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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徐海东、吴焕先从徐宝珊的屋子里走出来,身上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抬头朝夜空望了望,一轮贺而又明的月亮,高高地悬在空中。
“副军长,政委,你们还没睡么?”屋檐底下,忽然冒出一座铁塔似的黑影,操着浓重的鼻音问道。
“是艾武(郑位三的警卫员)呀!唔!今晚的月亮,还是那么亮!”吴焕先不由嘟哝了一句,随口问道:“老郑还没睡?”
“他还在写信!”艾武答到。
两个人走进郑位三的屋子。郑位三伏在一盏油灯底下,面前堆着几叠信封信笺,全神贯注地挥动着一支中锋狼毫……
“喏,还没写完吗?”吴焕先问。
“快了快了!一个晚上我能造出几个团的兵力呀!”郑位三这才抬起头来,两撇八字黑胡一撅一撅地笑着说,“每封信顶一个连兵力。明天要过十几个大的围寨,都得写上一纸广告,派人事先送到。呵呵,对待这些封建寨主,信中还必须抬举几句,讲明这军北上之目的,晓以民族大义。我们的北上抗日‘出发宣言’,在桐柏山没有散发几张,现在倒是不够用了,散都散不过来了……”
“就是,就是,”徐海东连声说,“每一张‘出发宣言’都抵得上几个班的力量,赶快再刻印一些,沿途广为散发,到处张贴!攻都攻不破的地主围寨,一封书信、几张传单,就可以打开一条通路。这真是兵马未动,政策先行啊……”
“对了,”吴焕先说:“你的三字经、四言诗、顺口溜现在也有用武之地了!编上那么几句,教给宣传部一路上喊喊,加强政治攻势嘛!”
第二天,部队过往时如入无人之地,一切都很顺利。有的寨主,还在寨外摆上桌椅,放了些香烟,茶水、糖果之类的东西,以迎接红军过境。军政治部的小宣传员们,每路过一座围寨,都可着嗓门子大喊一阵:老乡老乡,不要惊慌;我军所向,抗日北上。
借路通过,不进村庄;奉劝乡亲,勿加阻挡。
……
中午。王家大庄。
高墙耸立,栅垒重叠。城楼上各种形状的龙凤旗向路过的红军战士“招手致意”;刀矛剑戟林立两旁,鼓乐高奏,作为欢送红军战士的仪仗队,寨墙垛口,荷枪实弹的团丁在“维持治安”。好气派的大地主啊!
有那么几个近似乡绅子弟又像学生模样的青年,竟在城头上摇头晃脑地说长道短、品头论足,跟红军指战员逗着趣儿:“你们哪是红军,是东北的奉军……”
“哈哈,在大别山吃了败仗的奉军!”
红军政治部的小宣传员们,齐声高喊,“我们不是奉军,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
“全国红军的总司令是朱德!”
“红军是抗日的队伍,我们是北上抗日的先遣队……”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对方听了,不禁又嚷嚷起来,“哈哈,你们身上背的铁家伙,全是奉天造的马步枪,捷克式的轻机枪。这么好的武器还打败仗,真丢人!还假充红军,别胡弄人了……”
徐海东一听,心想:我们缴获奉军的装备,反而替奉军顶骂名,不行,命令道:“就地休息,洗清罪名!”
不一会儿,军政治部的小宣传队员们,当场又喊了起来:奉军奉军,没有良心;只打红军,无家可奔。
不抗日本,丢了东北;呜呼哀哉,国民伤心。
红军红军,炎黄子孙;北上抗日,意志坚贞。
出发宣言,宗旨在先;收复失地,还我河山!
城楼上,有十来个中老年人,有的吸着香烟,有的拄着文明棍,有的手捋白须。各个身穿蓝色或紫色绸缎长袍,对这些雄姿英发,朝气蓬勃、品格高尚的红军指战员不时地点头称赞。有个人说:“这是一支‘学生军’、‘儿童军’呀!”
徐海东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不自然地回头看看这些身经百战的红军指战员,确实是支“学生军”、“儿童军”。
说红二十五军是“学生军”、“儿童军”的提法恰如其分,名符其实。
长征开始时,包括几位领导同志在内,都是十分年轻的。军长程子华二十九岁,军政委吴焕先二十七岁,年龄最大的副军长徐海东也只有三十四岁。像韩先楚、刘震、陈先瑞等团营干部大都二十出头;像王诚汉、张天云汪家道、张体学、孙光、李耀等连排基层干部,多是不到二十岁;像刘华清、陈鹤桥、张池明等在军部机关工作的,詹大南、宋维(木式)、何光宇、廖辉等担任警卫工作的同志,都是十七八岁,当时但任红二十五军共青团委书记的黎光同志,也才十七岁。连队战士的年龄就可想而知了。全军确实没有几个年逾十八岁以上的士兵战斗员。
正是这支“儿童军”、“学生军”,在那艰苦而坎坷的战略转移中,踏出一落千丈条闪光的长征路,先期到达陕北,胜利完成长征,谱写出一曲曲血与火的青春进行曲。
1936年《中国红军第二十五军底长征》一文是这样介绍这支神奇的“儿童军”的:中国工农红军的荣誉,犹如一颗新出现的明星,灿烂闪耀,光被四表!……
最堪注意的就是这支队伍差不多没有年逾十八岁以上的战斗员。从前的鄂豫苏区里,遭受异常残酷的白色恐怖,那些在战斗中牺牲者的孤儿,那些在一九三二年随红四方面军远征到四川的红军战斗员的子弟,便在这恐怖条件下建立起游击队,从游击队变为现在以‘儿童军’著名的红二十五军。……
在鄂豫皖边界人迹罕见的崇山峻岭上……十一二岁的儿童,上山寻找自己的父亲。他们还是幼弱儿童就如大人一样懂事。他们亲眼见过白色恐怖的一切惨状,他们在幼年童稚时代就领略了一切政治常识。这样就产生了新的红二十五军。产生了儿童军。这一军大多数战斗员的年龄,只有从十三到十八岁。……
神奇的“儿童军”像雄鹰在那里(陇东高原——作者注)盘旋一样,使敌人布防于此的雄厚兵力,都惊得心胆俱寒!(1936年《共产国际》第七卷第三期,《中国红军第二十五军底长征》。)
在红军政策和行动感召下,大多数围寨的武装地主保持中立,使红二十五军赢得了时间,胜利地通过了围寨地区,摆脱了敌人的此的追堵。红二十五军边前进边高唱《红色青年战士之歌》红色的青年战士志气昂,好比那东方升起的太阳;不怕牺牲、勇敢杀敌如猛虎,冲锋陷阵,无坚不摧谁敢当!
1934年11月25日夜。独树镇东南王店。
寒流突袭,气温骤降,北风刺骨,雨雪交加。
昏暗的夜油灯柱,忽左忽右,在这寒冷而潮湿的黑夜里挣扎。
省委书记徐宝珊拖着重病主持着军事会议。
一位当地地下共产党员介绍说:“王店距许(昌)南(阳)公路还有二十多公里。公路沿线中,只有独树镇附近的马庄、七里岗、砚山铺一带敌人防备空虚,可以趁机强过许(昌)南(阳)公路进入伏牛山东麓。”
徐海东说:“敌五个‘追剿’支队和第四十军骑兵第五师已尾追上来。必须马上通过许南公路,才有回旋余地,粉碎敌人的追堵。”
吴焕先说:“现在阴雨连绵、战士都是单衣,几天来没吃上一顿好饭,是不是先休息一两个小时再走。”
军政治部副主任郭述申说:“几天来,连续行军、伤病员增多,战士饥肠碌碌、疲惫不堪,不如稍加休息,再一鼓作气通过许南公路。”
会议商定:由军长程子华、政委吴焕先率领第二二四团、第二二五团和军直属队为前梯队,休息一个小时后,先行出发。直取七里岗、马庄、砚山铺一带,强过许南公路。副军长徐海东和省委率领第二二三团为后梯队,暂驻王店、赵庄,阻击尾追之敌,掩护全军行进。
黎明时分,警卫员把徐海东领进一个老乡家,准备趁机烧点开水喝。灶里的火已经点着,锅里的水已经盛满,就在这时,外边传口令,哨子响,要立即转移。徐海东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好,一定是前边发现严重敌情,部队不能久停。
空中的雪,落在战士身上,马上化成了水。鱼背似的路面,又滑又亮,倒很明显。房前、屋后、草棚、甚至是墙根,到处是熟睡的红军战士。被喊醒的人,骂天骂地:“它妈的,这老天给我们作对!”
“干什么不要命地走!”
“真想睡一夜!”
……
三十一年后,徐海东回忆这段不平凡的经历时说:这时候部队疲惫不堪,又冷又饿,派通信员去催出发,从团长、政委到战士,都睡着起不来。我找了条棍子,先从团长、政委打起,在一个村里撵出二百多人。这件事,一方面说明我在紧张情况下挺身而出,同时也反映出我存在着比较严重的军阀残余作风。(见徐海东著《生平自述》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35页。)
而当时被“军阀作风”大棍打醒的一个干部,在许多年后却感动地说:“那一夜,幸亏他一顿棍子,要不,我们睡着不起,肯定被敌人抓去了。”
徐海东率后梯队在王店以北打退了敌人几次冲锋后,继续往北急行军。突然,他听到“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徐海东向发出声间的方向看去:路旁有一副担架,一个病号坐在担架上呻吟着。徐海东快步走了过去。原来抬担架的民夫丢下这个病号跑了。可周围几乎全是一拐一拐的伤病员。
徐海东在担架旁边蹲下,向警卫员说:“来,和我一起抬着他!”
警卫员站着不动。他知道自己的首长是个残废腿,全身上下受过十几处伤,不骑马,风雨中跟战士一样走路,已经是够辛苦的了,怎么好让他抬担架呢?徐海东这时把抬担架的绳子套在肩上,又向警卫员叫了一声:“快,跟我抬着走!”警卫员还能说什么呢?伤员是不能丢的,首长的脾气一时半会是改不掉的:他要你做什么,你只有服从!
警卫员眼里流着泪,身上流着汗,和他的首长,一步不停地把那个病号抬出了四五里。
“报告,副军长,军长让你马上增援,前梯队遇到了埋伏!”通信员边下马边说。
徐海东立即把担架交给别人,命令说:“吹集合号!跑步前进!”
十分疲惫的后梯队指战员,单薄的衣服被雪雨浸透,贴在身上,忍饥冒寒。许多同志的草鞋被烂泥粘掉、赤脚行军,跑步前进。
11月25日。南阳城国民党第四十军军部。
国民党第四十军军长庞炳勋,这个双手沾满“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将士鲜血的刽子手,又一次充当了追堵红二十五军——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第二先遣队的急先锋!他得意忘形地大肆吹嘘自己如何高见。他说:“徐海东匪部弃桐柏山,夺路北逃之时,我预见:似有经象河关及方城、叶县间独树镇、保安寨西窜企图……方城以北防务空虚,而匪又逃窜甚速,非大迂回不为功。”
“军长高瞻远瞩,真是再世诸葛呀!”一一五旅旅长刘世荣吹捧说。
骑兵第五师师长李福和说:“冯玉祥、方振武、吉鸿昌怎么样?被咱们军座不费吹灰之力,就剿灭了,冯玉祥被迫重入泰山,方振武流亡国外。吉鸿昌昨天在北平伏法,听说还留下什么‘正气浩歌’: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何惜此头’、‘何惜此头’,那就掉头吧!掉头吧!”他越说越激动,竟然站了起来狂吼。
“坐下!要不是你尾追不力!徐海东匪部早就在象河关被消灭殆尽,今天就是庆功日了!不不赶快配合‘追剿’的五个支队,继续追剿!”庞炳勋气愤地说,“徐海东匪部第一步已过象河关,眼看就要闯过许南公路,进入伏牛山东北麓,那才真是放‘虎’归山呢,你我都等着到军事法厅吧!”
“遵照蒋总司令、张副总司令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要在途中或立足未稳之机,彻底消灭徐海东匪部。许南公路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庞炳勋此时,好似稳操胜卷。他接着说道:“兵力部署是:一一五旅刘世荣部由唐河北返方城县之独树镇、七星岗、砚山铺一带,迎头进行堵击;驻叶县之骑兵团史振山部,南下保安寨等地配合堵击;一一六旅刘运通部由新野北上南召,阴止匪军进入伏牛山区;骑兵第五师李福和部和‘追剿’五个支队联手,负责尾追清剿的任务。”
11月26日13时。独树镇附近。
红二十五军前梯队第二二四团进至方城独树镇附近,准备由七里岗通过公路。但敌第四十军刘世荣第一一五旅和史振山骑兵团已于两小时前到达,抢先占领段庄、马庄、七里岗、砚山铺屈庵一张阵地,突然向红军行军队形进行猛烈攻击。因气候不良,大雾覆盖了整个豫西南平原,能见度低,红军先头团发现敌军较迟,又无战斗准备,一时陷入被动,加之战士们的手指被冻僵,一下拉不开枪栓,抵抗不及以致被近后撤。敌人乘机猛烈冲击,并从两翼实施包围,情况十分险恶。
“我们被敌人包围了,公路过不去了。大家伙儿……各自逃命吧!”一个贪生怕死的叛徒,外号叫“大金牙”的参谋主任,四下里仓皇奔逃大喊大叫。
刹那间,前梯队又一次乱了阵脚,有少数就地抗击敌人的连队,当时也表现出不稳定的情绪,惊慌失措地掉转头来,纷纷往撤退。
“同志们!——就地卧倒。——卧倒!坚决顶住敌人,决不能后退半步!”一位飒爽英姿的青年骁将,骑着一匹栗色骡子,如同一束离弦之箭、飞奔而来。他就是年仅二十七岁的红二十五军政治委员吴焕先同志。大家一看政委来了,情绪立时稳定,纷纷卧倒射击。吴焕先及时、坚决而果断地稳住濒临溃散的混乱局面,赢得了决定性的几分钟时间,使红二十五军得以转危为安。他马上指挥前梯队的二二四团、二二五团全体战士,利用平原地带唯一能够做依托的田埂、壕沟、坟墓堆儿,爬在泥泞地上、顽强抗击敌人。
“张连长!”吴焕先大声喊他原来的警卫员张海文。
“政委!你下命令吧,……”这个外号叫“肉牙”的连长带着一个号兵一个旗手跑了过来。
吴焕先指着不远的一座砖窑,果断地命令说:“你们二连,占领那个土窑,利用那里的沟沟坎坎,坚决阻挡住左翼的的骑兵,……”
“是!完不成任务,我提头来见!”张海文转身说,“打旗兵跟我先上!司号兵传达命令,全连紧紧跟上,占领阵地……”
不一会儿,破窑顶端就插上了一面鲜红的红旗。猎猎飘动的红旗上,乡着一颗五星与镰刀斧头交织而成的图案,中间还有六个鼓舞斗志的大字:“英勇上前杀敌”!紧靠旗杆的一端,竖着一道白布条儿,上面标着红二十三陵五军二二五团二连的番号。全连的兵力火力,顿时像潮水似地冲上前去,紧紧拥着一面战斗的红旗,利用砖窑四周的地形地物,向左翼敌人骑兵展开猛烈射击。张海文也不断地喊,“我们的连旗插在这里,顶住敌人就是胜利!旗在、人在、阵地在……”
吴焕先从交通队员身上抽出一把大刀,怒气冲冲地举在面前,大声喊道:“同志们!现在是生死存亡的关头,决不能后退!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们,都跟我来——冲啊!”
吴焕先带领二二四团、二二五团冒着敌人密集的火力,奋不顾身的冲上前去,与敌人展开白刃搏斗。
战斗正在激烈进行之际,副军长徐海东带领后梯队二二三团跑步赶到,立即投入战斗。经过一番恶战,终于打退了敌人的进攻。接着,二二三团又向七里岗之敌发起冲击,以图杀出一条血路,冲过公路。但是,由于敌人的疯狂阴击,一连三次冲击、均未奏效。于是,红二十五军转而固守七里岗、砚山铺以南的赵庄、焦庄、袁五岗、上曹屯等村庄,组织反击,打退敌人多次进攻。
天黑夜暗,雨雪不止。
前后受敌疲惫不堪的红二十五军全体指战员,在此危急关头,不畏强敌,贡勇战斗,发扬连续作战和吃苦耐劳精神,最后再鼓一把劲,突出敌人的包围。由地下党王湘莲同志带路,穿过敌人空隙,沿着湾湾曲曲的田埂小道疾速行进。许多伤病员也忍着极大的伤痛,坚持随军突围。当晚,由叶县保安寨以北的沈庄附近,穿过许南公路。27日拂晓,几座山峰朦朦胧胧地映入眼帘。徐海东大呼:“同志们!我们的援兵到了,三个团。”大家又惊又喜地问:“在哪里?!”徐海东微笑着指向前边说:“你们看,那三座山不就等于三个团嘛!”指战员们大笑起来,精神百倍地进入了伏牛山东麓地区。
徐海东常对部下说:“蒋介石靠飞机大炮,我们靠的是山头和老百姓!”
独树镇战斗是红二十五军在战略转移途中一次极为险恶的战斗。红二十五军的生死存亡,战略转移的成功失败,都在此一举。红二十五军突围的胜利充分说明,中国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