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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秋就将李猪儿的太监帽戴了,又穿起一件紫团龙的袍儿。
卫妪道:“我儿倒严然像个内官模样,只是袍儿太长了些。”
碧秋道:“到长些好,省得脚小不便穿鞋。”卫妪便将令牌与碧秋藏在袖里道:“你两个稍坐,待我下面去看一看光景,然后出去。”说罢,走出去了一会。进来道:“好得紧,李猪儿说,只有一个小监在家。今晚两个都差去了巡城。只有一人把守,一人在厨房后睡熟了。我们快快走罢。”碧秋扶明霞出了房门,向外而走。卫妪在前,明霞战战兢兢的跟着,碧秋扮内监随在后边。走到衙门首,卫妪悄地将锁来开了。只见把门的小监,睡在旁边,壁上一盏半明不暗的灯儿。碧秋忙把灯儿吹灭了。卫妪呀的开了大门,小监在睡梦里惊醒道:“什么?什么人开门!”卫妪道:“是我,卫妈妈。因身上寒冷,回去拿床被就来的。里头关着葛明霞在那边,你须小心,宁可将门关好了,待我来叫你再开。”太监道:“妈妈真是好言,我晓得了。”这边卫妪说话,那边碧秋扯着明霞,在暗地里先闪出门去了。卫妪也走出来,小监果然起来,将门关上。卫妪忙到隔壁,开了自己的房门,叫明霞、碧秋进来坐了,自己去打起火来向明霞道:“你须吃些夜饭好走路,只是烧不及了,有冷饭在此,吃了些罢。”明霞道:我哭了半日,胸前塞满,那里吃得下。“碧秋道:”正是,我的胸前也塞隔了,不须吃罢。“卫妪道:”有冷茶在此,大家吃了一杯罢。“明霞道:”口中干渴,冷茶到要吃几杯。“三人各吃了两杯,卫妪又领明霞到房中去小解了。
母子二人也各自方便,就慌忙收拾细软银钱,打个包裹儿。卫妪拿着,也不锁门,三人竟向南门而走。
到得城门,已是四鼓了。碧秋高声叫道:“守门的何在?”
叫得一声,那边早有两个军士,一个拿梆子,一个拿锣,飞奔前来问道:“什么人在此?”碧秋道:“我且问你,今夜李公公巡城,可曾巡过么?门军道:”方才过去的。“碧秋道:”咱就是李公公着来的,有令牌在此。去传你守门官来讲话。“门军忙去请出守门千户,与碧秋相见。碧秋道:”咱公公有两位亲戚,着咱家送出城门外,有令牌在此,快些开门。“守门官道:”既是李公公亲戚,为何日里不走,夜里才来叫门?“碧秋道:”你不晓得,昨闻千岁爷有旨:自明日起,一应男妇不许出城了。因此,咱公公知道这消息,连夜着咱送去。“守门官道:”既是如此,李公公方才在此巡城,为何不见吩咐?“
碧秋道:“你这官儿好呆,巡城乃是公事,况有许多军士随着,怎好把这话吩咐与你。也罢,休得狐疑,料想咱公公去还不远,待我赶上去禀李公公说:”守门官见了令牌也不肯开门,叫他亲自回来,与你说说罢了。“守门官慌忙道:”公公不须性急,小将职司其事,不得不细细盘诘,既说得明白,就开门便了。“碧秋道:”既如此,快些开门,咱便将此令牌交付与你,明日到咱公公处投缴便了。“守门官接了令牌,忙叫军士开门,放碧秋与卫妪、明霞三人出城去了。门军依旧锁好城门。
到了次日,守军官拿了令牌到李猪儿投缴。走到衙门前,只见许多军民拥挤在街坊之上,大惊小怪。守门官不知为甚,闪在人丛里探听,只见说昨夜李公公衙内撞死了葛明霞小姐,逃走了侍婢红于,有隔壁卫妪与碧秋同走的,还有令牌一面,在卫妪身上藏着哩。守门官听了,吓得目瞪口呆,心里想着夜间之事跷溪,慌忙奔回,吩咐军士切不要泄漏昨夜开门的事。
就将令牌劈碎放在火里烧了。这里李猪儿忙去禀知安庆绪,亲自来验。看见死尸面上鲜血满了,只有身上一件鹅黄洒线衫儿,是昨夜小姐穿在身上的。所以,庆绪辨不出真假,只道死的是真明霞,便把李猪儿大骂道:“我将葛明霞交付与你,你如何不用心伏侍,容他死了?狗奴才,这等可恶!”猎儿只是叩头求饶。庆绪道:“且着你把她盛殓了,你的死在后边。”说罢,气愤愤的上马,众兵簇拥回去了。
猪儿着人买一口棺木盛殓,抬到东城葬了,给她立了一个小小石碑,立在坟前上,刻着“葛明霞小姐之墓”七字为记。
猪儿安排完了,暗想:“安庆绪那厮恨我不过,我若久在此间,必然被他杀害,不如离了这里罢。”计较定当,取些金珠放在身上,匹马出城,赶到安禄山营中随征去了不题。
却说卫抠与明霞、碧秋三人赚出城来,慌慌忙忙望南而走,到一个静僻林子里,碧秋将衣帽脱下来,撇在林中,三人又行了几里,寻个饭店暂歇,买了面来做了些饼子,放在身边。一路里行到哪地方,都被军马践踏,城池俱已降贼。三人怕有盘诘,只得打从别路,担饥受渴,昼休夜行。但见:人民逃窜,男妇慌张。人民逃窜,乱纷纷觅弟寻见;男妇慌张,哭啼啼抱儿挈女。村中并无鸡犬之声,路上惟有马蹄之迹。夜月凄清,几点青磷照野。夕阳惨淡,堆白骨填途。砂石飞卷边城,隐隐起狼烟。臭气熏蒸河畔,累累积马粪。正是宁为太平犬,果然莫作乱离人。
三人在路行了许多日子,看看来到睢阳界,只当道有一座石碑坊上有“啸虎道”三字。卫妪道:“好了!我闻得人说到了啸虎道,睢阳就不远了。”说话之间,走上大路来,见两旁尽是长林丰草。远远有鼓角之声,旌旗之影。
三人正在疑思,忽见前边三四匹流星马飞跑而来,三人忙向草中潜躲,偷眼看见流星马上,坐着彪形大汉,腰插令旗,手持弓箭,一骑一骑的路过去了。到第四匹马跑到草中,忽然惊起一只野鸡,向马前冲过,把那马吓得立跳,撞下路旁来。
马上的人早已看见了明霞等三人,便跳下马来,向前擒捉。不知如何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啸虎道给引赠金
词曰:
情凄切,斜阳古道添悲咽。添悲咽,魂消帆影,梦旁车辙。秦关汉塞云千叠,奔驰不惯香肌怯。香肌怯,几番风雨,几番星月。
——右调《忆秦娥》话说葛明霞、卫碧秋随着卫妪行到啸虎道上,忽遇游兵巡哨前来。你道那游兵是何处来的,原来是睢阳右瞟骑将军雷万春与南霁云协助张巡、许远镇守睢阳。那贼将尹子奇、史思明领着兵马前来攻打,已到半个月了。只因葛明霞等三人弓鞋足小,又且不识路径,故此到得这里时,贼兵与官军已经交战数次,挡不过南、雷二将骁勇绝伦。尹、史二贼之将,不敢近城,在百里外安了营。城内张、许二公因粮草不敷,一面遣南霁云往邻邦借粮,一面遣雷万春挡住要路。这啸虎道乃是睢阳门户,因此雷将军将兵马屯于此处,昼夜拨游骑,四处巡哨探听军机,搜拿奸细。
是日游骑,见明霞等三人伏在草中,便喝问道:“你那三个妇人,是从哪里来的?”卫妪慌了,忙答应道:“可怜我们是范阳来的逃难人。”那游骑道:“范阳来的,是反贼那边的人了?俺爷正要拿哩。”便跳下马来,将一条索子把三人一条儿缚了。不上马,牵着索儿便走。吓得明霞、碧秋号啕大哭。
卫妪也惊得呆了,只得由他牵着到一个营门口。只见三、四个军士拿着梆铃在营门上。见游骑牵着三个妇人来,便道:“你这人,想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老爷将令,淫人妇人者斩,掳人妇女者剥皮。你如何牵着三个来,你身上的皮还想留么?“游骑道:”哥们不晓得,那三个是奸细,故此带来见爷。烦哥哥通报。“军士道:”既是奸细,待我与你通报。“说罢,走到辕门边,禀了把辕门守备。
守备道:“吩咐小心带着,待我报入军中去。”说着进内去了。
卫妪偷眼看那营寨,十分齐整,四面布满鹿角铁蒺,里边帐房密密,戈戟丛丛,旌旗不乱,人马无声。遥望中军,一面大黄旗随风飘扬。上绣着:“保民纣贼”四个大金字。辕门上肃静威严,凛然可畏。不多时,只听得里边呜呜的吹起一声海螺。四下里,齐声呐喊,放起三个轰天大炮,鼓角齐呜,辕门大开。雷万春升帐,传出令来。吩咐哨官出去,将游骑所拿奸细查点明白,绑解帐前发落。哨官领命到辕门上问道:“游骑拿的奸细在那里?”游骑禀道:“就是这三个妇人。”哨官道:“你在何处拿的?”游骑道:“她假伏在路旁草丛中,被小的看见擒获的。”哨官道:“原获只有这三名,不曾放走过别人么?”
游骑道:“只这三个,并无别人。”“既如此,快些绑了,随我解进去。”军士答应,一齐向前动手。哨官又喝道:“将军向来有令,妇女不须洗剥,就是和衣绑缚了罢。”
军士遵令,把明霞等三个一齐绑了,推进辕门。只见两边是马军,铜盔铁甲,弯弓搭箭,一字儿排开;第二层,通是团牌校刀手;第三层,通是狼牙长枪手;第四层,通是乌铳钢叉手。人人勇猛,个个威风。及至第五层,方是中军帐前,旁边立着的十对红衣雉尾的刀斧手。又有许多穿字背心的军卒,尽执着标枪画戟,号带牙旗。帐下,齐齐正正的旗牌、巡绰将佐分班伺候,游骑带三人跪下,哨官上前禀道:“游骑拿的奸细到了。”
万春见是三个女人,并无男子,便唤游骑问道:“这一行通是妇女,你如何知道她是奸细?”游骑道:“据他说是范阳来的,故此小的拿祝”万春道:“与我唤上来问她。”哨官将三人推上前跪下,万春问道:“你这三个妇女,既是范阳人,到此有何勾当?”卫妪道:“小妇人是个寡妇。夫家姓卫,因此,人都唤做卫妪。这一个是我女儿,名唤碧秋。那一个叫葛明霞。因安禄山反叛,逃难到此,望将军超豁。”万春听到葛明霞三字,心里想道:“葛明霞三字好生熟的,在哪里听见,怎么一时想不起。”又思想了一会,忽然想着,暗道:“是了,只不知可是他。”便问明霞道:“你是何等人家?为何孑身同她母子逃难。”
明霞两泪交流,说道:“奈葛明霞非是下贱之人。我乃长安人氏。父亲葛太古,原任御史大夫,因触忤权臣,谪贬范阳佥判,近遭安禄山之乱,骂贼不屈,被贼监禁。奴家又被安庆绪凌逼,几次欲自尽,多蒙卫妪母子救出同逃,不想又遭擒掳。”
说罢大哭。万春大惊道:“原来正是葛小姐,我且问你尊夫可是状元钟景期么?”葛明霞听见,却又呆了,便问道:“将军如何晓得?”万春道:“我与钟郎忝在亲戚,以此知道。”明霞道:“奴家虽与钟郎有婚姻之约,尚未成礼。只这一句,一发合着了。万春忙起身出位,喝叫解去绑绳,连卫妪、碧秋也放了,俱请她三人起来。万春向明霞施礼道:”不知是钟状元的大夫人,小将多多得罪了!“明霞回了一礼,又问道:”不知将军与钟郎是何亲谊?“
万春道:“小将雷万春,前年因钟状元贬谪赴蜀,偶宿永定寺。
寺僧谋害状元,状元知觉,连夜从菜园中逃出。走至剑峰山,遇着猛虎,几乎丧命。彼时,小将偶至此山,看见猛虎,将猛虎打死,救了状元,留至家中,小将见他慷慨英奇,要将舍侄女配他为妻,他因不肯背小姐之盟,再三推却。小将只得将舍侄女与他暂抱衾裯,留着中闺,以待小姐。不期今日在此相遇,不知小姐如今将欲何往。“明霞道:”各处城池俱已附贼,闻得睢阳守将严紧,故特来投托。“万春道:”小姐来迟了。五日前,城中尚容人出入。如今主帅有令,一应男妇不许入城出城,违者立斩枭首。军令森严,何人敢犯。“明霞道:”如此,怎生是好?“万春道:”小姐休慌,好歹待小将与你计较便了。
请小姐与卫妪母女在旁帐少坐,有一杯水酒与小姐压惊,只是军中草草,又无人相陪,休嫌怠慢。“就吩咐随身童子领着明霞三人到旁帐去了。又叫安排酒饭,务要小心看待,左右应着自去打点。
万春独坐帐中,想道:“明霞小姐三人到此睢阳城,又进不得城,不便留在军中。想明霞乃是长安人氏,不如教她竟回长安去罢。只是路上难走,须给他一张路引。”又想着这路引要写得周到,不用识字辨稿。叫左右取笔砚纸张过来。自己就写道:协守睢阳右营骁骑将军雷万春,为公务事,照得范阳佥判葛太古不从叛寇,被禁贼巢。所有嫡女明霞潜身避难,经过本官已经讯问明白,查系西京人氏,听其自归原籍。诚恐沿途阻隔,合给路引护照,为此给引本氏前去,凡经关津渡口,一应军兵盘诘验引,即便放行,不得留难阻滞。倘有贼兵窃发处所,该营讯官立拨健卒四名防送出界,毋致疏虞。如遇节镇、刺史驻扎地方,即将路引呈验挂号,俱毋违错。须至路引者。
计开:女子一名葛明霞,系佥判葛太古女,文状元钟景期原聘室。
同行女伴二名卫妪、卫碧秋右路引给葛明霞等准此天宝十四年九月日给睢阳右营押万春写完了,将朱笔采佥了,又开出印来用了。将一张油纸包衬停当,自己取出白银三十两封好。不多时,明霞等三人用完酒饭,到帐中称谢。万春道:“小姐,令尊既陷贼巢,万无再回范阳之理。钟郎又远谪巴蜀,虽然安定,一时难是相见的,小将本当相留小姐躲难,奈小将与贼兵相持,多有不便。
我想小姐原籍长安。故原想必无恙,如今之计,不如竟回长安去罢。“明霞道:”只恐路上难行,如何是好?“万春道:”我写得有路引一张在此,若遇军兵拦阻,拿来与他验看,可保无虞。又有白银三十两,为小姐途中盘费。本该留住几日,怎奈军中不便,望小姐容耍“说罢,将路引、银子交与卫妪收好。明霞道:”感将军仗义周全,恩同覆载,落难之人,得蒙提拔,将来结草衔环,以报此德。奴家暂为拜谢。“说罢,拜将下去。万春慌忙跪下,也回拜了。卫妪、碧秋也来拜谢。万春欠身回揖道:”承你母女,出万死一生之计,脱葛小姐于虎口,难得!难得!自今一路去,还仗小心照顾。“明霞等三人,千恩万谢,作别而行。万春又拨军四名,护送出界。军士领命,将三人送至睢阳界口,指引了路径。明霞等竟望西而去。
军士回营,方才缴命,却见外面辕门上守备进营禀道:“有雍丘守将令狐潮来见,将已到辕门了!”万春道:“他乃邻邦的守将,此来必有缘故,快请相见。”守备答应出去。万春立在帐前等候。只见令狐潮步行入营。万春欠身相迎,入帐施礼坐定。令狐潮道:“将军保障江淮英名,如雷灌耳,何恨无御李之缘,今始遂识荆之愿。有言相告,望祈鉴纳。”万春道:“某以袜线短才,当此南北要冲,贼势猖獗,不知将军有何良策?”令狐潮道:“以将军之才,建立功名,易如反掌。只是如今朝廷,溺于衽席之私,惑于奸谗之口,荒淫失道,残戮彰间,我和你冲锋胄矢,血汗淋漓,空于朝廷出力,天子哪里知道。况此睢阳四面受故,毫无险阻,倘被重围,那时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如何是好?”万春道:“如此说,终不然束手待毙不成?”令狐潮说:“岂有束手之理。我想虽然智能,不如乘势,方今大燕皇帝,雄才大度,足与有为。”
万春勃然变色道:“住了,哪个大燕皇帝?”令狐潮道:“就是安郡王新上的尊号。”万春大怒道:“就是那安禄山贼子么?我知道你的来意了,你总是要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我么?
我雷万春一点赤心,天日可表,随你陆贾重生,张仪再世,也难说得铁石人心转,不必多言。“令狐潮道:”我此来是好意。
我在唐朝不过是个雍丘守将,自弃暗投明之后,即蒙大燕加为折冲大元帅,领兵协助尹子奇、史思明合攻睢阳。我因与将军向有邻邦之谊,因此不便加兵,特来好言劝谕。倘将军迷而不悟,只恐玉石俱焚,那时悔之晚矣。“万春大喝道:”令狐潮,你既降贼,便为敌人,谁与你称宾道主?我眼睛便认得令狐潮,腰间这剑却不认得。本待就擒你这反贼,斩首示众。只是袭人未备,不是大丈夫所为,你快快回去,准备厮战。若再如此支吾,决难容恕了。“这一番话说得那令狐潮满面羞惭,唯唯而退,出营上马,回至贼营。
贼将尹子奇、史思明接着问道:“雷万春光景如何?”令狐潮就把那雷万春的话从头至尾一一说了。尹子奇道:“若如此,须是整兵决战了。”史思明道:“那雷万春骁勇异常,难以力敌,明日交战,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得万全。”尹子奇、令狐潮道:“好计!好计!”三人商量定了,打下战书,到雷万春营里来。万春批下来日决战,也在军中打点迎敌。
次日,官军与贼兵齐出,两阵对围,门旗影里,雷万春出马,头戴三七凤翅盔,身挂连环锁子甲,腰系狮蛮宝带,足穿鹰嘴战靴,坐下追风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