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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散文-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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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可以很好吃。一人能出一部小说杰作,即使其人无甚足取,我还是要看。但是在讲理与批评满口道学的文章就不同,其人不足论,则其文不足观。这就是所谓载道文章最大的危险。一人若不先在品格上、修养上下工夫,就会在文章上暴露其卑劣的品性,现代文人最好骂政客无廉耻,自己就得有廉耻。前几年福建有地方政府勒收烟苗捐,报上文章大家挥毫痛骂烟毒,说鸦片可以亡国灭种,后来一家报馆每月领了七十五元,大家就鸦雀无声。这样鼓吹礼义廉耻是鼓吹不来的。舆论的地位是高于政界,开口骂人亦甚痛快,但是政客一月七十五元就可以把你封嘴,也不见得清高到怎样地步。文人自己鲜廉寡耻,怎么配来讥讽政府鲜廉寡耻。你骂政客官僚投机,也得照照自己的脸孔,是不是投机。你骂政府贪污,自己就不要克扣稿费,不要取津贴。将来中国得救,还是从各人身体力行自修其身救出来的。你骂官僚植党营私,就得看明你自己是不是狐群狗党。你骂资本主义,自己应会吃苦,不要势利,做骗子。你骂他人读古书,自己不要教古文,偷看古书。你骂吴稚晖、蔡元培、胡适之老朽,你自己也得打算有吴稚晖、蔡元培、胡适之的地位,能不能有这样操持。你骂袁中郎消沉,你也得自己照照镜子,做个京官,能不能像袁中郎之廉洁自守,兴利除弊。不然天下的人被你骂完了,只剩你一个人,那岂不是很悲观的现象?
  【六、文字不好无妨,人不可不做好】
  这样说来,文人还做得么?所以我向来不劝人做文人,只要做人便是。颜之推家训中说过:“但成学士,亦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你们要明白,不做文人,还可以做人,一做文人,做人就不甚容易。如果不做文人,而可以做人,也算不愧父母之养育师傅之教训。子夏所谓贤与不贤,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孔子所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可见行字重要在文字之上。文做不好有什么要紧?人却不可不做好。
  我想行字是第一,文字在其次。行如吃饭,文如吃点心。单吃点心,不吃饭是不行的。现代人的毛病就是把点心当饭吃,文章非常庄重,而行为非常幽默。中国的幽默大家不是苏东坡,不是袁中郎,不是东方朔,而是把一切国事当儿戏,把官厅当家祠,依违两可,昏昏冥冥生子生孙,度此一生的人。我主张应当反过来,做人应该规矩一点,而行文不妨放逸些。你能一天苦干,能认真办铁路,火车开准时刻;或认真办小学,叫学生得实益,到了晚上看看小书,国不会亡的,就是看梅兰芳,杨小楼,甚至到跳舞场拥舞女,国也不会亡。文学不应该过于严肃枯燥,过于严肃无味,人家就看不下去。因为文学像点心,不妨精雅一点,技巧一点。做人道理却应该认清。但是在下还有一句话。我劝诸位不要做文人,因为做文人非遭同行臭骂不可,但是有人性好文学,总要掉弄文墨。既做文人,而不预备成为文妓,就只有一道:就是带一点丈夫气,说自己胸中的话,不要取媚于世,这样身份自会高。要有点胆量,独抒己见,不随波逐流,就是文人的身份。所言是真知灼见的话,所见是高人一等之理,所写是优美动人的文,独往独来,存真保诚,有气骨,有识见,有操守,这样的文人是做得的。袁中郎说得好:“物之传者必以质(质就是诚实,不空疏,有自己的见地,这是由思与学炼来的),文之不传,非不工也。树之不实,非无花叶也,人之不泽,非无肤发也,文章亦尔。(一人必有一人忠实的思想骨干,文字辞藻都是余事。)行世者必真,悦俗者必媚,真久必见,媚久必厌,自然之理也。”这样就同时可以做文人,也可以做人。
  一篇没有听众的演讲
  以前在哪儿说过,假如有人仿安徒生作“无色之画”,做几篇无听众的演讲,可以做得十分出色。这种演讲的好处,在于因无听众,可以少忌讳,畅所欲言,似颇合“旁若无人”之义。以前我曾在中西女塾劝女子出嫁,当时凭一股傻气说话,过后思之,却有点不寒而栗,在我总算掬愚诚,郊野叟献曝,而在人家,却未必铭感五内。假如在无听众的女子学校演讲,那便可尽情发挥了。比如在这样一个幻想的大学毕业典礼演讲,我们可以不怕校长难为情,说些时常敢怒而不敢言的话。在一个幻想的小学教员暑期学校,也可以尽情吐露一点对小学教育不大客气的话……婚姻的致词向来也是许多客套,没人肯对新郎新娘说些结婚常识而不免有点不吉利的老实话。因此我就以“婚礼致词”为题作例举隅:
  玛丽、兴哥,恭喜。今天兄弟想借这婚礼的盛会,同你们谈谈常人所不肯谈的关于结婚生活的一点常识。婚姻生活,如渡一大海,而你们俩一向都不是舵工,不会有半点航海的经验。这一片汪洋,虽不定是苦海,但是颇似宦海、欲海,有苦也有乐,风波是一定有的。如果你们还在做梦,只想一帆风顺,以为婚姻只有甜味,没有苦味,请你们快点打破这个迷梦。但是你们做梦,罪不在你们。世上老舵工航海的经验,向来是讳莫如深的。你们进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懂得天文地理的常识,但是没人教授过你们婚姻的常识。你们知道太阳与星球的关系,但是对于夫妇的关系,是有点糊里糊涂。假如我此刻来考你们,你们一定交白卷。这是现代的教育。玛丽,你懂得什么节育的道理,做妻的道理,驾驭丈夫的道理?兴哥,你懂得什么体谅温存的道理,女子哭时,你须揩她的眼泪;女人月经来时,你须特别体贴,你懂得吗?古人世界地理不如你们,但是夫道妇道比你们清楚。兴哥,现代教育教你做文,并没有教你做人。玛丽,现代教育教你弹钢琴,做新女子,并没有教你做贤妻。你说贤妻应该打倒,好,请你整个不要做妻,才是彻头彻底的办法,不然难道做不贤妻便可以完账了吗?补袜子的固然无益于“世界文化之前锋”,但是丝袜穿一只,扔一只,也是无补于世界文化的。总而言之,天下男女未全赤足之时,袜子总要有人补的,假如你不能自己补袜子而替兴哥省一点钱,你就马上文明起来吗?单单为这丝袜问题,兴哥就要和你吵架。你说补袜子是奴隶、是顽腐、不文明、不平等。好,兴哥得替人家抄账簿、拿粉笔,甚至卖豆腐,何尝不是奴隶?现代社会是叫男子赚钱,女子花钱的,若要反过来叫女子赚钱男子花钱,我也不反对。但是在制度未改之前,你不肯补袜子,替兴哥省一点钱,你就是一个不好的老婆,虽然是新文明的女子,钱是大家的,你们不肯合作,就得吵架。
  在今天说到“吵架”两字,是有点不吉利的,是。但我并不后悔。早晚你们是要吵架的。世上没有不吵过架的夫妇。假定你们连这一点常识都没有,请你们先别结婚,长几年见识再来不迟。你们还不知道婚姻是怎么一回事,婚姻是叫两个个性不同、性别不同、兴趣不同、本来过两种生活的人去共过一种生活。假定你们不吵架,一点人味都没有了。你们此去要一同吃,一同住,一同睡,一同起床,一同玩。世上哪有习惯、口味、性欲、嗜好、志趣若合符节的两个人。向来情人都很易相处的,一结婚就吵起架来。这是因为在追求时代,大家尊重各人食寝行动的自由,一结婚后必来互相干涉。你的时间不能自己做主了,出入不能自己做主了,金钱也不是你一人的了,你自己的房间书桌也不是你一人的了。连你的身体也不是你自己的了。有人要与你共享这一切的权利。兴哥,有人将要有权利叫你剪头发,叫你换手绢,换一句话,你又要进你自以为早已毕业的小学校了。玛丽,有人要对你说不大客气的话,如同他对自己的姐妹一样。他不能永远向你唱恋之歌,永远叫你“达尔铃”、“安琪儿”,像他追求你的时候一样。一天到晚这样也未免单调。这种的表示,要来得自然才好。你要一定坚持兴哥行这义务,也未尝不可,不过兴哥一天三餐照例叫你三声“小天使”,于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反而呆板而失诚。夫妇之间,“义务”、“本分”两字最忌讳的。你若受了西洋人的影响,叫兴哥出门必定亲吻你一下,也未尝不可,不过兴哥奉旨亲吻总有点不妙,你自己也太觉无趣了。亲吻须如文人妙笔,应机天成才好。比方你话说得巧,他来亲你一吻,表示赞叹,这一吻是非常好的。或者两人携手游园,他突然亲你的颈,这一吻也是好的。你若因为兴哥出门不亲吻同他吵,那只令兴哥苦恼而已。你吵时,也许兴哥非常温存,拍拍肩背抚慰你,心里却在怪女子太麻烦了,为什么有这么许多泪水。
  我诚实告诉你,结婚生活不是完全沐在蜜浴里的,一半也是米做的。玛丽,你脊梁须要竖起来,一天靠吃蜜养活是不成的。你得早打破迷梦,越早排弃你韶龄小女学生桃色的痴梦,而决心做一活泼可爱可亲的良伴越好。因为罗曼司不久要变成现实,情人的互相恭维捧场,须变成夫妇相爱相敬的伴侣生活。假定你不能叫兴哥把你看做一个可敬可亲的女人,也别梦想他要捧你做一个绝代的小天使。
  你们那些情书,大可以焚掉了。除非你们是亚伯拉与哀卢伊,别人不要看的。过了些时候,你们自己也不要看,若非那情书中除了你们俩互相捧场的话以外,还有别种意味。假如这情书中表示着是两人的一段奋斗,交换两人对人生对时事的意见,那是要保存的。但是书信中只有你叫我心肝我叫你肉,你称我才郎我称你佳人这一套痴话,过了十年,你自己看看,才要伤心。兴哥,你别哄自己。玛丽并不是安琪儿、小天使。她只是很可爱很活泼的一个女子,她有的是幽默,是通见,是毅力,能帮你经过人生的种种磨练。她也算漂亮,但是你不久就要发现别人的太太更加漂亮。但是如果她单是漂亮,别无所长,那你须替她祷告。
  你不久对那一副漂亮面孔,就会生厌,尤其是不搽粉打呵欠的时候。我明明知道有漂亮太太的男人,每每怪异人家何以把他太太看得像神仙似的。他们都是说:“不懂你们怎么看法?”《雨花》不是曾经载过一段故事吗?有青年在霞飞路上看见前面一个艳若神仙的女子同一男人走路,就低声发一感慨说:“讨了这样一个丽人做太太,不知要怎样快活得像神仙似的!”碰巧那位男子听到这一句话,回头来向青年说:“那个女人并不是丽人,她是我的太太,我已经讨了她十年,但现在此刻仍旧在人间世上,并没有成仙。”
  不,兴哥,女人的美不是在脸孔上,是在姿态上。姿态是活的,脸孔是死的,姿态犹不足,姿态只是心灵的表现,美是在心灵上的。有哪样慧心,必有哪样姿态,擦粉打扮是打不来的。玛丽是美的,但是她的美,你一时还看不到。过几年,等到你失败了,而她还鼓励你,你遭诬陷了,而她还相信你,那时她的笑是真正美的。不但她的笑,连她的怒也是美的。当她双眉倒竖,杏眼圆睁,把那一群平素往来,此刻轻信他人诬陷你的朋友一起赶出门去,是的,那时你才知道她的美。再过几年,等她替你养一两个小孩,看她抱着小孩喂奶,娩后的容辉焕发,在处女的脸上,又添几笔母爱的温柔,那时你才知道处女之美是不成熟的,不丰富的,欠内容的。再过几年,你看她教养督责儿女,看到她的牺牲、温柔、谅解、操持、忍耐,头上已露了几丝白发,那时,你要称她为安琪儿,是可以的。
  我已经说了一大堆话,浪费你们宝贵欢乐的时间。但是对你,玛丽,我还要说一句话,就是把你当我的女儿,也是要这样说的。你以为嫁了兴哥,兴哥整个地是属于你了,你可以整个地占有他了。你试试看吧。假如兴哥是个好男子,有作为,有才干,有自重心——这是成功必要的条件——他必不会全盘为你所占有。有的女人是要这样一个完全服从、完全听话的丈夫。比如在座那位朱太太。你看她把朱先生弄成什么样儿。老朱还有一点人味儿么?他小时服从母亲,出来服从老板,在家服从太太。他老跟人家抄账,但是你想他除了抄账以外,还能有所作为么?玛丽,你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丈夫么?我的意思是说,女子不应该图占丈夫整个十成的身体。假定兴哥十成中有七成属于你,三成属于他的朋友、他的志趣、他的书籍、他的事业,你就得谢天谢地了。有一种人一结婚,连朋友都不敢往来了,这还成个人么?你或者以为你非常有趣,你的丈夫一天到晚看你看不厌,然而至少他心灵中也有一部分需要不是你所能满足,而只有朋友、书籍能满足的。你一定要十成十足把他占有,结果他变成你的监犯,而你变成他的狱卒,而你要明白监犯没有恋爱狱卒之理,于是他越看你越恨,而越恨越非看你不可,感情破裂,乃意中事。那时你才照镜自怜,号啕大哭,自怨自艾叹着“他不爱我了”,也是无用。不,你也得明理些,这样驾驭丈夫是驾驭不来的。你也不可太看轻兴哥,以为他还得拉着你的裙带走路,他若真这样无用,这样靠不住,一刻不可放松,你简直不必嫁给他好了。假定因你的拘束而他果然不嫖、不赌、不吸烟、不喝酒,这种外来的拘束,也算不得有什么伦理的价值。你不能嫁一个男子来当你的小学生,自己做起女塾师。你知道塾师都是讨厌的,而你决不愿意兴哥讨厌你。你今天想起要烫头发,兴哥何必陪你去剃头?你自己不吸烟,兴哥为什么不可大吸其烟?婚姻之破裂,都是从这种极琐碎的事而来的。夫妇之结合必建筑于互相了解、互相敬重的基础之上。玛丽,我知道你很明理,很有通见,而你也不要看轻自己,要知你不一定要做兴哥的塾师、狱卒,仍旧有可吸引他的力量,有可得他敬重的人格。你也可以给他一点自由,一点人格。他对你这样的了解信重,比对你的过分的关防,还要因此更爱你。到了那个时候,他真要宝贵你如同一颗可遇而不可求的稀世之宝,好像没有像你这样一位彻底了解他的夫人,他就活不下去。世上这样稀世之宝本来不多。所以玛丽,我劝你做这样一个稀世之宝。
  看电影流泪
  因为我看电影常常会流泪,所以我总喜欢坐在我旁边的人默默地抽咽着他(或她)的鼻子,或脸上带着一道亮光光的泪痕离座而去。我总认为这样的人是一个比较好的人。现在我觉得看电影流泪是一点没有什么可耻的。这对于人是有许多好处的,且听我说来。
  “你流泪了吗?”当我们看过了《孤星泪》这部电影,从南京大戏院里出来的时候,我的妻子问我道。“我当然流泪的咯!”我说道。“凡是看了那个打动我们全部情感的伟大小说而不流泪的,便算不得是一个有充分人性的人,是吗?”
  事实上,我是大大地受了感动的。那天晚上我感到头痛,一点事情也不能做。我玩了一会扑克,但也毫无兴趣,我输掉了四元二角半钱。
  看一本好的小说,不论是电影或原书,而不应该流泪,这种无谓的话有什么意思呢?为了尊重起见,我且不妨引点亚里士多德与司马迁的话。亚里士多德说,真正的悲剧精神是一种“泻剂”,是通利我们情感的药剂。而我们的那位大史学家及文章家司马迁则说悲剧可以“平和血气”。如果一个大作家写了一部大作品,搬上了舞台,观众看了并不流泪,那么演员或观众一定是有点毛病了。大家都说流泪是可耻的,是没有丈夫气的。在某种程度上,在日常生活中这句话是不错的。如果一个人太容易哭或笑了,我们便要说他是一个弱者,一个在感情上与脾性上有所不平衡的家伙,或是一个稚气的白痴了;这些话也都是对的。但一个人难道不应当有深深地受了感动而流几滴眼泪的时候吗?在电影中,生活以一种更凝集的姿态呈现在我们的面前,以一种日常生活所没有的力量感动着我们。如果它不能使我们感动得流泪——如果不能感动我们这些驯良的、有纪律的、传统化的,且又以我们传统性自傲的人们,那么还说什么悲剧的通利作用呢?
  伊萨多拉·邓肯会把一个女人比做一件乐器,并把一个只有一个爱人的女人比做一件只被一个音乐家弹奏过的乐器。每一个大情人对于同一个女人可以拿她当做一个各各不同的情人。正如每个音乐家可以从同一乐器中弹出不同的曲调。每一种艺术工作无非全是在艺术家与创作的资料或工具间的一种反应,有时又是艺术家与读者或观众间的反应。因此,同是一幅画面,可以使一个人激起热情,同时又使另一个人漠然无动于衷。不论是电影上或绘画上的画面,都是如此。观赏者越是敏感,他对于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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