
“洛儿,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挂念着。”望着她强忍泪水的眼睛,他的心里一阵痛过一阵,“皇兄,臣弟不在的这段时间,洛儿就承您照顾了。”相信有了皇兄的保护,即使自己不在,她也不至于受到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