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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虐-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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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源藏不在。克久、长卫父子俩进到小屋里面,等他回来。这天,凛冽的寒风使劲地刮着,小屋完全淹没在狂风之中。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光,枯枝上光秃秃的。风吹过去,发出呜呜的低号。
  小屋里面除了几件简单的炊具之外,别无他物。墙上挂着用兽皮制成的睡袋。另外,就是一些诸如登山,走雪地时防滑用的踏雪套鞋之类的零星物品。
  小屋中央砌着个火炉,火炉里面的木头已经烧成了灰烬。很显然,源藏清早出去以后一直未归。
  仓田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这正体现了源藏的性格。听说源藏一年当中大半时间是在这个小屋里渡过的。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可仍然没有结婚的意思。现在,村里人已不再给他提亲。实际上,即使给他提亲,他也不会理会。
  说得难听点儿,源藏的性格是放荡不羁,说得中听点儿,就是性格固执、孤傲。大概没有比这样古怪的人更难打交道的了。仓田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太阳落山时,源藏回来了。
  “你们是谁?”
  源藏眼睛充血,脸庞瘦削得象刀劈斧削出来的一般。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的。他的脸象熊面一样毫无表情。
  他个头很高。
  仓田先作了自我介绍。和源藏见面,这还是第一次。《信浓日报》上登载的有关源藏和狼的报道,是由通信部的人采写的。
  仓田告诉源藏说,希望他在活捉狼的过程中予以合作。源藏的妹妹死在狼的手里,而且,他的两头爱犬又被狼咬死了。要源藏配合活捉狼这个要求,对他来说是太苛刻了。这一点仓田也不是不知道。
  但明知如此,也还是得说。
  《信浓日报》决定其编辑方针是追踪捕狼行动,迅速作出报导。仓田越调查越发现,对日本狼的真实面目的认识愈加模糊,愈加不着边际。什么地方也找不到保存完整的日本狼的骨架。狼牙、狼的头盖骨虽有,但都是些残缺不全的断片,即使把他们全部拼对起来,也不可能复制出日本狼的原貌。据记载,直到明治初期,狼的家族一直是十分庞大的。在短短的半个世纪之内,狼很快全部灭绝,居然连一具完整的骨架也找不出来,岂非咄咄怪事?但是现实就是这样。
  不过在探知日本狼的真实面目方面,可资利用的资料并非没有。
  江户中期画家所画的狼画中。卷帙浩繁,多达四千卷的《津轻藩御日记》这本古书里面,可见到狼的全貌。尤其是《津轻藩御日记》里保存着十分详尽的资料。藩侯令人把狼捉来,从狼胡子的数目到胡子的长短都作了详尽的调查并记载了下来。
  从这些资料里得到的日本狼的相貌与科学家所描述的日本狼的相貌毫无共同之处。画家笔下的日本狼也是如此。科学家认为这些都不足为凭。科学家只相信头盖骨和牙齿。他们从牙的大小、磨耗情况推测狼的年龄和身体结构。
  结果,科学家所描述的狼的形象与把民间传说的种种资料作为依据画出的日本狼的形象迥然不同。
  如果能活捉到正在四处漂流的狼,那么谁对谁错,立即就能见分晓。仓田一再强调此举的重大意义,他竭力想说服源藏。
  “我不能接受。”
  源藏断然答道。
  “无论如何也要杀死狼?”
  仓田还不死心。
  “对。”
  源藏开始做晚饭。
  “那么你能不能让我和父亲在这里住下?”
  “——”
  源藏充血的眼睛望着他。
  “父亲和我想活捉狼,把跳网带来了。我们想尽自己的最大的努力。”
  “随你们的便。”
  源藏说着收回目光。
  仓田父子与源藏同床异梦,过了一夜。
  说是“同床”,其实源藏夜里根本就没呆在小屋里。整整一夜都没见他的面,直到早上他才回来。他躺下来。一眼未合。下午出了小屋。傍晚回来,不久又出去。
  克久与长卫父子俩默默地看着他忙进忙出的,不过,即使跟他说话,他也很少理茬。况且,双方确实也无话可谈。源藏固执己见。为打死狼,他把一切都赌上了。在源藏的眼中,杀狼没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区别。他把自我存在的价值全睹在狼身上了。
  狼躲在北棱,已有四天了。听说狼也受了重伤。这也并不奇怪,源藏的狗决不会白白地送了性命。源藏几天来一直在等狼出洞。如果判断不错的话,这两三天狼就该出来了。狼直奔西北方向而来。出了北棱以后,估计它会继续向御岳山飞弹方面挺进。一旦放跑了它,这么广漠的山野,即使是以山为家的源藏,要再想捕杀它就决非易事了。
  决不能让狼活着从奥三界岳出去!源藏的举动,清楚地表明他已下定决心。为此!源藏迎着刺骨的寒风,日夜守候在野外。
  “对源藏来说,我们不是他的仇敌。”
  长卫咕哝了一句。
  长卫看好地形,下了跳网。狼肚子正饿。一出北棱,它必然会被肉所诱惑,只要它一碰肉,埋在土中的跳网就会把它罩住。
  但是,长卫对捕获狼不抱什么希望。源藏在更靠近北棱的地方安置了鹿肉。那里是源藏的地盘,长卫不得靠近前去。源藏天天夜里守望着那块肉。他断定狼必定会利用夜幕溜出北棱。长卫也持同样看法。不管怎么说,狼如上圈套,也只能是源藏的那块肉。源藏拖着那块肉在附近一带兜了一圈,他是想方设法要诱狼上钩了。长卫想,这确实是切实可行的好办法。
  猎人都具备一种独特的判断能力。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能够读懂所追踪的猎物的心思。他们甚至知道猎物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如果没有这种本领,就别想打到猎物。源藏已经摸准了狼的行动路线。当然,长卫也了如指掌。但是,长卫有点儿怕源藏的才干在自己之上。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败北的思想准备。
  长卫觉得,源藏不单是为妹妹惨死、爱犬丧生这件事对狼进行报复。但他究竟还有什么想法,长卫觉得也还是个谜。
  狼躲在北棱已经到了第五天。
  傍晚,回到小屋的源藏,脸色十分难看。
  “混帐东西!”源藏怒视着长卫,“你干的好事!快给我滚!不许再靠近北棱,不然,我就要了你的命!”
  “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卫被源藏弄得摸不着头脑。
  “快滚吧!”
  源藏充血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长卫。
  “能不能告诉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们父子俩是不是贼?”
  源藏冷冷地看着他们父子俩。
  源藏用作诱饵的鹿肉不见了。狼没有吃,旁边的地上,留有人的脚印。这脚印不是源藏的,源藏一直注意不去靠近肉。
  “不对,不是我们干的。”
  仓田抗议道。
  “不是你们,还能是谁?”
  “不知道。但是,绝对不是我们。”
  “我去看看。”
  长卫站起来。
  长卫回来的时候,已将近半夜了。
  他面容憔悴,冲仓田摇摇头。
  “是被人偷去的吧?”
  仓田问道。
  “不仅如此,跳网也被切断了。”
  长卫坐下来。
  “到底会是谁干的呢?”
  “不知道。”
  长卫摇摇头。
  用作诱饵的一、二十斤肉是从山下的林子里带上来的。现在被人一偷走,真是无计可施了。
  源藏一言不发。他足用了半头鹿,如今全被盗走,他手头也没有预备。看来,除了下山,已别无他法。狼今夜或明天肯定要离开北棱。
  “有人想横插一杠,或者是有人为保护狼……”
  长卫自言自语道。
  “保护狼——会不会是狼的主人?”
  仓田看看长卫。
  源藏无言地站起身来。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寒风凛冽的夜幕之中。
  “他是不是去取肉?”
  “不。”长卫摇摇头。“如果是去取肉的话,他不会带枪的。”
  “是这样——”
  仓田不再言语。
  翌日中午,源藏回到小屋来。
  “狼昨晚出了北棱。”
  源藏边对仓田说,边开始收拾东西。
  “狼已出了北棱?”
  “是的。”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一个大皮包里面。
  “那么,是谁偷的肉?”
  “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是一个带着狗的人干的。”
  源藏说着没有停手。
  在阿寺川上游,源藏发现了人和狗的足迹。在未融尽的雪地上,有人和狗停下来歇脚的痕迹。看样子是今天早晨留下来的。从那人的脚印可以看出,他穿着套靴。狗蹄印看上去和纪州犬差不多大小。他们是沿着阿寺川往下去的,这人必为盗肉之人,猎人是不会到那一带去的。
  在更上游的地方,发现了狼的足迹。狼正沿着紧连着井出小路山的支尾根北上。足迹是昨天半夜留下来的,看上去还挺新。据此推断,狼没有遇上带狗的那个人。
  带狗的人偷肉的目的不象是为了抢去狼。如果是为捕狼,他决不会为此匆忙地去河的下游。既然不是为了抢去狼,那么他偷走肉的动机就只有一个——救狼,这事极有可能是狼主人干的。而且,这个人对山里的情况很熟悉。
  “有一点十分清楚。”
  源藏停下正忙着的手。
  “什么?”
  “带着狗的那个人吹草笛。”
  “吹草笛?”
  “对。”
  在他所歇息的地方,扔着几枚青草叶子。有一枚有吹破的痕迹。那人肯定是用这个呼唤狼的。源藏推测,狼主人在养狼的过程中,曾用草笛训练过它。
  “可是,这也就是说,主人是把狼和狗放在一起饲养的。”
  “——”
  源藏无言以对。这似乎是根本不可船的事。他有些迷惑。如果狼和狗一起长大,那它就决不至于连泷号的内脏都吃掉。但是,联系前后的情况进行分析,那人就是狼的主人的判断,便不难得出。
  外面飘起了雪花。
  5
  从早上开始,外面开始下起了雨夹雪。
  仓田克久站在报社的窗口,看着雨雪朦朦的街头。再过半个月,雨夹雪就会变成雪片。他在想象着被白雪覆盖的山峦会是什么样子。——狼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自打上次回来,他就再没有得到狼的半点儿消息。狼不见了,源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源藏出了奥三界岳的小屋,向着御岳山方面,消失在老松林里。在雪花飘扬、一片萧索的气象当中,渐行渐远的源藏的背影至今还留在仓田的脑海里。
  转眼又过去了将近十天。狼去了何方,尾追它的源藏又去了何方,现在全无消息。那个偷走仓田父子和源藏的饵肉,被认为是狼主人的带着狗的人也如石沉大海。报纸上曾一再催促狼主人出头申明,可一直未见回音。
  一切都沉寂下来了。
  《信浓日报》关于觅狼的报道也被迫打上了终止符。狼脖子上套着项圈,这说明狼有养主。这样的话,狼靠近人家的可能性极大。捕获狼就不是一件特别难办的事。但是,狼虽非出自本意,却使源藏妹妹致死,还吃掉了源藏的爱犬。狼现在直奔西北,消失在漠漠的群山之中。它的后面,源藏死死地咬住不放。面对这种情况,《信浓日报》也一筹莫展,爱莫能助。
  最后一匹日本狼。自从它降生的那天起,它可悲的命运就已决定了。命运的安排实在是太残酷了。为寻找同类,它必须无止境地流浪下去,不得不放弃安稳的生活。何处是故乡?
  也许正是基于这种考虑,狼主人把它放了出来。狼主人肯定从狼的双眸中看到了那不可抑止的、如饥似渴般的望乡之念。狼主人自己不敢露面,其中也必有某种隐情。他明知狼终会被源藏杀死,却又无可奈何。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偷偷潜入奥三界岳,拿走饵肉。对自己一手养大的狼,他竟无力保护它免遭伤害,亦深可痛哉!
  还有源藏。源藏身背大旅行包,带着猎枪轻装出发,高大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漫天的飞雪当中。不杀死狼,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从他的背影上,可以想见他的信念执着和坚定。能否杀死狼,源藏自己也不敢打保票。虽说他久居深山,练就了一双锐利的双眼,但在如此广漠的山野里追踪一头狼,无疑于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也许他一开始就知道杀死狼的希望是很渺茫的。但明知其不可为,又不得不为之。推察其心,亦复可叹。
  三者各各不同。
  勤杂工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子。看其装束打扮,可知是远道而来的。
  “您贵姓?”
  仓田边问,边指指椅子,示意他坐下。
  “志乃夫。我想打听一下有关狼主人的一些情况。”
  这个人正是志乃夫正昭。
  志乃夫是在两天前看到《信浓日报》上报道的有关狼的消息的。报上说,源藏与仓田父子欲在奥三界岳捕狼。这时,有人来偷走了饵肉。据判断这人很可能是狼主人。这样,捕获狼的行动便告失败。这个人带着一条纪州犬,据称他曾用草笛召唤过狼。
  志乃夫久久地盯着报纸,报纸在他手里微微地抖动着。报纸后面浮现出德造的面容。德造带着一条白狗,他是用草笛叫的狗。
  ——肯定是他!
  志乃夫不由地喊出了声音。
  这绝不是偶然的巧合。狼是德造养大的。所以《信浓时报》虽再三吁请,狼主人始终没有反应。当他得知源藏要在奥三界岳杀死的狼的消息以后,便从藏匿的地方动身了。那天晚上,他住进饭田町正是为此。
  ——是他!
  志乃夫又说一遍。
  他的脸色也随之大变。
  那天,志乃夫出了静冈。他已经向警察署提出了辞职报告。上司虽再三挽留,但他执意不肯留下来。饭田町一场大火,烧毁了六十余家房屋。志乃夫被人发现时,还被绑在树上。
  要么,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要么,拚死去迫杀德造。对志乃夫来说,二者必居其一。
  “我也没有见到狼主人,了解到的情况都写在报纸上了,其余的一概不知。”
  仓田不过是把源藏的推测写进了报道。偷走饵肉,割破跳网都是事实。但他既未见到人的足迹,也未见到狗的足迹。一切都只是源藏的推测而已。
  “那个叫源藏的,可靠吗?”
  “可靠。”
  源藏目光锐利。对这一点,仓田毫下怀疑。不,也许目光锐利这种说法对源藏并不恰当。源藏不喜与人交往,他的大半生都是在与世隔绝的山里度过的。可以说他自己已经化作了自然的一部分。正因为此,他观察自然的眼光,便极为严厉。对于人和野兽留在山野上的痕迹,即使是一根毫毛,也休想从他的眼皮底下溜掉。如果没有这样的眼力,那么他就决不可能连带着狗的那个人曾经吹过草笛这样小的事情都会发现了。甚至,也不可能发现阿寺川上游人和狗的痕迹。
  发现狼已经离开也是同样。
  源藏身材高大,膂力过人。当他知道有人为抢狼设置障碍,破坏他的捕杀计划时,他彻夜在山上疾奔的身影历历如在仓田眼前。当时源藏一定焦燥得如火烧火燎一般。因为他很清楚,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狼就要离开那里。
  如果源藏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那他就决不会对奔向御岳山方面去的狼紧迫不舍,踏上漫天飞雪的山峦。连父亲对源藏都挺害怕。父亲长卫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连他也说源藏这人了不得。
  对这一切,仓田都向志乃夫做了说明。
  当他解释这些时,他注意到这个自称志乃夫的人神态黯然。而且他觉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志乃夫这个名字。这样的姓氏不是很常见,他记得他曾经觉得这个姓很新鲜。
  “你刚才说你姓志乃夫,是不是——”
  “对,”志乃夫点点头。“我不久前还在静冈警察署供职。”
  “这么说,前些日子,在饭田町——”
  “是的。”
  志乃夫一点儿不加隐瞒。
  “对狼的主人,你是不是有些怀疑?”
  “是的。不过,目前还不能证实。”
  “明白了。”
  仓田点点头,把视线从志乃夫身上移开。
  志乃夫一直在追查杀死浅间藤兵卫和警察的罪魁祸首。毫无疑问,凶手是疾风德造与安和秋三个人。但是,结果,志乃夫反被德造绑了起来。
  ——德造带着一条白狗。
  仓田脊背后不禁一阵发凉。
  “请你告诉我,源藏去追狼,你认为在杀死狼之前,他会一直追下去吗?”
  “我认为是这样。如果中途退却,他一开始的时候,就不不会去追。”
  源藏把家全封起来了。如果在奥三界岳杀死狼的计划遭到挫败,他打算一直追下去。仓田有种预感,也许,源藏会在追踪狼的过程中湮没无闻,销声匿迹。
  “狼主人去了奥三界岳。狼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是源藏还在追击。狼主人会怎么办呢?”
  志乃夫直盯着仓田问道。
  “——”
  “他会不会尾随源藏呢?”
  “你是说德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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