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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这样说,母亲并未说啥,她停了手,并且将身体靠在了炕沿上。我则收拾起碗筷,端进了厨房。
我又进来一趟,又把桌子搬了出来。这时母亲已经离开炕沿,在织布机前坐下了。
我在厨房里洗碗。洗碗之前,先用压水并往井前的水缸里压了些水。这井是前几年才打的,屯里现在基本上家家都有这种井。
压完水,我又舀出一盆来,这才开始洗碗。这期间,屋里已经响起了织布机的咔喀声。听见织布机的声音,我曾经怔了一瞬。
我将碗洗完了,端着往碗厨那儿走。走过敞开的里屋门口,见母亲果然又织起了布。我略一停留,看了一眼母亲抖动着的双肩和后背,这才来到碗厨。
我把碗放进碗橱,刚要关门时,看见了那只青瓷碗,就是母亲送公饭时用的那只碗。青瓷碗放在碗橱的角落里,上边打着锔碗钉。青瓷碗已经不能用了,里面放着几粒云豆。在许多白碗的比较下,青瓷碗显得那么古旧。
实际上,这碗我早就见过的,也许还使过,可我当年并未留意,今天又一次看见它,感觉却大不一样了。过了片刻,我才关上了碗厨的门。
我又想起了父亲母亲当年的事儿。我实在说不明白,这件事为啥总是萦回在我的脑际,我的心底,挥之不去……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有些事已经不那么真实。我一直有种感觉,不论父亲母亲,他们跟这件事的关系早就越来越远。
第四章
十六
父亲和母亲到底有了相遇的机会。
那一天,母亲到草甸子上去采山韭菜花儿。
北方的九月,山野和田地尚一片绿,却绿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凝重。下午时分,艳阳儿还颇为火热。艳阳儿使天空格外高格外蓝,使山野的一切都愈发清新。只有初秋的风微微地吹着,吹得草甸的绿草轻轻摇动,吹得母亲的衣襟一起一落……
母亲寻寻觅觅的,双手一直不停,偶尔一抬头时,突然看见从远处来了一拨人,他们连跑带跳,连滚带爬,连喊带叫,看去就像一股旋风,直向山坡下的草甸子刮过来。这拨人越滚越近,细一看,竟是念书的孩子们。
母亲心头猛地一跳。
有学生必有老师。
母亲红着脸,心却沉静下来,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继续采她的韭菜花儿。
父亲是最后一个走过来的。他步履从容,知道这是孩子们的天地,他不管不问,任他们疯跑。他就是要让他们放松放松的。这些野惯了的孩子们,他怕把他们憋坏了。此时此刻,就连他自己,也有一种心旷神怡之感。天这么高这么蓝,地这么远这么新鲜,阳光这么明亮这么没遮没拦,还有初秋的微风轻轻地吹着,真是浑身上下都自在都舒服呀!
父亲很快就看风了母亲。他看风母亲时,母亲正被孩子们围在中间说着什么话。然而孩子们很快就散走了。马上又剩下了她一个人。
母亲继续采她的韭菜花儿。
不过,她这时已经十分慌乱,感觉心就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她弯着腰,一副寻寻觅觅的样子,却早对眼前的韭菜花儿视而不见了。她虽然低着头,却察觉到父亲已经越来越近。她正好处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她听见他的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晌。这时她才直起腰来,将目光朝他迎去。她的目光既大胆又羞怯,就像一弘激荡的湖水。然后,她便快步走开了。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儿。父亲几乎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不过,他已经认出她是谁了。他不免有点惊讶,他曾经微微一怔。
母亲毕竟有点心慌,因此走开时把放在地上的篮子忘在那儿了。她甚至没有发觉。她已经走出好几步,突然听见他叫了她一声:“哎!”
她一怔,回过头,才看见他手里提着自己的篮子,并且正朝自己跟前凑。她急忙迎向他,看了他一眼,同时接过篮子,立刻慌慌地走了,连声谢也忘了说。
这时候,有几个学生朝父亲迎过来,他便问他们:“她是谁?”
其中一个说:“她是老田家招弟。”。
另一个则马上对着母亲的背影喊起来:“招弟姐,我们老师问你呢!”
一时间,母亲却走得更快了。
十七
那时候,母亲每天都要去听父亲的念书声。甚至到了这种程度:一天不听就像生活里少了些什么。当然,她只是悄悄去听,只能在大街上听。她喜欢听念书声,她更想看见父亲,这就是母亲当年的内心世界。自打学校开学,母亲就从未放过在学校门前经过的机会,而去井台打水,是最好的方式之—……
母亲一出屯头,便听见了学校的念书声。她听见一个人在念:“……春天来了。春风吹化了冰雪,吹绿了草地。农民在种庄稼,牛在耕田……”
这时候,母亲已经来到了学校的门前,那个人在往下念:“……大雁飞来了,青蛙结束了冬眠,小燕子在惊喜地喳喳叫……”
现在,母亲已经在学校门前站住了,那人接着往下念“……春天是播种的季节,万物都在生长,充满了勃勃的生机,我们的心情也跟万物一样,充满了新的希望,充满了新的理想……”
母亲当然知道,这书是谁念的。她已经听得入了谜。到念书声停下了,她还在那儿站着,而且担着一副空水桶。
母亲听课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教室的房门。母亲还沉浸在父亲的念书声里,却见房门突然开了。母亲这才缓过神来。母亲刚想走,又见父亲走了出来。母亲顿时有点儿心慌意乱,这才快步高开学校,朝井台走去。这时母亲心里十分复杂,她当然想多看他几眼,可她又不能多看,她不好意思呀!
母亲开始打水。母亲打水时,父亲还在教室门口站着。母亲发现了这一点。母亲还发现,父亲不仅在那儿站着,他还朝她这看呐!母亲不知父亲看什么,也不知他为什么要看她。在父亲的目光的注视下,母亲浑身都觉得不自在。在父亲的目光的注视下,母亲心里热烘烘的。
父亲的目光是那样沉静,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那时候,父亲也要打水的。父亲一直住在村政府,一直吃派饭,他打水主要是用来洗漱。
母亲刚把水桶在井绳上系好,正往井里放时,眼睛立刻一亮。
她见父亲也来了。她见父亲也担着水桶,必定也是来打水的。
那一刻,甭提母亲心多慌啦。
母亲说不上哪来的勇气,还脱口说一句话:“你也来打水啊!”
与其说是一句话,听起来倒更像一声长长的叹息。
父亲便回答:“是……是呀。”
母亲因为心慌,摇起辘轳把来便有点吃力。
父亲居然说:“我来帮你打吧。”
母亲急忙说:“不用不用我能行!”
母亲稳住神儿,三下两下就把水桶摇上来了。
父亲对母亲充满关切,大概也有点好奇。父亲便问道:“我老看你打水。别人家都是男人打,你家怎么……”
这时母亲正往井下放空桶,她要打第二桶水了。听了父亲的话,她一时那么感动。她听出了父亲的关切,她觉得这人心地多好——母亲于是说:“我家没个男人,我爹……他死了。”
父亲心一惊,说:“是吗?”
父亲有话要说的。还没等他说,突然听见学生朝他喊:“骆老师,生字写完了,我们还干啥?”_父亲朝学校这边一看,见学生们已经出了教室,正挤在校门口朝这边看呐。
母亲和父亲都有点发慌,一时手忙脚乱的。
忙乱中父亲只好喊道:“别吵吵!等我打完这担水,回去再说!”
这时候,母亲已经打上了第二桶水。她迅速解下了井绳,担上水桶,赶紧走了。她的心扑腾扑腾地跳着。
父亲看着母亲的背影,心中似有所动。然后,也很快离开井台,向学校走去。
十八
打水回来以后,母亲突然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她不光是感动,还特别幸福。她反反复复地回想父亲说过的那几句话,回想了上百遍上千遍。她的聪明而敏感的心告诉她,父亲是个好人。她看出他心是善的,还看出他多诚实。
母亲盼望着第二天再去打水。
一到打水的时间,她立刻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儿,担上水桶就出了家门。
母亲今天走出家门时,不想碰见了夏木匠。
夏木匠招呼说:“招弟姐,挑水去啊?”
母亲答应一声,从夏木匠身边走过去了。
母亲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见夏木匠还在那儿站着。所以,今天她走过学校时,便没有放慢脚步,而是很快来到了井台。来到井台再一看,才发觉夏木匠已经走了。
母亲来到井台不多久,父亲就来了。
父亲朝母亲笑了笑。
母亲打完了水,该父亲打了。父亲打水时,母亲则拿过扁担,准备着担起水桶,只是动作慢一些。
母亲磨磨蹭蹭的,当然是想和父亲说话。
母亲果然说:“听人说,你家在县里住……”
父亲说:“是呀。”
母亲说:“那你咋不回家?咋上我们三合屯来了?”
父亲说:“这个呀!我想来,我就来了。”
母亲说:“你在这儿能呆惯?”
父亲想了想说:“慢慢就惯了。”
这时母亲已经担起水桶,她就不再说啥,走了。
十九
明天该轮到父亲到母亲家吃派饭了。
母亲对此早已心中有数。实际上,她一直都在留意着父亲的“动向”。还在今天一早,她就有意到街上去了好几次。她又是倒灰又是扫院子,总之还要找点儿借口。后来她终于看见了父亲。她见父亲被邻居毛嫂领着,走进了毛家的院门。父亲也看见了她。不过,父亲和母亲并未说话。他们只是相互看了一眼……
母亲进屋后姥姥对她说:“差点儿忘了跟你说,东屋你毛嫂昨个儿过来了,她说今儿先生……”
母亲说:“不叫先生,叫老师。”
姥姥说:“对,叫老师。……她说老师今儿轮到她家吃饭了。”
母亲一听是这,就放心了。
母亲说:“我知道。”
姥姥说:“你知道?你咋知道的?”
母亲说:“我估摸的啊!”
姥姥说:“你估摸的?你咋估摸得这么准?”
母亲说:“前天是张婶儿家,昨天是李叔家,今天不是毛嫂家了嘛!”
姥姥说:“你倒挺能估摸的!……”
下午,母亲又去打水。走过学校时,她又听见了父亲的念书声。不过,这次父亲并不是在念,而是在讲。
母亲听见父亲说:“现在我有六棒苞米,李财又送来两棒儿。王灵芝又拿来了一棒儿,同学们想想,我手里这会儿是几棒苞米?”
静了一瞬。
然后她听见一个男孩儿说:“九棒儿!……”
随即就听见许多孩子一哄声儿地说:“九棒儿!老师手里有九棒苞米了!……”
接着又是父亲的声音:“同学们说的对。现在我有九棒苞米了。同学们看黑板。这是我手里的六棒苞米,现在再加上两棒儿,最后再加上一棒儿,最后等于几呢?大家一齐说。”
同学们立刻齐声说:“等——于——九——!”
母亲听到这儿,就不再往下听了。母亲今天心里有事儿,比较清醒。母亲来到井台,动手打水。今天父亲来晚了。母亲都打完水了,父亲还没来,母亲有意磨蹭了一会儿,父亲才来了。
父亲着急忙慌的,几乎是跑来的。
母亲看了父亲一眼。
母亲这才低下头说:“明个儿,该轮到在我家吃饭了。”
父亲说:“真的呀!太好啦!”
母亲担起水桶走了。刚走几步,又听父亲说:“那……明早就不用叫我了。”
二十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起来了,当时天还没亮。母亲心里有事儿呀!母亲心里一直鼓鼓捣捣的无法安稳。母亲蹑手蹑脚地起了身,她知道天还早,她不想惊动了姥姥。可是,母亲刚伸手拿衣服,姥姥就发了话。
姥姥说:“这么早就起来了?天还早着哪!看你这一晚儿,翻身打滚的,折腾我一宿都没睡好……”
母亲知道现在挺早的,一时也有些犹豫,可她最终还是打定了主意。她借着微曦的晨光,三下两下就把衣服穿好了。
母亲出了一趟屋门,发现天真是早着呐。母亲看了看清晨的天空,看了看笼罩在一片清白中的村庄……之后,便重新回到屋里,回到了厨房。
她决定还给父亲烙葱花油饼,外加韭菜炒鸡蛋。
一经决定,先要准备东西,她舀了白面,拿了鸡蛋,又去菜园里割了韭菜拔了葱。她先和了面,放面盆里醒着。接着便扒葱洗韭菜,洗完又切了。最后再把鸭蛋一打……
做完这些之后,她朝门外看了一眼。
她是在看时间。她家没有钟表,只能看天色。她不能把饭做早了,那样饭就凉了;她也不能把饭做晚了,那会耽误上课。
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刷锅点火。她先炒了菜,盛出来,盖好。接着就动手擀饼,擀了又烙,烙好一张铲出一张,铲出来的饼都放在青瓷碗里,最后把青瓷碗往锅里一放,再盖上锅盖。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母亲始终双唇紧闭,面容严肃而又认真。
这一切都做完了,母亲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她估摸父亲就要来了,人便站在外屋门口,眼睛看着大街。
父亲向母亲家走过来时,母亲正在那儿站着。屋门敞开着。她站在这儿就像站在一张画儿里一样,门框是画的边缘,她就是画上的人物。
在朦胧而清白的晨光里,这张画模糊而又真切。
父亲看见母亲时,就是这么个印象。
父亲刚来到院外,母亲就迎了出来,母亲并未说话,她只在看他,母亲看父亲时,目光十分热烈。母亲虽末说话,目光却说出了一切。
父亲进了院。
这时候,姥姥也起来了,她正在屋里认真谛听,伸长了脖子,头一动不动。
父亲刚一进来,姥姥的声音就从里屋传出来:“弟儿呀,老师来了吧?”
母亲说:“来了。”
姥姥接着说:“我就说嘛,不是你的脚步声嘛!……快让老师进屋来,进屋让我看看,看看他啥样儿?”
父亲又进了里屋,母亲也跟着进来。
姥姥一边说话,一边将身体挪动了几下,挪到了炕沿前。她一手扶着炕沿(害怕从炕上掉下来),一手凭空伸着,并且轻轻划动着,对父亲说:“孩子,你过来,快过来,让我看看你……”
父亲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只听母亲对他说:“我娘眼睛坏了。”
父亲这才走过去。一触摸到他的身体,姥姥立刻说:“这孩子,这么高!你坐下,你坐下呀!”
父亲在炕沿上坐下,将脸对着姥姥。姥姥便抖着手,在父亲脸上触摸起来。
姥姥边摸边说:“真是个好小伙子!一看就是个好小伙子!看这脸,看这腮帮子!看这耳垂!看这鼻梁骨!看这厚嘴唇子!……”
姥姥说着摸着,突然笑了,说:“你这么个好小伙子!你就娶我家招弟儿当媳妇吧!”
父亲当时就红了脸,可是接着他又笑了一下。
母亲没有看到这个情景,她已经到厨房来了,她搬来桌子,端来菜,又端来葱花油饼,又拿来筷子。
母亲说:“上炕吃饭吧。”
在我的家乡,吃饭都在炕上,需盘腿坐在桌前,父亲早知道这些。而且,家里来了客人,只能由家主人做陪,别人都需客人吃过了再吃,这些父亲也知道的。
父亲脱了鞋,上了炕。
母亲一直在看着父亲,也在看着青瓷碗。父亲拿起了筷子。他对青瓷碗并没什么感觉。很显然,他并不认识这只碗。
父亲又把筷子放下了。
父亲说:“大婢儿,招弟,一块吃吧。”
母亲说:“你是客,你先吃。”
姥姥一直谛听着,这时点点头。
父亲重新拿起了筷子。
母亲走过去,故意把青瓷碗朝父亲推了推。父亲仍然没有反应,母亲注意到了这一点。父亲开始吃饭。
这时姥姥说:“家里多久没有男人吃饭啦?吃得多香!听着就香!”
父着吃着葱花儿油饼。
父亲吃着吃着,突然听见母亲说:“你认得我家的碗不?就是这个青瓷的……”
这话问得父亲挺疑惑,就端起青瓷碗看了看,然后说:“不认得。”
姥姥一听母亲的话,立刻就笑了,说:“可真是瞎了招弟儿一片心了。盖学校吃公饭,她调着样儿做好的,就指望你吃呢!你是老师呀!……就用这碗送去的。”
父亲听了姥姥的话,心里忽然明白了,父亲当时挺机灵,他马上就说:“要说吃公饭?这碗我还真使过。”
母亲说:“你使过?”
父亲说:“我说嘛,有点眼熟嘛!”
母亲说:“碗里的饭,你也吃了?”
父亲说:“吃了,吃了。”
母亲看着父亲。
母亲说:“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