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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晚上又把小六子揍了一顿。”每一次见面,王师傅都要汇报一下家里对小六子采取的革命行动。
于主任用手托着下巴,在办公桌后面一动不动。办公桌上堆满了报纸和杂志,于主任坐在里面,就像在一个纸制的掩体里。
“我用胶布把他的嘴封上了。”王师傅接着说。
“我昨晚上一宿没让他睡,他一打盹,我就把他踹醒……”看着于主任不表态,王师傅不知道再怎么说了。
“我琢磨着把小六子送到山东农村,过继给孩子他姑……”其实这只是王师傅的一个计划,但是现在说出来,王师傅是下了决心的。
“于主任,你就帮帮忙吧。于和王就差那么半横,咱们也算半个一家人啦。”王师傅几乎是在哀求了。为了全家人的幸福,他不知是不是该给于主任跪下了。
“你这么说,就是没拿我老于当外人啊。”于主任虎口攥着下巴,下巴之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莫测的神情。
“我再也不让这个小兔崽子给你添麻烦啦。”王师傅拍着自己的胸口。
于主任“呼”地站起来,“啪”地一拍桌子,突然说:“老王啊,你让我怎么说啊?!”
“王师傅啊,我这一次就算豁上啦!”于主任脸上跃动出一种完整的感动,怔怔地瞪着王师傅,然后一咬牙,凑近王师傅的耳朵,几乎是用牙齿说道,“‘913’——解散啦!”
“……”难道升级啦?王师傅觉得膝盖里凉飕飕的。
“林彪确实是个坏人哪,他阴谋造反,摔死啦。”因为受到惊吓,于主任的面孔都有点变形了,声音更是颤颤了,“中央文件还没传达到我这一层,现在这还是国家机密呢……但是现在不能查啦,再查不就——真成了反革命吗?!”
王师傅蒙了,不知谁又要成了反革命。
“你可别怪我啊,我也气晕了,那一巴掌打得有点重啦。”于主任拉过王师傅的手,紧紧握着,脸上除了汗水就是懊悔。
“没事儿,没事儿,下雨天打孩子……”王师傅嘟囔道。他好像明白了,调查组解散了,小六子也就没事了。但是于主任的弯儿拐得急了点,王师傅一时跟不上趟儿。他恨不得请于主任打他一个耳光,让他清醒清醒。
“你家小六子啊……”于主任挑着大拇指,不断地在王师傅鼻子尖儿一带摁着,“老王啊——你怎么、你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毛主席的好战士啊!”
老天开眼啊!王师傅这一放松,眼眶里一下子蓄满了泪水。于主任见状,搂着王师傅,一只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又充满理解地按了按。这一拍一按,王师傅的泪珠就像树上熟透的果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他不知该感激林彪摔得及时,还是庆幸小六子梦得正确。王师傅的两片嘴唇抖动着,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突然,王师傅攥紧了拳头,振臂一呼:“毛主席万岁!”
第八章
因为是死胡同,又是细窄的土路,印象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像样的车辆进入老街,三个轮子的没有,更不要说四个轮子的了,就连掏大粪的两轮马车都傲慢地停在街口。但是,今天一大早,老街却开来了一辆黢黑锃亮的小轿车——挂着部队车牌的上海牌小轿车。接着,让人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上海牌”竟然开始倒车了。司机摇下玻璃,拧着头,几乎是把轿车一点一点地塞进了老街里、塞到王师傅家的门口,而且,车门一打开,车门不偏不倚地正好对着家门……那份阵势、那份准确,让老街的居民看得目瞪口呆如痴如醉。
“上海牌”把小六子接走了。
小六子被接到一家医院。不用挂号,不用排队,先是称体重量身高甚至还测量了头围,再是测视力看牙齿甚至还检查了视网膜,然后他又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脱得精精光光,量脉搏听心肺验血透视,再然后是心电图血色素血糖甚至是粪便和尿水……小六子就像一块极其贵重的物品,被一群“白大褂”前呼后拥轻拿轻放,折腾了几乎整整一天。
最后,小六子被领进一间大会议室。会议室摆放着一排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排严肃的“白大褂”,“白大褂”的后面是一面大墙,墙上画着蓝色的海浪、火红的太阳和太阳发出的金黄粗大的光芒……几个“白大褂”在阳光下面轮流发问:
——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家里都有几口人啊?爸爸对你好还是妈妈对你好?
——姑姑是奶奶的孩子还是姥姥的孩子呢?
——1加2等于几?3加5等于几?
——世界革命的心脏在哪里?
——“老三篇”是哪三篇呢?
——西哈努克亲王是阿尔巴尼亚人吗?
——地球是圆的还是长条的?
——王连举是好人还是坏人?
——李向阳是《地雷战》还是《智取威虎山》里的人物?
……
让小六子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白大褂”里有一半的人戴着眼镜,但问的问题却是非常非常的滑稽。当然了,小六子不知道他刚才进行的是精神测试,他也不知道在他进行精神测试之前进行的是最完整最全面的身体检查,他还不知道的是他已经顺利地通过了这场测试。当然了,他更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家里正在进行着怎样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在小六子被接走的同时,于主任来了,手里捏着一本新的工作日记。
“别叫我主任了,叫我副主任吧。”一见面,一脸严肃的于主任对王师傅感慨地说。
“这个……”王师傅在于主任的脸上看不到平日的笑呵呵,一下子窘住了,“是……小六子拖累你了?”
“不是,我离开公社,上调到区里了。组织上信任我,现在我是朝阳区革委会副主任了。”于主任说罢,不待王师傅说什么,就自言自语道,“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期望。”
“哦——于副主任。”王师傅校对了一下称呼。
如同石子入水,于副主任的脸上顿时荡漾开一圈笑意,只是这涟漪仅仅荡漾了两圈便谦虚地停止了。于副主任郑重地说:“徐主任有一个想法,意思是把你家的房子调换一下,调到离南湖大院近一点的工人新村。”
王师傅惊异地张大嘴巴,他知道自己张大嘴巴的样子不怎么好看,但是一时半会儿又合不上嘴,于是赶紧抓过于副主任的手,使劲儿地摇撼着。这一摇,气顺了,王师傅激动地嗫嚅道:“感谢啊,感谢组织的关心。”
工人新村是本市新落成的一个住宅小区,全部是五层楼,整齐得就像一方方新鲜芬芳的豆腐。在渤海,住房好不好,很重要的一个指标就是看“三表”——水表、电表和煤气表——是不是独自计费的。工人新村是新盖的住宅小区,不仅“三表”是自家的,厕所也是足不出户的水便,而且每一家在楼下还有一个贮物的小仓库呢。王师傅车间里的一个老劳模,就分到了这样一间房子。在王师傅眼里,工人新村就是美丽而又遥远的月亮,看着美丽,但距离遥远,而且是远得没有距离的那种遥远。
但是于副主任的脸上却不见喜悦。非但不见喜悦,他心里正忧心如焚呢。他怎么能不焦急呢?工人新村不在朝阳区的地盘,那是南湖区的辖区喽。于副主任语重心长地说:“老王啊,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邻邻居居这么多年了,没红过脸儿,没拌过嘴儿,你说,你拍拍屁股就走,考不考虑我们这些老邻老居的感情啊?”
“可是,这不是徐主任的意见吗?”王师傅声音陡然提高了,声音高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奇了,于是王师傅赶紧补充了一句,“咱可得一切行动听指挥啊。”
“是啊,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嘛。”于副主任意味深长地说。
“我倒有一个主意——你就说小六子换了地方睡不着觉,所以你们家离不开咱们老街呗。”于副主任递给王师傅一根“恒大”。
王师傅没有接烟,也没有吱声——毕竟,“月亮”一下子触手可及了。
“前段时间,专案小组还去了一趟你的老家呢,见了你的几个弟弟……”于副主任突然拐了个弯儿,冒出这么一句话。
王师傅心里顿时忐忑起来,他一下子想起了五弟……他瞥了一眼于副主任,于副主任神泰自若,反倒是自己内心扑通扑通乱跳。
“我们也考虑了你们家的实际困难。”于副主任把王师傅拽到厨房,指着商老师的屋子,一挥手,“从今天起,这间房子——还有这间厨房,都是你们家的了!”
“我怎么能占用人家的房子呢?人家还会回来呢。”王师傅让五弟弄得心绪烦乱,诚恳地说。王师傅知道商老师又下乡了,而且这一回还是两口子一起走的。
“哼,我看他是回不来了吧。”
王师傅心中一凛,他在一向和蔼可亲的于副主任的脸上看到了一片肃杀之气,不禁脱口而出:“商老师出事了?”
“不是出事了,是暴露了!”于副主任神情变得坚毅果敢,“是被我们给挖出来的!”
从于副主任的口气看,性质已经产生变化。王师傅有点别扭,小声嘀咕道:“……怪可怜的,连个后代也没有。”
“王师傅,你可得站稳立场啊,这个商老师有个舅舅在台湾,他一直隐瞒着呢,他本人就是中统的地下组织成员……”即便是在友好的气氛里,于副主任的话也充满了威严,“不瞒你说,这是咱们‘913专案小组’的工作收获啊。”
“啊,看不出来啊。”
“能看出来,还算是特务吗?”
王师傅心里有点酸啦吧唧的,没个后人的商老师怎么一下子就成了特务了呢?背点米扛点面都直喘,厨房里有个蟑螂都大呼小叫的……这么说,这是狡猾的特务在麻痹人民群众了!?
“王爱娇生活在我们朝阳区,这是我们向阳公社的光荣,更是我们朝阳区的财富。所以,王爱娇的困难就是我们朝阳区的困难,我们有义务、有责任帮助王爱娇。为此,我们班子刚刚开过一个碰头会,会议决定——”于副主任拍拍手里的工作日记。现在,他说话不仅代表公社,而且代表区里了。
于副主任竖起一根指头,宣布说:“区里决定,每一天补助王爱娇同学一个鸡蛋。”
于副主任依然竖起一根指头,宣布说:“区里决定,每个月补助王爱娇同学一斤白糖。”
于副主任竖起了两根指头,宣布说:“区里决定,每个月补助王爱娇同学两斤肉票。”
于副主任依然竖着两根指头,宣布说:“区里决定,每个月补助王爱娇同学两尺布票。”
……
不等于副主任说完,王师傅眼前瞬间浮动起一片繁荣昌盛的鸡鸭鱼肉。他知道于副主任舍不得离开小六子呢,再说了,我王喜贵哪能因为自己家出息了一个小六子就脱离群众忘恩负义呢?!王师傅“啪”地一拍大腿,毅然在“月亮”跟鸡蛋之间做出了取舍:“工人新村咱就不去了!”
于副主任如释重负,可是依然还有一点小小的担心:“老王啊,我老于这可是违反纪律了,如果有人问你,你们家为什么不去工人新村呀,你怎么回答呢?”
“我们住在这里习惯了,就少给组织添麻烦吧……故土难离嘛。”王师傅在心里彻底告别了“月亮”,坚定地说,“再说了,这孩子换地方就睡不好觉,睡不好觉也就做不了梦,做不了梦也就完不成革命任务了。”
这一天,于副主任给王师傅一家带来了房子、鸡蛋、肉票和布票,也带来了全家人的辗转反侧和夜不成寐。王师傅一家兴奋得像大海的波涛,以往都是九点闭灯睡觉,而今天,一直到半夜十一点多,“海面”才渐渐趋于平伏。
这时,突然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王师傅好像刚刚睡着,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谁啊。
是我啊,老王。这是于副主任的声音。
一阵忙乱以后,于副主任带着一脸凝重和一身浓重的烟味,站在王家的屋子中央,并且正色道:“刚开完会,我来传达一下会议精神……老王你负责召集一下。”于副主任讲话前,示意王师傅把门把窗都关上。大半夜的,门窗一关,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像地下会议一样神秘而又庄严。
所谓开会,就是于副主任讲话。于副主任清了清嗓子,对王师傅说:“我刚参加了省委的、一个特别会议,受上级的委派,前来传达会议的重要指示……咱们在这里站好。”说着,他用手在自己脚前比画了一下。
王师傅冲着儿子们招呼着:“来来,排好队。” “你也排队。”看见桂珍游离在外,王师傅示意道,然后自己也站到队伍里。王师傅站在第一个,然后是桂珍,接着老大老二直到小六子,一家人就像一个拥挤的降调。
于副主任看了看,把小六子从降调后面拉出来,然后把他推到王师傅的前面。这样,王家个头最矮的小六子站到第一位了。
于副主任满意地“嗯、嗯”了两声,目光海浪般起伏着掠过每一个人,然后低低地喊了一声:“立——正!”
王家一排人往上一紧。于副主任点下头:“稍息。”
“我们先学习一段最高指示。”于副主任拿出一本《毛主席语录》,捧在心口窝,低声而有力地背诵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为了保证我们的党和国家不改变颜色,我们不仅需要正确的路线和政策,而且需要培养和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我受渤海省革命委员会的委派,前来宣布‘四项纪律’!”于副主任把《毛主席语录》揣进兜里,表情更加凝重了。
王师傅赶紧找出一张纸和一截铅笔头,准备做会议记录。
“这‘四项纪律’,不准做文字记录,只能记在脑子里。”于副主任用食指扣扣太阳穴,严肃地制止道。
接着,于副主任用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语调,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宣布道:
——第一,王爱娇同学的梦已经被列为国家机密;
——第二,王爱娇同学不得向任何人泄漏他的梦;
——第三,不论是谁——包括王爱娇同学的父母和其他亲属,均不得打探王爱娇同学的梦;
——第四,不管什么时间——半夜还是早晨;不管什么天气——刮风还是下雨,只要王爱娇同学做梦了,就必须马上通报,同时穿戴整齐,准备接受有关领导的接见。
于副主任说完,屋子里有一段长长的寂静,最后还是于副主任长长地吁口气,缓和了凝重的空气,凝视着小六子,说:“都表表态吧。”
王师傅用胳膊肘儿拐了拐小儿子。小六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挠着头,想起了教室黑板上面的语录,大声说:“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毕竟是工人阶级,身为家长的王喜贵王师傅喉头滚了滚,当即大声表示:“我们全家要全力以赴地支持孩子多做梦,做大梦,做好梦。”
“哦,还有一件事。组织上决定,派区武装部的刘勤奋同志保护王爱娇同学的安全。”于主任凝重的脸色上有了点疲惫的笑意。
第九章
第二天,区武装部的刘勤奋同志来了。小六子一看,刘勤奋同志原来就是小刘叔叔啊。
小刘叔叔中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常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领口露出蓝白条的海魂衫。小刘叔叔是小伙伴们心目中的英雄,他那一身功夫即便在全区也是大名鼎鼎。在各种大大小小的文艺演出上——小六子见多了,小刘叔叔随便找来一块砖头,用粉笔在上面写上“帝修反”三个字,然后左手持砖,右手高悬,“嗨”地一声,手上的砖头便被劈为两截……真正的功夫啊。
现在,一身功夫的小刘叔叔搬来了老街,而且就住到自己家斜对门的一间偏厦子里。偏厦子窄窄巴巴的,只能放下两张床,但是考虑到小刘叔叔尚未结婚,所以房子虽小,也是组织上的特殊关照了。
从此,不管刮风下雨,不论酷暑寒冬,小刘叔叔都要准时接送小六子上学和放学。小刘叔叔说,这是他的革命工作。每次工作时,小刘叔叔都要从兜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袖标——袖标上面印着“值勤”两个字,然后用关针别到左臂的衣袖上。赶上马路上车多,小刘叔叔便会扬起左臂,同时把那只威震敌胆的右手搭在小六子的肩头……每当这时,小六子都会感到有一股幸福的电流,从肩头贯穿到所有的脚丫,浑身不由自主地绷直了,仰着脑袋,挺着圆圆的胸脯,昂首阔步地穿过马路。
既然小六子的事已经是市里甚至是省里的大事了,理所应当的,小六子的事情也是红卫小学的大事了。
小六子的事情,难住了班主任何老师。前一段时间,来了一个调查小组,专门找他调查和了解班里的王爱娇同学。何老师从调查小组的神情和语气里,猜测到王爱娇凶多吉少。开学不久,何老师对王爱娇印象一般,既没有什么好印象,也没有什么坏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