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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华说罢要走,又记起了一桩,回转头说:“只有那份《遗嘱》,我们抄在那里。字数不多,读熟很容易。不过,要当主席才用得到背诵呢。”
蒋老虎第一次参加集会的时候,怀着一种平时不大有的严正心情;但是看到一同开会的十几个,都是冒冒失失的小伙子,有几个还离不大开父母似的,严正心情便松弛了。中间有高等里的体育教员陆三复,他当年扭住了蒋华,不让上他的课,最近却不念旧恶,经蒋华的介绍加入了;此刻他抿紧嘴唇;脸红红地坐在角落里,望着这位久已闻名。多少有点儿可怕的新同志。
议题是继续本一次集会所讨论的,公开出去的时候,做哪一些表显力量的工作?有人就说东栅头的三官堂,平时很有些人去烧香许愿,是迷信,决不容于革命的时代,应该立刻把它封掉。有人主张立刻宣布减租,农民的背上负着多重的压迫,即使完全免租,未必就便宜了他们。有人说至少要弄几个恶劣腐败的人游游街,才好让民众知道新势力对于这批人是毫不容情的。
蒋老虎待再没有人发表主张了,才像佛事中的老和尚一般,稳重地,不带感情地说:“各位的意思都很好,我觉得都可以办,并且应该办。不过事情要分别个先后;该在后的先办了,一定是遗漏了该在先的,这就不十分妥当。譬如,我们这里只有十几个人,一朝公开出去,说我们就是新势力,谁来信服我们?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要先下些工夫么?”
“这倒可以不必,”耸起一头乱发的主席接上说。“我们并非假冒,上级机关是知道的,还不够证明么?”
“并非假冒,当然。贴几张上级机关的告示,来证明我们的地位,我也知道有这么个办法。然而不辛辣,不刺激。我的意思,新势力到来了,要用快刀利斧那样的气势,劈开民众的脑子,让他们把那强烈的印象装进去,这才有我们施为的余地,这才可以把一切事情干得彻底。”蒋老虎耐着性儿解说,像开导一班顽劣的手下人。
“那未,爸爸,你看该怎样下工夫,说出来就是,”蒋华爽直地说。
在集会中间忽然来了“爸爸”,大家感到滑稽、脸上浮着笑意;有几个忍不住,出声笑了。
“我的意思,该有一两个人迎上去,同快到上海的军队接洽,要他们务必到我们镇上来;即使不能来大队,一连一排也好;如果他们一定不肯来,就说我们这里土匪多,治安要紧,不可不来。革命军!大家想象如同天神一般的,现在却同我们并排站在民众面前,这是多么强烈的一个印象!”
“这意见好!”大家喃喃地说,表示佩服,就算表决通过了这一项。
“还有,”蒋老虎并不显露他的得意,眼光打一个圈儿看着会众说,“这里的几十名警察,也得先同他们接洽。并不是说怕他们不利于我们,在这个局势之下,他们也不敢;我是要他们亲热地站到我们这边来,加强我们的力量。”
大家又不加思索地表示赞同。在前一些时,这班青年神往于摧毁一切旧势力,曾经像幻梦一般想象到奔进警察局,夺取警察手里的枪械的伟举;此刻却看见了另外一个幻象,自己握着平时在桥头巷口懒懒地靠着的警察的手,彼此互称“同志”。
蒋老虎见自己已经有催眠家一样的神通,又用更忠实的调子说:“警察那方面,我可以负全部责任。他们都相信我,我说现在应该起来革命,他们没有一个肯干反革命的。此外,我看还得介绍一些人吧。”
“这里有革命性的人太少了,尽是些腐败不堪、土劣队里的家伙,哪里要得!果真有革命性的人,当然越多越好;我们决不取那种深闭固拒的封建思想!”主席说明人数不多的缘故,含着无限感慨。
“不见得太少吧,”蒋老虎略一沉思说。“据我观察,土劣队里的家伙大都是自以为上流阶级的人物;而下层阶级里,我知道,有革命性的实在不少。他们尝到种种的痛苦,懂得解放的意义比什么人都清楚,他们愿意作革命的急先锋!”他说到未了,声音转为激越,神色也颇飞扬,正像一个在行的煽动家。
“蒋同志说得痛快,革命的急先锋,惟有下层阶级才配当!”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青年接上喊说;在这一群里,他是理论的运输者,平日跑上海跑什么地方都由他担任。
“那未,我们决定从下层阶级里征求同志,借以加强革命的力量,”主席嘱咐似地说。旁边执着铅笔,来不及似地急忙书写的一个,就把这一句也记了下来。
“这一层,我也可以负点儿责任;待我介绍出来,让大家通过。”蒋老虎的语气到此一顿,继续说,“说到这里,应该先办的事情似乎差不多了。接着就可以谈谈我们对于本镇的施为。我以为,做事要集中,擒贼要擒王;东一拳,西一掌,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认定了本镇腐败势力的中心,一古脑儿把它铲除,才是合理的办法。”
戴眼镜的高个儿抢着说:“前回我们已经讨论过,本镇腐败势力的中心是我们的校长蒋冰如。他什么都要把持,高等校长是他,乡董是他,商会会长又是他。他简直是本镇的皇帝。革命爆发起来,第一炮当然要瞄准皇帝!”
不知道主席想起了怎样一个意思,略带羞惭地向陆三复说:“我们现在与他没关系了,你陆先生却还在校里当教师。”
“那没有什么,”陆三复慌张地摇着头,“我同你们一样,为公就顾不得私。”羞红从脸颊飞涨到颈际,右颊的瘢痕仿佛更突起了。
“蒋冰如拿学校当他的私产!”愤愤地说这句话的是一个自命爱好艺术、近来却又看不起艺术的青年。“去年我去找他,说学校里的艺术功课让我担任吧,报酬倒不在乎。一套的敷衍话,说再好也没有,可惜没有空缺。徐佑甫那种老腐败,至今还留在那里。刘慰亭的英文,英国人听起来简直是外国文,他却一年年地用下去,只因为他们俩关点儿亲。这些都是学阀的行径,已经够得上被打倒的资格!”
“再说他当乡董,”蒋华暴躁地接着说,“人家女人要求离婚,他却判断说能不离最好,这明明是受了那男人的好处,故而靠着乡董的威势,来压迫可怜的女人!”
“他的儿子自华宜华眼里看不起人,遇见了我们同学,似理不理的,仿佛说‘我们是上海的大学生,你们是什么!’也是一对要不得的宝贝!”这语音来从陆三复的右边。主席斜过眼光去,看见一双燃烧着妒恨之火的眼睛。
蒋老虎宽容地笑着说:“儿子是另外的问题。学校里用人不当,劝女人家最好不要离婚,也还是小节,都可以原谅。我们应该从大体上着想,他到底是不是腐败势力的中心;如果是,就不客气地打倒他!”
他这是欲擒故纵的章法。那高个儿不耐再听下去,抬起右臂嚷道:“这是不待讨论的问题!几年以来,镇上一切事情都归他,什么狗头绅士狗头财主都推尊他作挡箭牌,他又有许多田,开着几家铺子,是个该死的资本家。他要不是腐败势力的中心,那就可以说我们镇上是进步到不需要革命了!”
“那未,毫不客气,打倒他!”蒋老虎的笔法至此归到本旨;他微微一笑,然后同一班青年商量打倒的步骤。
听到了远远的潮声而心头不平静的,镇上还有许多,那大概是有点儿资产的人。几回的内战使他们有了丰富的经验,一听见军队快到,就理箱子,卷铺盖,往上海跑;到得上海,不管一百块一间楼面,十块二十块宿一宵旅馆,总之是得庆更生;待传说打仗结束了,重又扶老携幼,拖箱带笼回转来。他们想,现在又得温一下旧课了。他们又从报纸上知道一些远地的情形,疑信参半,要在想象中构成一种实况又不可能;这就比以前几回更多恐怖的成分,因而觉得上海之行更不可免。几天里头,为了送上海去的人到火车站,所有船只被雇一空,谁要雇乘须得在几天以前预定。
金树伯是决定夫妇两个跑上海了;依据情理,当然要去问一声他妹妹,要不要带着孩子和老太太一齐走。佩璋回答说,焕之来信没有谈到这一点;老太太不用问,可以断定她不肯走的,单是自己和孩子走又决没有这个道理;还是不要多事吧,反正家里也没有什么引人家馋涎的东西。树伯总算尽了心,也不再劝驾,说声“回来时再见”便分别了。
树伯又跑到冰如那里,却真有结伴的意思。不料冰如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冰如说:“以前几回你们避到上海去,我还相当赞同。惟有这一回,我绝对反对你们走;简直是自扰,没有一点儿意义!”
“为什么呢?这一回比前几回又不同啊!”
“正因为不同,所以没有逃避的必要。是革命军,不比军阀的队伍,哪里会扰民?至于党人,现在虽还不知道在本镇的是谁,然而你只要看焕之,像焕之那样的人,难道是肯扰民的?不要劳神白花钱吧,坐在家里等着看新局面就是了。”
“但是报上明明记载着,他们所到的地方,拥护什么呀,打倒什么呀,骚扰得厉害。”
“他们拥护的是农工。农工一向被人家无理地踩在脚底下,既然是革命,拥护他们的利益是应该的。他们打倒的是土豪劣绅,为害地方的蠢贼。我们自问既非土豪,又非劣绅,拳头总打不到我们身上。譬如蒋士镖,平时欺侮良善,横行乡里,那倒要当心点儿,他就有戴起纸帽子游街的资格。”
“你得想想你自己的地位,”树伯这样说时,心头浮起一句记不清出处的成语,“彼可取而代也”。
冰如无所容心地笑问:“你说我的乡董的地位么?这又不是什么有权有利的职务,无非为地方上尽点儿义务罢了。况且,我也不一定要把持这个地位;革命家跑在我前头,我很愿意让他们干。”
他又说:“可是现在职务还在肩上,我总不肯随便。我以为在这个时期里,一班盗匪流氓乘机闹乱子,倒是要防备的;所以我召集今天的防务会议。不料他们都跑走了,只到了四个人;像你,要走还没走,也没有到。我们四个只好去同警察所长商量,请他吩咐弟兄们,要加紧防卫,尤其是夜间。”
树伯似乎只听到冰如的一句话,因而跑上海的意念更为坚决。“不是他们都跑走了么?难道他们全是庸人自扰,没有一点儿意义?我决定明天一早走,再见吧!”
第27章
高个儿到上海接洽的结果,并没有邀到一连或一排的革命军一同回来。刚才赶到的军事长官说,那个乡镇偏僻,军事上不见重要,这里上海又这样乱糟糟,没有派部队到那里去的道理。火车是不通了,高个儿搭了邮局特雇的“脚划船”回镇;搭这种船是要躺着不动的,他就把当天的一捆新闻纸权作枕头,那上面刊载着火光呀,枪声呀,青天白日呀,工人奋斗呀,等等特刻大号字的惊人消息。一百多里的水程,射箭一般的“脚划船”行来,晚上九点左右也就到了。蒋老虎陆三复以及一班青年见回来的光是个高个儿,不免失望。然而不要紧,还可以“收之桑榆”,警察方面早已接洽停当,每一个人的胳臂上将缠起“青白”的符记,表示他们是能动的而非被动的力量。高个儿描摹在上海的所见所闻给大家听,说民众那样壮烈伟大,恐怕是历史上的破天荒。这引得大家跃跃欲试,恨不得自己手里立刻来一支枪。
一捆新闻纸当晚分散开来,识字的不识字的接到了占命的灵签似的,都睁着眼睛看。一个人愕然喊一声“来了!”这“来了!”就像一种毒药,立刻渗入各人的每个细胞,在里边起作用。那种感觉也不是惊恐,也不是怅惘,而是面对着不可抗拒的伟大力量的战栗。自己就要同那伟大力量打交道了么?想来是个不可思议,而且也无可奈何。有些人是前几天就买好了腌鱼,咸菜,预备到必要时,像蛹儿一样让自己关在茧子似的家里,这会儿暗自思量,大概是关起来的时候了。
下一天天刚亮时,乡镇的上空停着一层牛乳色的云,云底下吹动着峭寒的风,感到“来了!”的人们半夜不眠,这时候正沉入浓睡。忽然一阵海啸似的喊声涌起来,“各家的人起来啊!革命势力到来了!起来开民众大会!民众大会!会场在高等门前的空场上!各家的人起来啊!起来啊!”
浓睡的人们起初以为是出林的乌鸦的噪声,渐渐清醒,辨明白“起来啊!”“到来了!”的声音,才知道不对;同时“来了!”的毒素在身体里强烈地作用着,竟像大寒天裸体跑到风雪中,浑身筋骨尽在收拢来那样地直凛。买好腌鱼咸菜的,当然把被头裹得紧一点儿,算是增了一层自卫的内壳。此外的人虽然凛,也想看看“未见之奇”,便慌忙地穿衣起身。
开出门来,谁都一呆,心里默念“啊!这,蒋老虎!”这一呆并非真的呆,而是杂揉着庆幸和失望的心情。庆幸的是准备受拘束,却知道实际上并没多大拘束,失望的是怀着热心看好戏,却看到个扫边老生,两种心情相矛盾,可又搅在一起,因而心灵的活动似乎暂时停顿了。怎么蒋老虎也在里头?看他挺胸凸肚,一手执着司的克,这边一挥,那边一指,一副不可一世的气概,他还是一伙里的头脑呢!再看这一伙人,穿长衣服,学生模样的,穿短衣服,工人或“白相人”模样的,有的指得出他们的名字,有的好生面熟,就是不太面熟的,也断得定是本镇人;他们这样历乱地走过,时时把嘴张得像鳜鱼的一样,高声呼喊,得意扬扬的脸上,都流露凶悍之气,很像一群半狂人的行列。咦!还有警察。平时调班,“替拖替拖”往来的,不就是这几个么?——不是吧?这一群不是所谓“来了!”的吧?然而他们明明在那里喊,告诉人家他们正是所谓“来了!”的,并且他们都有符记,警察缀在制服的袖管上,其余的人缀在衣襟上。
观看的人们虽然这么想,可是没有一个挂到唇嘴边来议论的;为要看个究竟,渐渐跟上去,跟上去,使这个行列增长声势;女人蓬着头发也来了,小孩子衣服还没扣好也来了。受了呼喊声的感染,这批跟随者也不自主地呼喊起来,有声无字地,一例是“啊!……啊!……啊!”
在一路的墙壁上,一般人初次看到闻名已久的“标语”,原来是红绿黄白各色的纸条儿,上面写着或还像样或很不堪的字。句子就是在报上看熟了的那些,倒也并不觉得突兀。不过中间有几条,却是为本镇特制的,就是“打倒把持一切的蒋冰如!”“打倒土豪劣绅蒋冰如!”“勾结蒋冰如的一班人都该打倒,他们是土劣的走狗!”
有些人想:“土豪劣绅,原来就是蒋冰如那样的人。他自以为到过东洋,看别人家总是一知半解,不及他;土劣的可恶大概就在这等地方。他出来当乡董,同以前的乡董没有什么两样,并没使出他的全知全解来,遇有事情找到他,他既不肯得罪这边,也不愿碰伤那边,这种优柔的态度,一定又是上劣的一项资格。”
另外一些人这样想:“编一本戏,写一部小说,其间生,旦,净,丑,忠臣,义士,坏蛋,傻子,须色色俱全。大概革命也是差不多的一回事,土豪劣绅是革命中少不得的一种角色。轮到本镇,蒋冰如就被选出来,扮演这个角色。”
到底哪些人想得对,自然谁也没有作答覆。行列来到高等门前的空场时,一共足有七八百人,轰然的声音把藏在榆树榉树叶丛中飞飞跳跳的麻雀吓得飞一个空。场上先有十来个警察在那里,还有四五个佩有符记的人,其中一个是陆三复;他穿起第一天上身的中山服,夸耀地四顾,有如小孩吃喜酒穿了新衣裳。场中心叠起几只美孚牌煤油的木箱子,算是演说台。台左竖起一面早在大众心中可是第一次映入大众眼中的旗子,一阵风吹过,舞动的夺目的红色给与大众一种说不出的强烈印象。
起先是高个儿跨上木箱子,宣布说,从今天起,“我们的势力”到了这里了。为什么要到来呢?到来了又怎样呢?他接讲了无时不涌在喉咙口的熟极而流的理论。从理论又转到实际,结句说:“我们要把本镇彻底改造过,使它成个全新的革命的镇!”
“彻底改造本镇呀!”蒋华擎起他的帽子直喊。他见大众忘了似地,没有接应,又佣更高的声音提示说:“喂!口号!”
“彻底改造本镇呀!”错杂在群众中间,佩有符记的人这才聚精会神地喊出口号来。
“啊!……啊!……啊!”其他一部分人受催眠似地附和着喊,竟把这个民众大会点缀得颇有空前壮烈的气势。
“我有提案!”
大众看爬上木箱子开口的,是个塌鼻子的青年,虽然知道他是本镇人,但是不清楚他姓什么,喧声便错落地静下来。他就是那个自命爱好艺术、近来却又看不起艺术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