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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力道极轻极柔,云洛依只觉得他指掌揉搓之处痛楚全消,有说不出的舒泰。凌霁月却眉头深锁,一言不发,只顾埋头为她疗伤。刻骨的自责与心痛几乎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从来没有想到,他的妻子,南燕尊贵的宁王妃,竟然会遭到这样的折磨。
“霁月,你莫要动气,我真的没事。”云洛依已不知是第几次重复了。自从回到安远侯府之后,他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只是沉着一张俊颜,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然而,依照她对他的了解,她几乎可以肯定,他这次着实气得不轻。抬眸清幽地望了她一眼,凌霁月在床头的暗格中取出活血的伤药,细细抹在云洛依的伤处。直到她身上的勒痕明显地淡去,这才轻声说道:“洛儿,回南燕去。”
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要她离开,云洛依蓦然一惊,神色黯淡了下来,凄然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我为你惹来了麻烦?我发誓以后不会了,绝对不会了。我会安安静静地待在府里,哪里也不去。”
“洛儿,不是这个问题。”凌霁月痛苦地合了合双眸,道,“原本我一厢情愿地以为,留在我身边,纵使你不能顶着王妃的身份,却也不至于有什么闪失。所以,我自私地将你留在了这里。然而事实终究是事实,今日的意外真真切切地告知了我,即使我再如何地努力,你依然会受到伤害。在这长安城里,我给不了你锦衣玉食也就罢了,如果连安全都给不了你,我宁愿你回到南燕。”
“今天的意外不是你的错啊,为什么你硬要将责任揽到身上?况且,你已经废了拓拔宏的右手,为我出了气了。不要再将这事放在心上了好吗?我真的不碍事的。”云洛依急切地道。好不容易才到了长安,来到他的身边,即使有再多辛苦,要经历再多折磨,她都不要离开。
“我心意已决,这些日子你好生休养,待下月南燕使节出使大唐之即,我会让他们送你回去。”凌霁月按着眉心,疲惫地道。
“……”云洛依张了张口,却终究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闭了闭眼,自床上吃力地起身。
“怎么了?”凌霁月扶住她,问道。
她摇了摇头,道:“我回去歇息。若是睡在你房里,侯府里头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总是不好。”她在府里的身份只是个丫头,怎可以长久地待在汀兰阁中。
“如若有个什么闲言碎语,那么,早在我前往行馆之时就该有了。现在方才在意,是已经来不及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凌霁月轻柔地抱她躺下,却被她推开。
“霁月,如果你当真为了我好,就别让我在府里难做人。”云洛依凄然一笑,缓缓翻身而起,着了绣鞋,一步一步退出了他的房间。
这次凌霁月却没有拦她,任她略带踉跄地离开。他无言地望着她出了他的寝居,望着她为他掩上房门,望着她秀美的容颜消失在自己面前。
他怅然地叹了口气,知道他方才说的话令她心里难过了。她是个不懂得反抗的女子,向来是他说什么,即使心中再如何不愿意,也不会真正忤逆他的意思。
被褥上依然有着她的气息,然而,她却已经离开了。凌霁月修长的手指抚过纯白的被面,目光忽然被床上的一支木钗慑住了。
一床雪白之中有着这样一支棕色的木钗,显得分外扎眼。那是她的钗子,却遗落在了这里。凌霁月伸手小心地取过木钗,紧紧地握在掌心。或许是他太过用力,手掌有着微微的刺痛,却远远及不上他心中的痛楚。
凌霁月垂下眸子,只怕今生他是注定要负她了。
第6章(1)
一张木制轮椅缓缓地经过回廊,穿过小径,在后院停下。轮椅上坐着的是个俊雅男子,幽深的眸子,略显苍白的容颜,美是极美的,但眉间眼底却尽是愁思。
那人正是向来泰然处事的南燕宁王凌霁月。数日之前,李彻偶尔得一巧匠,遂命他制作一张木制轮椅,赠予凌霁月。这样一来,倒也令他方便不少。
他幽幽叹息一声,望着满园盛开的珍奇花卉,却是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欣赏的心绪。一连七日,他都没有再见过云洛依。
他明白她是在躲他,每日的三餐,清晨起来时房中熟悉的幽香,都有着她的气息,然而,他却怎么也见不到她的面容。他苦笑,其实,他要见她是何其容易,只需派人传唤一声,她是一定会出现在他面前的。可是,他却不想如此。既然她不愿见他,那么,不妨就让彼此都冷静一段时日也好。只不过,再过些时日,南燕使者就要到了,那时,她自当随他们回去。他们相聚的时间不多了。
凌霁月翻开手掌,凝望着她那日遗留在他床褥的木钗,满心都是她的影子。这支木钗是他赠给她的唯一首饰,她向来是很珍惜的。他从来都不是个浪漫的人,太多繁重的责任压在他的肩上,使他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柔情蜜意。会送给她这支木钗应该是为了赔罪吧。那时他们成亲不久,一天他上朝回来,刚刚进了中门,就听见花厅之中传来女子的娇叱声。
“你哪里配得上霁月哥哥?你看着好了,总有一天我要叫霁月哥哥休了你。”那样骄蛮的语调,他一听就知道是飞虎将军赵广英的女儿赵羽衣。这任性的千金小姐向来心系于他,可惜他对这样的女孩却没有什么好感,只是碍于赵广英的面子,与她兄妹相称。
“赵小姐,你来这是客,云洛依自当好生招待,只是,小姐为何竟出口恶言?”云洛依柔和的声音传了出来。
“好生招待?你还当你自己真是宁王妃了。你有什么资格招待本小姐,不过就是个小小的侍郎之女嘛,霁月哥哥怎么会看上你的。”赵羽衣向来伶牙俐齿,说起话来尖锐无比。
“你……”云洛依似乎是有些生气,再不愿与她多说什么。
“干什么?你是不满意本小姐所说的了?霁月哥哥和你的身份,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你怎么好意思缠着他?”赵羽衣却毫不放松地说道。
凌霁月原本不欲与她照面,而今听得她如此欺辱云洛依,心里也着实有气,不由得就进了花厅。
“霁月哥哥,你终于回来了,羽衣好想你哦。”赵羽衣一见到他,立刻换下骄蛮的一面,柔柔地道。
“臣妾见过王爷。”倒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恭恭敬敬地向他福了福,生疏而有礼地道。
“嗯。洛儿不必多礼。”凌霁月向她笑了笑,这才回眸对赵羽衣道,“赵姑娘,今个儿怎么有空过来?”
“霁月哥哥,人家想你嘛,难道人家不可以来看看你吗?而且,羽衣也想看看霁月哥哥的王妃是怎么样的国色天香啊。怎么,你不欢迎人家啊?”赵羽衣佯嗔道。
“怎么会呢?不过,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令尊也该下朝回府了,姑娘还是早些回去,莫要让赵将军担心。”凌霁月温和地道。
“好啦好啦,霁月哥哥竟然赶人家走。”赵羽衣一跺脚。外面正是艳阳高照,他却说时候不早了,这分明是在逐客嘛。但她也不想惹他厌恶,娇嗔了一声后,却也准备离去了。就在这时,云洛依发髻之中银光一闪,煞是夺人心弦,那是一支做工精细的银钗。
赵羽衣美眸流转,娇笑道:“可是霁月哥哥,人家好喜欢王妃戴的那支银钗哦,可不可以请王妃割爱啊?”
“这……”凌霁月回头向云洛依的发髻望去。那是洛儿自娘家带来的嫁妆,怎好随意赠人。只是赵羽衣是赵将军的爱女,如若不予她,只怕对不住赵将军的面子。这该如何是好?
“霁月哥哥,可不可以给人家啊?”赵羽衣盯着他,毫不放弃地索要。
云洛依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温柔而又娴静。
“洛儿,既然赵姑娘要,你就割爱吧。”凌霁月合了合眸子,无力地道。
“是。”云洛依纤手轻拨,银钗自如云黑发间卸下,轻轻送到赵羽衣手中。
“谢谢霁月哥哥,那羽衣就告辞了。”赵羽衣示威地看了她一眼,银铃般地笑着离开宁王府。
三天后,他就为云洛依亲自挑选了这支木钗,算是补偿。木钗并不华丽,但样式古朴,出自天下第一珠宝名家轩辕沁之手。她向来不爱首饰,觉得戴着累赘,但这支木钗,却时时插在发髻上。
拉回徘徊于过往的思绪,凌霁月苦涩地一笑,也许跟随着他,她一直都是委屈的,无论是在南燕,还是大唐。如今,她不愿见他,过些时日,她随南燕使节回去,就该是他见不到她。那么,是否今生他们就注定是聚少离多,甚至是再无相见之期?想到这一可能,他的手不禁一颤,木钗自掌中滑落,发出轻微却沉闷的声响。
凌霁月一惊,想也不想便待撑起身子去捡。但他的双腿却依然无力得很,纵使强撑着离了木椅,却也是勉强。就在他指尖堪堪触及木钗之即,一个重心不稳,整个身子止不住前倾的势头,跌倒在地上。
“啊。”后院暗处传出一身抑制不住的惊呼,云洛依再也忍不住快步冲到他的身前,小心翼翼地扶他重新坐上轮椅,泪水涟涟道:“你、你为何总是这般不经心呢?”这几日来,她纵是躲他,却也时时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暗暗追逐着他的身影。无奈看见的却总是他在不经意间伤了自己。
凌霁月苦笑着摇头,淡淡地道:“你终是肯出来见我了,看来这一跌倒也值得。洛儿,你莫要再气我了,你该知道,我从来不曾有心令你难过。”
“我不是不愿见你,也不是生你的气。我只是、只是害怕。”云洛依哽咽,气苦地道,“我是怕你见着了我,又要赶我回南燕。”
“洛儿,我要你回南燕,是怕伤了你。你跟随我这些年,不曾得到多少幸福快乐,委屈却是受了不少。即使是在南燕,我都无力事事护你周全,何况是在这大唐?你让我怎么能够再自私地将你绑在身边?”凌霁月望着掌中的木钗,痛心道。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云洛依明白他必定是想起往昔之事,不禁含泪笑道:“你怎知我不曾得过多少幸福快乐?知道为何我时时戴着这支木钗吗?这绝不仅仅因为那是你送我的首饰。”对上他漾着疑问的眸子,她接道,“你可还记得你赠我木钗那日发生了什么?”
“你说的是……”凌霁月靠在木椅之上,征询地问道。
“你忘了吗?我却是今生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云洛依垂眸,述说着属于他们的,也深深镌刻在她心底的往事,“那日……”
那日春光明媚,凌霁月照例上朝去了,她闲来无事,捧了书册,悠闲地来到王府后院,一边品茗一边看书。可惜,这样的闲情逸致很快就被人打破了。一个梳着双髻、丫鬟打扮的女子,穿过花廊,出现在她面前。她认得她是赵羽衣的丫头,却不知她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而她主子又在哪里,怎会容得自己的婢女在王府中乱跑。
“王妃娘娘,奴婢小云,是、是奉了我家小姐的吩咐,前来送还娘娘的银钗。”小云恭敬地,又似乎隐约有些害怕地道。
“不必了。你回去禀告你家小姐,这银钗是我自愿给她的,怎么好再拿回来。”云洛依柔和地笑笑,不以为意地道。
“这个……可是,小姐说一定要将银钗还给娘娘。”小云的目光闪烁,不住地向四周瞄着,神情却极为瑟缩。她嘴里说要交还银钗,却没有半点实质的动作。
“如果你家小姐坚持,那我也不好勉强,你不妨就将钗子放在这里,待我改日备上更为珍贵的饰物,再为你家小姐送上就是。”云洛依淡淡地笑着,安然而宁静。
“啊……哦。奴婢遵命。”小云颤颤地说着,磨蹭地走上前,却迟迟不将银钗递上。
云洛依正感到奇怪,赵羽衣娇美的声音已从回廊的拐角处传出:“霁月哥哥,羽衣回去想了想,还是觉得要王妃的银钗不太好,就叫小云将它送还王妃了。”她的声音柔腻,撒娇般地道。
然而就在这时,小云却一咬牙,一把将手中的银钗扎入自己的肩膀,沾血的身子也猛地扑到云洛依身上。
云洛依顿时惊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竟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任小云扑在自己身上,雪白的纱裙也沾染上猩红的血迹。而凌霁月与赵羽衣的身形却已映入眼帘。
“啊……”赵羽衣尖声对着云洛依大叫着,“小云、小云你怎么了?”
“小姐,您要我将银钗送还娘娘,可是她、她却……”小云白着脸,颤巍巍地指着云洛依,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霁月哥哥,你要为小妹做主啊,小云她与我情同姐妹,呜呜……”赵羽衣哽咽地哭道,真个是梨花一枝春带雨,令人我见犹怜。
所有的事情都在一瞬间发生,而云洛依也渐渐明白过来,却百口莫辩。凌霁月脸上已变了颜色,大步行了过来。云洛依几乎已做好了遭受责问的准备,却不料被他一把搂入怀里,只听见他微颤地道:“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事。洛儿,你当真要让我如此担惊受怕才甘心吗?”
“啊?”赵羽衣被这变化惊住了,这……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她不由得哭道:“霁月哥哥,你要为羽衣做主,严惩伤害小云的凶手啊。”
凌霁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这件事我会交由刑部详查,赵姑娘不必担心。”
“可是,可是明明她就是凶手啊。”赵羽衣指着云洛依,涩声道。
“洛儿不会是凶手,这点孤可以肯定。你先回去,这件事我定会为你查个水落石出就是。”凌霁月向来谦和,很少用“孤”自称,可见这次他是动了真怒。
赵羽衣一时间也不敢多说什么,带着尚且血流不止的小云战战兢兢地离去了。后来,凌霁月也没有再去追究这件事,只是不久之后,皇上赐婚,飞虎将军赵广英之女羽衣,许配新科探花原辰辛。
第6章(2)
“霁月,你可还记得这件事吗?”云洛依望着侯府满园繁花似锦,与那日王府中的春光烂漫竟有几分相似。她轻轻叹道,“你可知道,当时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必定要被定罪了,却不想你竟是如此相信我。你可知道那时我是多么感激你的信任?”
“我亲选的妻子是怎样的人,我又怎会不清楚?赵羽衣那幼推的手法哪里骗得过我。而且,你当真以为,我会相信外人更甚过自己的妻子吗?”沉浸在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往事中,凌霁月心情稍稍开朗了些,轻笑道,“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庆幸她只是闹出这样一场闹剧,却并没有伤了你。不然,只怕我是难以原谅自己的。”
“可是,你却不知道,这样一份眷宠和信任,就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为你付出一切。遇见你,是我幸运。”云洛依为他理着被风吹乱的发,柔柔地接道,“霁月,别让我走。允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凌霁月垂眸,默然无言,良久之后,方才沉静地道:“洛儿,你当知道,我是为了你好。我们不要再执着于这个问题,好好珍惜现在相聚的每一个日子。”
“……好。”云洛依的唇苍白而不见血色,心头更是充满无尽的痛楚。她明白这次他是真正的心意已决,不会再做更改。也许,今后的他们,只能在回忆中方才触及得到对方的影子。
春光依旧明媚,和风徐徐,令人熏然欲醉,满园嫩绿轻红,蝶舞莺飞,好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然而,如此良辰美景,在云洛依看来,却如三九天般严寒,心底一阵阵地泛着冷。
一乘华丽的官轿在安远侯府门前停下,轿帘轻掀,出来的是个宫装少女。她一头珠翠环绕,身披时下宫廷最流行的碧落纱,手腕处各挂一串银铃珠饰,莲步轻移间,洒落点点清脆的音律。她的打扮无疑是极为华丽的,但奇怪的是并不令人感到一丝的俗气。这一身的珠玉首饰,衬得少女明眸皓齿,雍容华贵。她正是大唐皇帝的爱女平乐公主李晴。
门房一见这样一位贵客,忙不迭地欲入内通报,不想却被李晴拦住,“你忙你自个儿的吧,本宫自己进去。”言罢,便扬着水袖,领了两名娇俏的侍女,施施然进了侯府大门。
进了侯府,李晴却是真正吃了一惊。王公贵族的府邸她也去过不少,印象里都是一般的金碧辉煌,堂皇贵气。即使是她那狂放不羁的皇兄李彻,府第之中也脱不了这样的调调。但这安远侯府,却是宁静安然到了极致,回廊、花园,一景一物,一石一木,都浑然天成,其布局却又似神来之笔,妙手偶得,令人身处其间,有着说不尽的清逸淡雅,超凡脱俗之感。她不禁对这仅有一面之缘的南燕质子,更是充满好奇。
随手拦下侯府一个婢女,李晴问道:“你们侯爷呢?”
“回小姐的话,侯爷正在后花园赏花。”那婢女并不认得李晴是谁,但看她一身华丽,气质雍容,也晓得是个不能得罪的主儿,遂恭恭敬敬地照实回答。
“嗯,本宫也不熟悉你们这安远侯府,你就给本宫带路吧。”李晴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