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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于孩子的心态、习惯、好恶全都是陌生的。
乐秋心在见过英母之后,更感触到要打进英家圈子去的压力。她下意识地害怕跟英铭刚与英铭怡这两个孩子相见。
如果她自己与铭刚、铭怡都是英嘉成心上的一块肉,无分伯仲的话,万一相处不来,不就等于撕裂英嘉成的心?这是轮不到乐秋心不诚惶诚恐的。
她差不多是睁着眼等天亮。
至于英嘉成,他骇异于姜宝缘的应变态度。
近日来,她主动跟自己商议离婚的细则之后,整个人都变起来。
姜宝缘平日虽不算是个多言多语的女人,但她的说话也真枯燥无味,甚至接近多余的。
比方说,银行宣布加息了,她就会立即扯着丈夫问:
“银行加息,意味着百物腾贵,通货膨胀了,你们公司有没有可能调整高级职员的薪金,以平衡需要?”
英嘉成没好气,回应她:
“你别担心这个好不好?”
姜宝缘立即说:
“话不能如此说呢,你不提出来,那些做老板的,省得一分就一分,才不会来个自动自觉。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不能说她不对。但又不能说她对。
一知半解,似是而非的道理,最坏事、最令人手足无措、啼笑皆非。身为集团内的执行董事,怎么可以提出这种加薪的要求来?是太不成体统的一回事。
妻子要从小地方着眼,也只有事后吁一口气就算。
吁得多了,日子有功,就觉得烦。
然,自从姜宝缘原则上同意离婚之后,英嘉成再听不到她在自己身边说上半句无无谓谓的话。起初,英嘉成以为是姜宝缘有气在心头,根本都不愿跟自己交谈,故而耳根霎时间清静。
其后,他发觉事实并非如此。姜宝缘主动地跟他攀谈的次数还是不少,然,说的都是正经事。换言之,都属于非讨论不可,或甚至需要好好商量的事。一星期之前的晚上,英嘉成比较早就完了一个业务应酬,也没到乐秋心的住处,就直接回家里去。
姜宝缘坐在客厅等他,有话同他讲。
姜宝缘说:“有几件事跟你商议,你不累吧?”
英嘉成解了领带,坐到梳化上去,摆好了一副聆听教益的姿态。
就算现今姜宝缘有噜嗦,他还是打算接受的。不是已经铁定了整宗事件,自己是那个罪魁祸首,妻子是完全无辜的。那就是要他得着一些现成骚扰,作为报应,也是没话可说的。
然,英嘉成估计错误。
3
姜宝缘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十分理智而合理的:
“请问你打算把孩子寄养在你母亲家呢,抑或把你母亲接到你的新居处。一同居住?”
还未等英嘉成答复,姜宝缘就温温文文的解释:
“你决定之后,我还得替孩子们办理转校手续,这年头,教育司署定下来的规矩也真多,早一点有预算:好办事。”
“我还未物色新居。”英嘉成想,母亲住惯了司徒拔道,大概对那一区有固定感情,未必会愿意搬往别处。现今乐秋心的居所,是肯定不合老人家心意了。再说,一家大小的搬到乐秋心的公寓,也太不成话了。
为了这个问题,英嘉成沉思了好一会。
真好笑,若不是姜宝缘提起,他还不知道要正视这件紧要事。
姜宝缘说:
“报读新校的手续是要及时办理的,照看,就算你们搬在一起住,也要好一段日子,倒不如我试留意母亲那区的学校,万一再有甚么变卦。白做功夫总还不要紧,免得临急抱佛脚。”
英嘉成慌忙地点点头,以示赞同。
他原本很想加一句:“宝缘,真要谢谢你这般细心!”
然,话到唇边,又溜回肚子去。好像这句话很婆婆妈妈,不得体似的。
姜宝缘再板一板腰,说:
“嘉成,如果我的投资户口仍放在富恒,会不会不方便、这也是我要预算的一回事。对我,哪一间基金经纪行代我打理金融投资,也不相干。最紧要是他们的表现良好,别把一笔女人的私己钱胡乱包汤便成!如果你认为日后不便嘱富恒的同事代我打理户口,就给我推荐另外一间投资机构好了。”
这是非常关照英嘉成的一个举动。尤其是英嘉成的新欢乐秋心也是在同一间机构内办事的。万一有甚么同事,为了公事而要在工作会议上提到了姜宝缘户口的事,惹起乐秋心或英嘉成的不快,也很不必了。
姜宝缘先行报案,且把主权双手奉送给英嘉成,这份细心隆情,令英嘉成再多一层感动。
他只能说:
“不相干的。只要你不介意,我仍有可能因业务关系而知道你的投资情况,富恒和我都欢迎你继续让我们做你的生意。”
“谢谢你!”姜宝缘说这句话时,倒是十分自然而流畅的。
英嘉成心上不无惊骇。想,为甚么姜宝缘可以如此的落落大方?大概来来去去只为一个原因,她于心无愧,磊落光明。
“嘉成,请别怪我太仔细,今晚要跟你商量的最后一个问题,在我是非常重要的。”
“请说。”
“你坚持要争取铭刚与铭怡的抚养权,我之所以答应考虑,只为你母亲肯肩承抚养他们的责任。为此,我可以放下一半心。至于另一半心,就得看你那位乐小姐跟孩子的缘份了。”
“我会做个好父亲。”英嘉成只能这样答。
“这是我并不存疑的。然,也为使你在日后容易做人,其实,你应该现在就安排孩子们跟乐小姐相识,希望他们在要接受她的新身份之前就能跟她混得谙熟,这对彼此都有益处。
“你当然知道我们的两个孩子其实并不难服侍,只要有耐性、有心机、有爱心,就可以将他们融化。人际关系,当然要时间去栽培。”
“很好的建议,我试试安排。”英嘉成答应着。
忽然之间,英嘉成心头的压力加重,好像有个巨大的声音,在他身畔指责他:
“英嘉成,你搅甚么鬼?竞为了一时间的情欲,遗忘责任,抛弃一个如此无助无援无失无过的发妻?”
他不期然伸手抱着自己的头,不要再想下去。
姜宝缘站了起来,说:
“你累了,睡吧?明天又得早起。”
然后,她就独自回客房里去。
姜宝缘搬进客房去也是近期的事。
英嘉成想,到底有教养的女人必定紧张自尊,姜宝缘已决定不要嗟来之食。
他们之间的缘分已尽了。
剩下来的可以是互相尊重,也可以是彼此埋怨。
如果姜宝缘选择后者,或会令英嘉成更好过一点。可惜,她没有。
常言道:文穷而后工。有慧根的人,会在经历了磨难之后,忽然开窍,出落得漂亮潇洒、有风采、有胸襟、有个性。英嘉成无法不在心内喟叹,当年自己跟她情投意合,不无道理。就为了姜宝缘的建议,他安排一双儿女跟乐秋心尽早相见。当然英嘉成没有把姜宝缘采取主动一事告诉乐秋心,他的烦闷亦因源于此,一旦说溜了嘴,只怕秋心多心,自己的精神压力更大,真正所谓腹背受敌,难于应付。
星期日竟不是个艳阳天,一直刮着微凉的风,太阳又不露脸,气压似乎很低,天是灰蒙蒙的,令人惆怅。
在这个气氛下跟孩子们初相见,是颇煞风景的。
英嘉成把乐秋心和儿女们送到浅水湾酒店的餐厅去吃午饭。
才叫好了菜,乐秋心就把一盒盒的礼物推到孩子跟前去。
“看看你们是否喜欢这些玩具?”乐秋心兴致勃勃的说。
“是甚么东西来的?”英铭刚问。
这一问,乐秋心话穷。她根本不知道小红为她备办了甚么礼物。
她尴尬地答:
“你们打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铭刚是个聪明的孩子,立即答:
“那就是说,你并不知道买了甚么礼物给我们?”
“铭刚!”英嘉成略提高声浪,对儿子有点不满:“不能以这种口吻跟长辈说话。”
“哥哥没有说错甚么话嘛!”才十岁的铭怡一直是牙尖嘴利的。
一开始气氛就弄得不好,英嘉成的确有点紧张,乐秋心更甚。
也只好勉力打个圆场,秋心再对铭刚与铭怡说:
“我这阵子忙透了,没赶得及亲自去挑选礼物。只把你爸爸给我的贴士转告秘书,请她代劳。”
“做女强人的秘书是不是很辛苦、很受气?”铭刚突然这样问。
搅得乐秋心又一次的目定口呆。
“谁教你这种见解?”英嘉成问。
他似乎下意识地希望是姜宝缘搅的鬼,若是,倒令自己心安一点。
可惜,答案非但叫英嘉成失望,更令他和乐秋心面面相觑。
铭刚和铭怡兄妹双双昂起小脸,很权威地说:
“是奶奶给我们说的。”
既是英母的言行,就等于是最高指示,有无上的慑服力,不可抗拒。
乐秋心无法禁耐得住气馁之情,稍稍低下头去。
英嘉成把手伸过去,在台底下,紧紧捉住了乐秋心的手,以示无限支持和安慰。
这个动作才有效而快速地安抚乐秋心已满是伤痕的心。
她强颜欢笑,仍给孩子们说话。
“等会儿我们上哪儿去玩好呢?”她这样试探。
忽然,乐秋心又心酸起来,真不知有多久没这样子忍气吞声过?大概只在初出道时,对上司才如此小心翼翼,诚恐有失。
现今巴结的对象变成了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真令人感慨。
为甚么呢?为来为去,都只为自己深爱的人心安,既如是,就不要生怨、不必难受、不用感慨。
乐秋心握紧英嘉成的手,再看着他。对方那有求饶求恕意味的眼神,令秋心刹那间愿意接受考验与磨难。
说到底,能为爱情受一点委屈,才更能感受到彼此的爱重恩深,情长义厚,有甚么不好呢?
乐秋心对嘉成嫣然一笑,再耐心地候着小主人翁的答复。
铭刚和铭怡都没有发表意见,只埋头吃他们的牛扒。
乐秋心于是建议:
“我们去海洋公园好不好?”
铭怡头一个摔下刀叉,一脸的不耐烦。
铭刚立即加入和应:
“那是去过十万九千七次的地方。”
乐秋心立即以眼神阻止住英嘉成说话,这男人在是日午膳时间内,已经做得够多破坏工作了,乐秋心不要英嘉成为了照顾自己的感受,而伤害孩子的心灵。
必须要勉力维持一个好的开始,才是成功的一半。
于是乐秋心又建议:
“那么,我们开车去游新界,或者到甚么会所去游泳打球,好不好?”
铭刚与铭怡再无表示,耸耸肩,不置可否。
英嘉成只有打圆场,故意喜孜孜地说:
“我们把今天的节目弄得热闹一点,先去新界兜一圈,再顺道到粉岭哥尔夫球会去游泳,吃晚餐吧!”
就这样决定下来。
孩子们抱着那一手的礼物,坐到车厢后上,才坐定了,兄妹俩交换了一个眼色,还是忍不住把礼物逐一拆开,兴奋的神情,表露无遗。到底是孩子,或者说到底是人。
乐秋心吁了长长的一口气,如释重负。
只要人们不肯放弃利益,总是有办法的。
忽然之间因着人性的天生弱点,而使生活上点燃起另一种希望,其实令人啼笑皆非。
这一天乐秋心的身与心都疲累至死。
英铭刚与英铭怡两兄妹比他们的祖母更难服侍。无他,成年人做事总是含蓄,不会像孩子般直接坦率,唯其童心是百无禁忌,想到甚么说甚么、做甚么,于是更能使人难堪,更令人难于应付。
只消英嘉成一不在身边,两个孩子就活像得着个甚么宝贵机会,立即跟乐秋心过不去。
英铭刚问:
“你和爸爸是不是就要搬在一起住了?是他搬去你家,抑或你搬来我们家?”
乐秋心愕然,只好小心翼翼地应付,微笑着答:
“若果搬到你们家去住的话,你们兄妹俩欢迎我吗?”
英铭怡立即答:
“你不是要爸爸将我们两个送到奶奶家里头去吗?是你不欢迎我们。”
乐秋心哑了。叫她怎样解释呢?要解释,都不知从何说起。她原本应该答:“如果你们喜欢的话,没有不欢迎的理由,就大伙住在一起好了。”
可是,翻心一想,绝对不可如此作答。万一真的成事,那她跟英嘉成的二人世界就要被破坏得体无完肤了。
侍候两名小孩子一天半日,也弄得心力交瘁,要是整日为伴,都不知会出甚么乱子?怕要刺激至猝然暴毙。
于是乐秋心改口说:
“我们要上班,反正陪伴你们的时间少,到了假日,再在一起欢聚耍乐,岂不是好!”
英铭怡突然一脸老成说:
“我最怕应酬!”
如此一句不配合孩子身份与年龄的说话,其实应该是惹笑的,然怎么能叫乐秋心笑出声来?
况且英铭刚还未待她反应,又多塞一句:
“以后每周的星期日都是属于我们妈妈的。”
乐秋心自出道以来,还未真正在社会上遇过比现今更难堪的场面,未遇过比这刁钻的两兄妹更难缠的人物。最令乐秋心心寒的,还是两个小孩背后有主持人,那才是一股完全不能忽视的势力。再想深一层,轮不到她不寒而栗,尚有一位高手,叫姜宝缘,始终未在战局中亮相。
她是龙是蛇,功力如何?不得而知。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现今对方不出手,不现身,自己在明时她在暗,这场仗怎么打?
乐秋心还未知道,武林上最一等一的高手,根本就不会让敌人认得出真面目来,只会非常隐蔽地在暗中伺候,令人不晓得他的虚实,单是精神上的困扰与担挂就会弄得对方筋疲力竭,不战而败。
姜宝缘正在有意无意之间采取这种策略。
她已首先赢了一仗,那就是稍稍唤醒了英嘉成迷惘的心,令他有了一重自咎。有自咎,等于对妻子仍有感情、仍会尊重。
这条伏线是埋得太好、太深奥、太仔细了。
把孩子送回家去后,乐秋心如释重负。
泡进浴缸里,洗完热水澡,身体一躺在床上,倦意立即散开来,没有了知觉,蒙头大睡。
跟英嘉成再见面交谈,竞是在富恒的联席会议上。富恒的主席杜佑祺宣布要加强富恒商人银行的生意。他把在英资纳丰年集团内的一位商人银行业务高手徐永禄重金礼聘过来,为富恒争取大生意。
徐永禄名衔是富恒集团辖下全资附属机构富恒投资企业的董事,既是子公司的董事,就得向母公司的董事负责,顶头上司正是英嘉成。
乐秋心因是总管所有后勤部门的一把抓,故此,杜佑祺也把她叫来,跟徐永禄相见。
会议席上,杜佑祺对徐永禄的推许是毫无保留的。这位富恒企业的创办人兼主席的口才以及善用良将的大刀阔斧手段,早已名闻江湖。
财经界的才俊被富恒看中了而罗致,肯答应服务,除了富恒出得起钱之外,更为叨杜佑祺的光。无他,那种一登龙门,声价十倍的威势,就会不胫而走。这对自己的能力、声望,是一次极有效的宣传。
当年,英嘉成也是怀抱着这个心态,答应杜佑祺的邀请的。
如今,这位商人银行业务的精英徐某,怕也是如此。
老实说那又有甚么亏可以吃的,一纸合同在手,就深受深障。试过有一次,杜佑祺以高出市价两倍的薪金把一位外资银行总经理赫伦伟斯引进富恒来,结果,洋鬼子跟那些在富恒已各据山头,老树盘根的华人头头合不来,时间精神全部花在斗气斗法上头。杜佑祺屈指一算,长此下去,损失惨重,于是实行壮士断臂,赔足3年薪金,让洋鬼子立即离去,整个富恒随而结束种族之争,重新投入在生意的搏杀之中。拿了3年薪金的所谓失业汉,有甚么叫损失的?才不过赋闲半载,又在金融界内捞到一官半职了,那3年薪金袋袋平安,根本不用等到两发皆白才拿退休金。多好!
此事传诵江湖,一时间,富恒的高级职员都在谈话中说句笑话:
“现今在晚祷中,最好祈求上天恩赐,杜老爷大发雷霆,天颜震怒,不惜一掷万金,要自己立时之间消失在他眼前为快。好过中六合彩!”
话说回来,杜佑祺非常郑重地对与会中人说:
“欢迎徐永禄的加盟,希望他的才干能尽快发挥出来,让英嘉成领导的业务有更辉煌成绩。
“现今国际投资气候是绝佳的。中东一役,奠定了美国大阿哥的地位,在往后很多年都势难更改。苏联更有内患,无暇他顾,如此说,20年内看不到有甚么战争爆发,这是个意外之喜。
“本城的小气候,是外资对我们的信心比我们对自己的大,这个形势初成,就得趁众人还举棋不定之际,先行一步,鼓励一些新公司上市,我相信有可为。”
一轮训话之后,是午膳时间了。
英嘉成在走出会议室之后,跟在乐秋心后头,低声问:
“有人约你午膳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