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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的女儿-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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枚一分的硬币,亮亮的从我手里跳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他看着钱,没有说话;我拿着书走了,也没有说话。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说话。有人在时说,没有人时不说。
  一切跟想象的全不一样!
  正常似乎没法恢复了。我害怕见到他,见到他就紧张,紧张得连傻瓜也会看出些许端倪;又渴望见到他,他好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没有,生活便残缺不全了。那种种精心设计的大方诚恳热情庄重全没用上,用不上!我为自己惊讶,我想准是我的神经出毛病了。出毛病的是神经吗?我自己十分清楚,不是。我厌恶自己,厌恶他,厌恶我们之间的那件事情。可是又渴望,抑制不住地渴望,渴望着重新体验,胸中如有两军对垒,互不相让,战争不断升级,愈演愈烈,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这事必须有一个结果,否则,我永无宁日!他呢,他怎么想?我们仍不说话。有人在时说,没人在不说。
  下午,政治学习,传达中央军委文件以及层层下发的相关文件,以支部为单位,他最后一个到的。却并不马上进来,而是站在门口向坐得满满的屋里扫视。我看到了他的目光,立刻触电似的低下头来。不一会儿,有人在我身边坐下来了,是他。我没有抬头,但知道是他。文件很长。很好。有人在睡觉,发出深睡时才有的均匀粗重的呼吸声。我一心一意寻找睡觉的人,总找不到。睡觉的人经常伪装得看起来像是听得最专心的人,两手支着额头,脸向桌面,一副专心聆听苦苦思考的样子。我觉着很好笑,真觉得好笑。我发现我的心在渐渐平静,发现这件棘手的事其实并不可怕,只要不再刺激它也别总那样“绷”着,它就会自行消亡。比如现在,他刚在我身边坐下时,我全身的肌肉包括骨骼肌平滑肌心肌确实一齐发生了共振般的痉挛,但不能总是痉挛,它们的能量有限,痉挛了一阵就疲倦了,疲倦消失后一切便恢复了正常,有好几次当我在找寻睡觉人时确实把身边的他忘了。我解脱了。左胳膊被人轻轻碰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过脸去,看到了放在肘边桌上的一张纸条。
  ——太枯燥了。无声地说点什么吧,好吗?
  骨骼肌平滑肌心肌们一齐痉挛!纸片消失了。过一会儿,又回来了,纸上多了一句话。
  ——为什么不愿意理我?我得罪你了吗?
  也许谈谈不是坏事?也许谈开了反而好!我拿起了笔。
  ——没有。我依然尊重你。
  ——我宁可用这尊重去换取一点别的!
  ——你对任何一个女性都可以这样说。
  ——我不愿辩解,但我感激你说出这句话。这证明你也爱我。
  ——这里面根本无所谓爱。这件事最终只能是一场空。
  ——所有的最终都是一场空。永恒谁也无法追求,只有希冀。对永恒的希冀恰好证明了人对自己渺小存在的重视。人所拥有的只是现在。我现在非常爱你,想你!
  ——请不要这样说话!
  ——这是实话!
  ——我只能使你失望。
  ——为什么?我们的爱并不虚幻。此刻我就想紧紧地拥抱你!太想了!因为,爱。
  ——任何堕落都有美好的借口。也许男人不存在堕落的问题。
  ——你充满了欣喜和炽热的渴望,你感到了生命的力的饱胀,而你却冠之以“堕落”,究竟是什么压抑了你?我期盼着我们灵魂和肉体的结合,即使是悲剧是毁灭!不要与命运和爱神抗争吧,一切听从爱神的安排,因为一切都在流动;一切听从命运的安排,因为你我都是它的手中之物。人,太渺小了啊!
  纸片已经写满了,两面都满了,密密麻麻再无插足之地。即使有我也不能再写。幸亏是写而不是说,否则,我将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被他那简直是宇宙意识的超脱、自信震撼了,脑子里一坨糨糊,里面原有的一切都被打乱,然后又乱七八糟地粘在了一起,我脖子僵僵地看眼前的桌面,不敢稍稍转一下头,生怕转错了方向转到左边去,他在左边。我不能看他。我不知这是由于惧怕令人炫目的光亮还是惧怕令人羞惭的黑暗。我的脑子里是一坨糨糊。休息了。随着一阵获得新生般的声响高潮,室内安静了,人们出去了。我没动。很高兴除我之外的人都走了,否则,我拿不出一点敷衍的气力。
  “晚饭后有时间吗?”天哪,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有什么事?”我这样反问。我应说没时间,嘴不由己。
  “我这次出差还给你带来了一样小礼物。”
  “真的!什么礼物?”我问。同时,另一个我不由为这装出来的欢天喜地天真烂漫脸红发烧。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给你送去,晚上七点半,行吗?”
  “好啊。”我夸张地点头夸张地笑,声音高得有点走调了。
  晚饭没吃,没有食欲。什么欲都没有,脑子里是一坨糨糊。我面对墙壁坐在写字台前愣神儿,愣了不知多久,听到了敲门声,我哆嗦了一下,赶紧垂下眼睛,写字台上事先摆好了一本摊开的书。“请进。”我说。“韩琳,让你马上去剧场,临时通知今晚上的演出专家要来。”
  来人是《 周末 》剧组的剧务。看看表,六点一刻。
  我去看小梅。
  以往出远门我总要选一本书带上,这本书必须不是太厚,以免沉;必须好看,以能抵御环境的嘈杂;还得有滋味可反复阅读,以免读完了就完了。但这次没带,忘了,我几乎是逃离北京的,逃离他,还有我自己。在车上闲着没事儿,只好听别人说话,上车后对面下铺两个三十来岁的女子一直在头对头地唧唧咕咕,这会儿,正探讨到有关男性心理。
  “哎,看过《 聊斋 》吗?”
  “撩摘是什么?”
  “书。专讲鬼、狐狸精什么的。……里面有个《 恒娘 》。听说女人看了《 恒娘 》,就能牢牢把握住男人的心理。”
  我心里动了一动。《 聊斋 》我是看过的,还是海岛那个俱乐部主任拿给我看的,由于是文言文也由于时间紧,当时就看得囫囵吞枣不甚了了,现在更是差不多忘干净了。当下决定,回去后一定找来再读。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想知道男人心理,具体说,他的心理。
  那天晚上到了剧场后方知道,晚上要来的专家全是重量级的专家,评奖委员会的评委。本来说好第二天来,因为其中两人的出国事宜,临时改为了这天,于是领导利用演员化装前的时间召集了这个剧组全体人员参加的紧急动员会。他也来了,他是这个戏的“剧本顾问”。按心照不宣的惯例,上级领导来看戏的时候,剧团领导紧张,好与不好,关乎他们的政绩;专家评委来看戏的时候,演职人员紧张,尤其演员,好与不好,关乎他们的一系列利益。动员会不过十分钟,气氛却是“蓬”一下子就起来了,干柴烈火。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散了会,人人该说说,该笑笑,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甚至比平时更嘻哈更大咧,但是暗藏其间的紧张亢奋焦躁却是无处不在,如平静海面下的潜流。散会后我没有走,留了下来,毕竟,这是一场对我来说也十分重要的演出,就好比我的一个孩子,被打扮收拾好了,要领出去见人了,尽管是好是赖这时已由不得自己了,还是想在一边守着。开会时他没跟我说什么,没机会,我坐前面,他在后面;散会时我扭头向后看了一眼,没看到他。
  他去哪了?
  前台,灯光师在做最后的灯光调试,这个戏的灯光非常重要,时空转换全仗它了,总起来说运用得还算不错。
  观众席一侧的前排,音响师坐在阔大的调音台前忙活,前几场演出下来,人们对音乐意见不少,以他的最为尖锐。“……观众一看,要诉苦了,肯定该二胡出来了,果然,咱就给送上了一段弦乐。能不能有点逆向思维呢?都以为要有音乐了,我偏偏没有,大幅度空白!本来嘛,演员戏正演得好好的,干吗非要跑出来一段音乐瞎搅和!应该动动脑子,不要凭着惯性往戏上贴音乐。”招惹得音响师背后恨骂不止:“真他妈胡吣!不就一写字儿的吗?装得跟真的似的!”这话肯定会传到他的耳朵里,文艺团体的重要特点就是透明无秘密。但他不在乎,从来都是该说说,都说在明面上,点子上,反而在剧团里威信很高,毕竟,谁也不是真糊涂。……偌大观众席里,只有音响师一人,一目了然。
  他去哪了?
  后台夹道,一个年轻女演员正躲在里面吃方便面,道具急急火火找了来,一看已被小姑娘吃得差不多了的方便面时,眼珠子都掉出来了。“天!你怎么把道具吃了!马上要演出了!去!给我马上买去,趁小卖部还没下班,快去!”
  我来到了化装间。
  化装间灯光通明,一盏盏灯照在一面面镜子里,成倍的增加着亮度,亮得刺眼。我踱到化装师身后,看她给女一号化装。《 周末 》是一部女戏,因而女一号实际上就是男女的一号。女一号三十多了,长得一般,化装师都比她漂亮。可她戏好,跟她演对手戏,容易被激发被带动。她若演妻子,对方很快就会找到丈夫的感觉;她要演悲痛,能让不明就里的旁观者为之眼睛湿润。长得一般的演员戏通常好。
  老朱探进头来,眯着眼扫视了屋子一圈,对化装师道:“你!电话!”化装师应声要走,被女一号按住:“这儿得粘一下,”她指着自己的外眼角,“有点儿往下耷拉。抓点紧,完了我还得默默戏。”化装师朝镜子里看了一眼,镜子里女一号面无表情,她只好请老朱帮着问问对方是谁,待会儿有时间再打过去。老朱答应着走了。老朱的出现使一伙早已化好了装、百无聊赖的群众男演员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兴奋起来的话题。关于老朱,其身世有着多种说法,较为集中的是:老红军的后代,生下来被寄养在了山区农民的家里,由于营养不良没能发育完全,所以至今没有明显男性特征,比如胡子,比如喉结。有关他最终被归于男人的那个最主要方面,更是人们——男人们——谈论、开心的话题,尤其当有女性在场的时候。
  “也就是个男孩儿水平吧,”说话人一本正经,“七八岁的男孩儿?”“不不!这只是表面上看,实际上,很好!”“很好”说得意味深长。“怎么知道?”“怎么不知道?昨晚上在紫竹院公园跟一个女的见面,就硬得像”一顿,“筷子似的!”众哄然大笑,笑声如浪,一波高过一波,整个化装间里沸腾着的快活。“都不要吵了!!”女一号猛地站起,转过身去,面向全体一声断喝。如若不是粉底霜、腮红等等的覆盖,她此刻绝对是脸色铁青。全场哑然。演出前是需要安静,尤其主要演员,但我还从来没见到女一号这样过,她一向随和;这才兀地想起今天的演出很重要,我竟然把这茬儿给忘了。心里一直慌慌着,没着没落的,紧张着也亢奋着,但显然的不是为了戏。
  演出开始前我看到了他,在观众席后排。这场演出我也是在观众席里看的,但有意没去他那里,不想人为地做什么,只想听其自然,或者说,想听他安排。
  整个演出在我看来非常的糟糕,演员太紧张了。
  夫妻吃饭。按照剧情,丈夫用筷子夹起妻子特意为他腌制的酸黄瓜,咬一口,说:“真好吃啊!”结果,这位演丈夫的男演员在夹着酸黄瓜往嘴里送的途中,紧张得将黄瓜掉到了地上,把地板砸出了“咚”的一声,这哪里是腌黄瓜落地时应该发出的声音啊?于是观众笑了起来:你那黄瓜是木头的!要说这也不算什么,舞台嘛,仰仗的就是一个假定性,他笑归笑,能理解;让人不能理解的是这位演员,他居然弯下腰去把掉在地上的那块黄瓜用筷子夹了起来,然后原封不动地接着往下演:送到嘴边,咬一口,说:“真好吃啊!”在生活中你能这么干么,用筷子从地上夹东西吃?不能从盘子里再另夹一块吗?怎么就认准了那一块呢?脏不脏啊?讲不讲卫生啊?就算你不嫌脏,你节约,你就觉着那一块好,夹起来,吹吹灰,再往嘴里送,好不好?人家不!还好意思说什么“真好吃啊”!令全场观众大喜。把我气得泪都出来了:真够机械的,真够笨的,一点应变能力没有!大概就是这不该有笑声时的笑声把男演员的心给笑毛了,笑乱了,下面的戏他越演节奏越快,有的台词快得像说快板,外行也许看不出来,内行可都明镜儿似的。我紧张得心都蹦出来了,无济于事。如同在场外看体育比赛,再着急,使不上劲,还不如体育比赛,体育赛场还可以叫“暂停”。我扭头向坐在剧场中间的专家看去,缭乱舞台光的映照中,专家们一个个状若泥胎。我攥着两拳冷汗重看台上,不停地在心里对那位已然乱了方寸的男演员呼喊:请不要再出错了,拜托!没用。他不仅又出了错,还是大错:妻子晕倒,按剧情应被丈夫有力的双臂托住,可这丈夫因乱了神分了心忘了接了,让毫无准备的女一号生生摔到了地上。事后检查,尾骨裂隙性骨折。幸而是尾骨,幸而是“裂隙性”,幸而演妻子的女一号德艺双馨,忍痛坚持到了演出结束,否则,不堪设想!……一时间,心里充满了对这位男演员的怨愤。也知道舞台演员不易,和观众是面对面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在观众视线之内;观众的反应,也尽在演员的感觉之中。没有一定功夫一定定力,没有相当的心理素质,很难做到在角色、自身、观众这三者之间进退自如,做到“心中有人,目中无人”;但你也不能糟到这程度吧,干不了改行啊,这不害人吗?
  演出终于结束,我硬着头皮走进剧场会议室,听专家谈意见,却不料听到的跟我预料的完全不同,一时间都把我给听傻了。到底是专家啊,火眼金睛,孙悟空,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能够忽略不属于戏剧本身的意外因素,能够对我们的努力我们的程度做出一个公正的评价。专家们尤其对剧本表示了肯定,使我如同掉进了幸福的棉花堆里,全身绵软,温暖,眼前一阵一阵的模糊。……会议结束,人们纷纷起身,向外走,我缩在最后面的一个座椅里,没动;本打算来挨批的,所以才找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兴奋不已的喧哗、脚步由身后流过,有相约着出去喝酒的,有急于回家述说的,有的家里人甚至已经来接了,来送雨具,据说外面下雨了。来的时候还没有,来的时候漫天晚霞呢。他们的家里肯定也早已为她( 他 )准备好了夜宵、洗澡水和一脸的期盼等待。这一切我都没有。剧组倒是发了夜餐,两个干面包四根火腿肠,看着就够了。只好回去吃,有什么吃什么,没有就不吃。睡是肯定睡不着的,演出完后的兴奋能让人彻夜难眠,更何况这样一个非常的演出之夜?……我坐着,不想动,没有急于动的动力。身后的脚步、喧哗渐渐地稀了,淡了,没了。你呢,你在哪里?你说七点半来,我等你来着。演出期间,你没说什么,没机会说,如果有机会,你会对我说什么?会说演出完了再来送礼物给我吗?我现在觉着你是对的,你说的都对,我没有必要与命运抗争,我需要温暖,需要激情,需要生命。哪怕那只是暂时的。我不再追求考虑最终了,所有的最终都是一场空,你说得对!……老朱在叫我,他要关门了,人都走光了,只剩我了。人都走光了你也走了?
  我走出剧场,大雨哗哗,地上明晃晃一片。我在雨幕里跑,脚下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路灯下,前面走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共撑着一把伞,男人撑着,另一只手搂着女人的肩。我赶上了他们。是他,同他的她。她招呼了我一声,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跑回我的小屋,脱下湿淋淋的衣服,擦干头发和身体,这样的天没法再洗冷水澡了,暖瓶里的热水只够洗脚。洗脚的时候喝了一杯奶粉冲的热奶,离开北京去看小梅的决定就是在喝奶的时候做的。
  下了火车后倒汽车,下了汽车后果如小梅所说,还有好长一段路不通车。在赤裸于八月阳光下的小路上走了半个多小时,进村后拐了不知几个弯后,来到了据说是梅玉香家的门前。黑漆大门,挂着两个沉重的铁环。心无端地紧张起来。这是小梅的家吗?她在吗?如果不是如果她不在我怎么办呢?一路上的艰辛和完全陌生的环境会使人产生过分的忧虑。我抓起一个铁环打门。听到了脚步声,脚步声渐近,停住,门开了,面前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农村妇女。
  “小梅?”
  “韩琳护士!”
  是小梅,是小梅了。全世界只有她一个这么叫我。比在部队时明显胖了,但并不发“暄”,很结实,给人的感觉是成熟了,饱满了。生了孩子的缘故吧?我们一直没有联系。调去北京后,我只跟雁南一个人通信。
  一字排开的三间房,中间是堂屋兼做灶房。小梅引我进了东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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