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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虐-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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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造与戈罗隔着马灯站立着,四目冷冷相对。
  常福寺的龙海十一月中旬到这里来了一趟。
  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龙海来的时候领着一条浑身白毛的大个儿猎狗。这种狗常用于捕猎野猪,名叫纪州犬。在日本犬当中,这种狗最厉害,没有哪种狗能斗得过纪州犬。当然,龙海养这条狗既不是为了狩猎,也不是为了拿狗去争斗。这其狗是只母狗,名叫那智号纯种的纪州犬。
  一个月前,那智号生下四只小狗。三只已送给熟识的猎人。剩下的这一只他想送给竹绪喂养,今天特意抱了来。
  刚一登上石阶,那智号便站了下来,站下的同时,它浑身毛发倒竖,口里发出可怖的怒号。
  龙海吃了一惊,他还以为是那智号发现了野猪之类的。可他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只在方丈前面拴着一只小狗。
  “怎么啦,嗯?”
  龙海拉了拉狗,可那智号四足象扎了根一样重重地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肯动,只是一个劲地大声怒号。
  听到拘叫声,德造走出来。
  德造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光景。龙海牵着那条狗怒目相向,样子看上去很凶狠。很明显,它是冲着戈罗来的。戈罗也盯着面前这只狗,可它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种怪事也有。”
  龙海拼命拉着那智号,把它拉到方丈旁边。那智号的凶相令人不解。对方不过是一只连那智号的一半大也没有的小狗,对这样一只小狗,它根本没有必要如此怒号。可恰恰相反,那智号的那副凶样是前所未有的。
  龙海也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那智号,你疯啦!”
  最后,总算把它拴到了柱子上。
  把那智号拴住后,龙海走到戈罗面前。
  “真不可思议。”
  他看着狗对竹绪说道。戈罗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虽然唇吻稍嫌长了些,但也不过一只小狗而已。
  “这只狗你是从哪里讨来的?”
  “山里捡的。”
  “是只野狗?”
  “大概是吧。”
  龙海带来的那只母狗不断地在叫着。
  “我不知道。这次又给你带来了一只小狗。养养小狗什么的,可以散散心。这是那智号生的。虽然是只母狗,可它是纯种的。”
  龙海从怀里把小狗抓出来,放在戈罗旁边,小狗又肥又胖。很快就跟戈罗亲热上了。戈罗以冷冷的目光看着小狗。
  “真奇怪。”
  龙海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什么奇怪?”
  “我总觉得,你养的这只狗有点儿笨拙。”
  戈罗的腿异乎寻常地粗大,粗大意味着将来个头大。但事实上情况有些异样,不知怎的看上去与那智号迥然不同。它给人的感觉是迟钝、笨拙。
  “也许因为是野犬的缘故吧。”
  德造为难地看着龙海送来的那只小狗说道。
  5
  新的一年来到了。
  年前下了场雪。蓬莱寺覆盖着一层白雪。头场雪还没有化尽,紧接着又下了几场雪,地上重重叠叠地积了好几层。
  直到三月中旬,雪才慢慢地融化。
  与此同时,山谷里的树木都绽出了新芽。光秃秃的干枯的树枝上陡然间绿意盎然,有了无限生机,这真是生命的奇观!
  季节在德造眼里犹如变魔术一样变幻无穷,奇妙无比。
  蓬莱寺一片破败景象。当白雪覆盖着这座废寺的时候,他断了烧柴。出于无奈,只好烧掉方丈地上铺的木板和天井上的木板,现在看上去光秃秃的极不雅观。因为他根本没打算在这里过冬,所以过冬的柴禾准备得很少。自从在饭田町看到了死神的影子之后,德造就一直处心积虑要杀掉戈罗,离开这里。结果却一直下不了手。岂止是没有下手,他甚至又收养了龙海送来的纪州犬。
  当时如果他想拒绝的话,完全可以拒绝。可是,德造什么也没有说。他默默地喂养龙海留给他的那只小狗。对自己不可卜知的未来的一切,他象一个局外人一样,采取旁观者的态度。
  这并不是因为他变得懦弱了,而是因为他不想与难以逃脱的命运做无谓的抗争。实际上,倒不如说他在等待那一时刻更合适些。既然是定数,那就干脆坦然迎接,给它一个最后了结。命定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那样的话,倒不如决一死战,见个分晓。
  即使是行踪无定,也不见得就安全。
  看着残雪消融后的山寺,德造不由苦笑起来。方丈摇摇欲坠,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龙海要看到这样的情形,不知会作何感想。把自己的住居一点点拆开来烧掉,连德造自己都感到太不象话了。
  他为龙海抱来的那只小狗取名为“希罗”。
  戈罗与希罗相处得很好。戈罗已经跟成年狗差不多大了。捡来以后已过去了差不多快七个月。据龙海说,狗一年就长大了。但身体发育则要持续将近两年时间。真是那样的话,戈罗会长成一条体格高大的狗。现在,它就已经长得比希罗的母亲还要大了。
  冬天的时候,德造看着戈罗和希罗嬉耍打闹,不知不觉地时光就过去了。龙海眼力还真不错。戈罗行动笨拙,德造以前从没注意到。现在这一点愈加明显地显现了出来。它没有希罗那样敏捷,跑的时候也没有希罗快。因为它块儿头大,所以行动的时候就不够灵活。另外,戈罗也不象希罗那样喜欢打闹。希罗是一条地道的狗,它见什么咬什么,还噙在嘴里到处乱跑。或者挖个坑藏起来。戈罗从不这样。也许是为了锻炼牙齿,它常常去咬啮木片之类的东西。但它不象希罗那样咬着独自到处跑。
  对于希罗的挑战,戈罗常常不为所动,漠然处之。即便希罗去咬它的尾巴和腿,戈罗也根本不加理睬。
  也许是环境使然,德造想。戈罗身上流着的是代代相传的野犬的血,生存的艰难已经溶进了它的血肉里面。在那个世界里面稽有不慎,便会送命。与其相比,不得不说,处在人类保护之下的希罗,则具有先天的乐天血统。这一点从希罗无忧无虑地玩耍的姿态里便可看出来。两相对照,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果说希罗是京城里的王公贵族,那么戈罗便是出生入死、腥风血雨的战场上的勇敢的武士。
  这种区别从容貌上也可以看出来。希罗于威严之中见端庄,具有不逊色于任何同类的忧雅气质。
  而戈罗则显得很阴郁。第一脸长,可能因为是公狗的缘故,唇吻又细又长,跟狐狸的嘴差不多。其次眼窝很深,因为深而显得很阴险。眼睛却象刀子一样的又细又长。希罗的眼睛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是圆的,但与之相比便显得很圆。
  从体毛上看也有显著的区别。戈罗的毛呈茶褐色,显得很驳杂。尤其是背部,色素很重。乍看上去,其纹理象是菱形。仔细一瞅,便不见了纹路。这样杂色的狗德造还从来未看见过。而且,其尾巴又粗又大,且又是垂在地上的,这一点也有点儿象狐狸。
  最主要的不同是戈罗从不吱声,而希罗则常爱吠叫。德造从来未听到过戈罗吠叫,嗥叫也只是偶尔听到过。他曾经以为戈罗是个哑巴。直到听到了它的嗥叫,德造才知道它原来并不是哑巴。
  真是只奇怪的狗。
  戈罗和希罗是放养在外面的。
  它们俩经常一块儿进山。先回来的总是希罗。戈罗在进山之后,常常一夜不归。它总是不知不觉地就回来了,根本用不着为它操心。即使回来了,也不象希罗那样在德造面前摇头摆尾地亲热一番。一回来,它就找个阴影的地方蹲下来。同样是卧,希罗喜欢阳光下,喜欢开阔些的地方,而戈罗则总是挑选阴影的地方。
  两个一阴一阳,随着它们的不断成长,阴阳的分别也越来越明显。
  总有一天,戈罗会离去——德造有一种预感。一连几代都是野狗,它和人的联系早已经淡漠,甚或已经不存在。戈罗的血液里面对人的亲近感已经消失殆尽。进山之后,夜里不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许是它正在寻找同类。戈罗并不认为希罗是同类。它认为只有那些跟自己一样的、有着同样的阴郁的外貌的野犬才是其同类。
  ——它要回到同伴那里去。
  德造把戈罗放养在外面。每个人都存自己的住处,同样道理,狗也应当有它们各自的去处。
  这只狗跟自己很相像,德造暗想。不怕严酷,不惧黑暗,铁骨铮铮,决不妥协。这种惊人的相似之处实在可悲。而且,正因为彼此酷似,反倒更容易互相排斥。
  德造只想在古寺里暂避一时,所以他把方丈里的木板全部拆下来烧掉,根本不考虑将来。与此相同,戈罗也把德造对它的收养当作权宜之计。两下都想打破目前的安稳处境。戈罗如刀一样的双眸在看德造时没有丝毫的亲热,而德造的眼睛也是同样冷酷无情。
  春意阑珊,初夏将临。
  德造的生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蓬莱寺里人迹罕至。自从这里变为废寺以后,连基石也被人搬走了。没有哪个好事者来拜访。只有一年四季循环往复,不曾忘记了这里。
  静冈浅间当铺老板藤兵卫被杀一事,虽然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但偏僻的伊那谷深处却无人知晓。偶尔德造到饭田町去,间或也读读报,但却迟迟没见到此一事件已经了结的消息。
  德造寄希望于安和秋被抓获。一旦被抓住,安和秋便不可能活着走出监狱。藤兵卫被杀,完全是安和秋二人所为,这一点其家属作为目击者可以作证。浅间山杀死警察一事也必为两人中的一人所为,只要一拷问他们自会招供。
  但是,安和秋也决非寻常之辈。处在地狱边缘的他俩现在肯定正在躲避警察的追踪。而与此同时,他们肯定也在寻找德造的去向。德造可以想象出安和秋的形象。两人肯定比阎罗王还要面目狰狞。对德造的憎恨和对四千元钱的贪欲,使得他俩的眼睛如凶神恶煞一般,阴险可怕。
  德造默默地盯着这眼睛,一天天地熬着日子。
  日子过得出奇地慢。来到蓬莱寺里已快九个月了。这九个月,德造跟换了个人似的有气无力、萎靡不振。安和秋,还有警察一天天地在逼近,可他的防范十分松懈,戒心也一天天地被消磨殆尽。他常常望着在太阳照射下投射在地上的自己的影子出神。以前他挺胸直腰,身板笔直。可现在的他却弓腰曲背,甚至有些佝偻了。
  他定定的双眸阴沉沉的。
  这种灰暗的眼神,并不单是因为弯腰驼背所引致的。他越来越后悔,当初根本就不该喂养戈罗和希罗。
  他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可喂它们了。尤其是戈罗更令他感到难办。希罗吃饭,在饭里掺上些干鱼,或者在食物上面加些肉汁,它都吃。可戈罗除了肉和鱼以外,什么也不吃。
  经过将近一年的喂养,戈罗的骨架已基本长成,一副高大结实、成风凛凛的样子。纪州犬据说在日本犬当中体格最大,可戈罗长得比纪州犬要大多了。正因为此,戈罗的食量也出奇的大。
  买鱼买肉德造有的是钱,戈罗和希罗即便吃的再多也不至于使德造为难。德造犯愁的是路途太远,往返一趟实在是太不易了。从饭田町把肉背回来,要花很大的气力。雇牛马大量往回驮运,必然会引来警察的注意。
  前且,德造每到村子和镇子,就会有一场轩然大波。不知什么原因,就象鬼神随体了一般,所有的狗见了德造都狂吠不已,就跟发了疯似的。那光景就象是看破了德造是某种鬼怪的化身似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德造百思不得其解。自从那次在饭田町首次被狗追着咬之后,所有的狗都开始盯上了他。每次都令德造心惊胆战,手心里捏着一把汗。狗的叫声又急又凶,如临大敌,就象是有强盗来了似的。
  每次到村子和镇上去,德造都小心避开那些有狗的人家。即使是这样,放养在外面的那些狗他还是无法躲过,这些狗都围着德造,一个劲地咬个不停。
  这究竟是为什么。德造不明就里。最初他认为可能是凶兆,现在看来不象是什么凶兆,因为只有狗看破了德造的真面目。全日本的狗似乎都知道他的底细。不久,人们就会注意到这一异常情况,事实上,这也不可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
  自打开春以后,德造就把喂给戈罗的食物减少了一半。按理说,现在正是加大喂食量的时候。戈罗没有表示不服,它在吃完那些不多的狗食之后,就默默地跑到背阴处蹲下来。
  戈罗骨格很大,但瘦得厉害。这一瘦便更显得阴森可怕。德造在—旁默默地看着它。
  连一只狗也不能养活,德造深感苦恼。
  实际上,处理办法很简单,要么打死,要么赶跑。但是德造没有这样做,他为狗食不济而苦思焦虑。他想,也许自己是真的老了。
  6
  ——去偷牛!
  因为是梅雨季节,连日的阴雨把伊那谷与世隔绝了。这时德造想到了偷牛这个主意。德造也觉得奇怪,自己居然会冒出这么个念头。他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才能弄到一大块肉。想着想着,眼前浮现出一个庞然大物,是牛的身体。
  夜半,雨下得正急。
  德造蹑手蹑脚地向牛棚摸过去……。
  这个村子离蓬莱寺很远。中间隔着好几个村落。牛丢了以后,牛主人决不会想到离得远远的蓬莱寺的。
  他想,偷牛这事一定很简单。一般牛棚都不上锁,进去开了栅门牵出来就完事了。外面紧连着山,身后的足迹顷刻之间就会被雨水冲刷掉。翻过山回到蓬莱寺,就大功告成了。
  进去,德造在关西时,曾和一个偷牛贼住在一起。这个人在偷牛贼当中是个老油子。他告诉德造一些绝招——悄悄走近牛棚,递上一束草。趁牛伸出长舌头想把草卷入口中这一时机,用锥子猛地扎上去,然后用带子上下绾住,牵了就走!这样一来,牛不跳也不叫,老老实实地听从摆布,你牵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这时,他的耳边望响起了这段话。
  但是,德造并不打算依计而行。一个外行人的动作绝不可能会如此麻利。他只想牵着牛走,不叫的牛也是有的。据说有些牛甚至很乐意跟着走。
  牛棚白天的时候德造已经去看好了,位于房后的一块地边上,里边喂着三头牛。
  德造蹑手蹑脚走过去。栅栏门上系着一个绳结,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开进到了里面。德造大步走近前去。
  三个牛槽一字排开,白天德造已经看好,最左边那条黑牛个头最大。只有这个牛眼珠是红的,看上去象是充血了似的。其余的两头眼睛都很清澈。宰杀红眼珠的牛不使人觉得可怜,德造暗自想道。
  牛圈口也有个简易木栅,开了栅门以后,德造叫了叫牛。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叫,他只好连声“嘘嘘”。
  猛然,德造惊恐地蹬大了眼睛,黑暗当中,传来沉重的鼻息声。同时,他感到牛好象跳了起来。一个黑影朝他扑过来,鼻息当中充满怒气。不,应该说是杀气。
  德造大骇,掉头发足狂奔。连他自已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出小屋的。等他回过劲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外边的那块地里。田里种的什么,他也弄不清楚,田埂子和地上的烂泥使他趔趔趄趄地直想跌跤。
  牛越追越近了,牛蹄子声嗒嗒地震得地直响。喘息声如打雷一般。德造边跑边想,这下全完了。无论如何是跑不过牛的,尖锐的牛角已经抵住了他的后脊。
  德造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牛角顶住了他的身体,肩胛骨那里一阵剧痛,随即,德造便被远远地摔了出去,然后又重重地横倒在地上。德造不顾一切地往前爬着,前面有棵树,他一下子靠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牛角又顶了过来。树干剧烈摇晃了一下,大滴大滴的雨珠落了下来。牛的鼻息扑面而来,德造感到一种呛人的、带有焦糊味的、充满怒气的气息直冲鼻子。
  德造弃树而逃。面前就是一片林子。德造直奔林子而去。关健就看能不能逃进这片林子。此举真可以说是生死攸关。身后的大地在颤抖,牛气势汹汹地又逼了上来。
  德造发疯般的死命狂奔。牛角又顶住了他的后背,德造的身体一下子被挑飞了出去。
  落下的时候,下面正好是个水塘。
  德造游到岸边,抓住一丛乱草。
  比暗夜还要黑的黑牛挺着尖角围着水塘跑了好一阵。
  直到几分钟以后,德造才上了岸。黑牛早已经跑得不知去向了。
  德造进到林子里边。
  背上一阵锐痛。德造检查了一下伤势,牛角似乎没有顶穿皮肤。多亏了身上的这件蓑衣。
  双腿抖得厉害,手也在不住地发抖。德造浑身的力气都已经用尽了。他靠在一棵树上,重重地出了口气。
  ——也许是自己作不了盗牛贼。
  他费了好大劲才说出了这句话,象是在自我解嘲。
  他迈步往回走。死的影子已经笼罩住了他。他已经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那个影子的存在。那个影子象梅雨一样悄无声息地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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