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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藩想不通:自己是一个贫苦的农民出身,是共产党救他出了苦海。自己有什么理由去反对共产党呢?从闹土改、搞支前,到当村长、组织供销合作社、担任食品公司经理,一步一个脚印,都是跟着共产党、毛主席干的社会主义,怎么一下子又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了呢?要说个人在革命工作中的表现吧,为了工作自己起五更睡半夜埋头苦干。说是当干部,哪件事不比别人多操心,哪样活不比别人多出汗?职工生病了,自己掏腰包买营养品去瞧;职工家庭有了纠纷,自己拖着劳累过度疲惫不堪的身子去调解,有时苦口婆心地一讲一劝忙到二半夜;职工有了这样那样的困难,总是比自己事还要上紧;单位搞工资调整,自己把指标让给工资较低的同志;许多临时工都转正了,唯独没给自己的老伴转,还得叫她干别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要不高宗藩在群众中咋会有这么高的威信,食品公司咋会团结得跟一个人似的,县里的流动红旗到了食品公司咋就像生了根似的,一直挂在会议室不走了呢?
但是造反派们不管这一套,他们认为这些都是小恩小惠。他们认为这是“打着马列反马列”、是假道学、是伪善、是“打着红旗反红旗”、是“不拿枪的敌人”在搞和平演变,“披着羊皮的狼总归是狼”。虽然在战略上他们渺小如一粒灰尘,但是在战术上不可忽视,“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的”。于是他们对郯城食品公司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采取了“各个击破”和“逐步升级”的战略战术。
各个击破,就是先从高宗藩头上开刀。通过批倒斗臭高宗藩揭开郯城食品公司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盖子,端掉这个老保窝,搅活郯城商业系统一潭死水。逐步升级,就是先贴大字报、小字报,再开批判会、斗争会,揭批以高宗藩为首的走资派的反动言行,最大限度地孤立他们。接着再给他们戴高帽子、拉他们游街,让他们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打,当然是要打的。不通过触及皮肉,怎么能触及灵魂呢?不给点颜色看看,不在他们背上猛击一掌,那些死硬派是不会轻易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的。
这天这些造反派又拉高宗藩和几个走资派到批斗会上去“洗心革面”,不过常押送他的革命小将换了两个彪形大汉。因为常规的“别烧鸡”已不过瘾了,今天要换个花样,叫作“坐喷气式飞机”,简称“喷气式”。就是要被斗者的头拼命往下低、往前伸,“革命小将”们很喜欢这个动作,认为很够刺激。但做的人不易达到要求标准,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更是不堪忍受。不过不要紧,小将会给以援助的。他们一边一个抓住你的双手,拚命往上掀,腰不弯到九十度、两臂之间不张开六十度、臂与躯干不成四十五度的标准,他们是不会罢手的。摆成这个姿式,还得坚持几个小时,两边架飞机的人也是挺累的。原来戴眼镜的书生们受不了,所以换了两个壮实些的工人来执行。
“喷气式”是文化大革命中出现的新生事物,虽然已蜚声全国,但是高宗藩没见过。整个郯城县都少有人领教过,是几个革命小将从外地取经学来的。可见这些知识青年还就是有知识,把整人的姿势和现代化交通工具——飞机联系到一起,这种科技意识和创新精神就足够人钦佩的了。但高宗藩是土包子,他只见过地主把抗租的农民手脚捆在一起,插上一根棍子抬着往县衙送,听说那种困法叫做“四马倒攥蹄”;见过有钱人家逮住偷粮食的长工,面朝下绑起来吊在梁头上。听说那叫“寒鸭凫水”。要不是赶上挨批斗的机会,还真没有见到这种洋玩艺儿的福分。旁边一位商业局领导被架了起来了,听到他“哎哟哎哟”撕心裂肺地喊声,高宗藩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人民日报》刊登的中共中央八月八日通过的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他学过多少遍了,上级反复强调要文斗,不要武斗嘛!这伙人是在革命还是在要命?是在造反还是在造乱?就在他动脑筋思索时,两个彪形大汉说他思想不集中,不老老实实接受批判,是个死不改悔的顽固蛋。不由分说,抓起他的两只胳膊就往上拼命地掀。眼看扳到极限了,高宗藩本能地束身一个孔雀抖翎把两个凶神恶煞的手挣开了。这两位彪形大汉经常打人、绑人、架人胳膊,高宗藩这一抖,别人看不清,他们可感觉到了。知道此人不仅会武术而且功夫不凡。他们自己不敢上前,却也不向同伙们声张,一个劲儿地喊着“上呀,上呀”,鼓动别人动手。十几个小将顿时围住了高宗藩。他们一拥而上,踢的踢、捣的捣、拉的拉、拽的拽,对高宗藩大打出手。
说实在的,凭高宗藩的武功,像他们这样武大郎耍扁担——不讲套路的打法,再有几个人一齐上也奈何不了他。但他想到这是一场群众运动,是抗拒不了的,谁抗拒运动就是破坏文化大革命,谁破坏文化大革命,谁就是反对毛主席,就是反革命。这个罪名谁担得起?高宗藩只能忍,权当是练了一会儿排打功吧!
批斗过,游完了街,造反派还是不肯放过高宗藩,把他关进了一间小黑屋,说是隔离审查。高宗藩被搡进屋还没转过向来,那个会计带着两个小将也跟进来了。他们连话也不讲,抡起手里的棍棒劈头盖脑地对着高宗藩就是一阵毒打。
老子跟他们“拼了”,这些狗日的欺人太甚!高宗藩想,还能怎样?“大不了一个死呗。”他真想和这伙人拼个你死我活,但他又忍住了。他想到了家、想到了孩子、想到了朝夕相伴的老伴。这些年来,自己当干部,做领导,出席先代会,戴大红花,风光占尽了。而把背后的一切事都甩给了老伴,自己欠她的太多了。到临了还得叫她背个“抗拒运动的反革命分子”家属的黑锅,于心何忍呢?想到了这一点,尽管对方的棍棒像擂牛一样打来,他既不躲也不喊,只是用手护住自己身上几处致命的部位任他们打。
小黑屋的门是紧紧关着的,高宗藩也没哼没叫,可是棍棒打在他身上的声音很响,传得也很远。一位职工听了多时,后来见屋里没什么动静担心出事,连忙跑到高宗藩家报信,说高经理可能给那伙人打死了。
高宗藩的老伴一听这话,顿时三魂六魄被吓掉了两魂五魄。她两腿发软,哆哆嗦嗦地连路都不能走了。还是在孩子们搀扶下,来到造反派的办公室。造反派头头说:“人没死,有一口气也得交待问题。现在是隔离审查,是革命派在挽救他。这个期间是不能见任何人的,发生了串供什么的,反而害了他。”说来说去,胡扯八拉了半天,总归一句话:不让见。
高宗藩老伴只好哭哭啼啼地带着孩子们回家。
他们对高宗藩不明不白地审了几场、不明不白地打了几顿、又不明不白地把他放了。更不明不白的是,给了他一个写着“四类分子”的黑袖章,让他整日戴着回家改造。其实也没什么可怪的,那时不明不白的事也太多了。他只得忍气吞声地戴上。
半个多月的折磨,高宗藩虽然咬着牙挺过来了,可是身体受了很大的亏,就来到医院看病。人家一见他是批斗对象,根本不愿给他看病。医生喝过来、护士推过去,谁把他当人待?
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高宗藩穿了一件大衣,把那个人见人恶的黑袖章盖了起来。谁知小将们“心明眼亮”,鼻子比警犬还尖。他们很快就看到了“阶级敌人的新动态”,闻到了“没有火药味的战争气息”。于是当机立断,在高宗藩的大衣上缝了一块白布,仍写上“四类分子”几个字。
这回高宗藩的病加重了。按说一个长期习武之人是不应该有什么大不了的疾病的,可这回他是身心交瘁。庄邻一位姐姐来看他,见他这个样子,心里非常难受,连饭也没吃,哭着走了。
士可杀不可辱,高宗藩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凌辱,于是再次想到了死。他想以死来表示自己的清白,以死来表示对那些倒行逆施的人进行抗议和控诉。
细心的老伴觉察到高宗藩近期神情恍惚,意识到他可能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就劝慰他,指着墙上的毛主席语录让他念。文革刚开始,高宗藩是食品公司第一个在家里设置宝书台的。当时全国各地许多人都在家设了。所谓宝书台,就是在迎门的墙上端端正正地贴一张毛主席像,下放一张小桌,实际上就是供桌,制不起供桌的,就用土坯垒张供桌,放上一摞《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诗词》等红宝书,也有的放毛主席塑像的。每天早上一起床,先在宝书台前祷告,敬祝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祝他的亲密战友永远健康。再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或唱一段语录歌,接下来把今天的活动打算述说一遍便可开始一天的工作了,这叫早请示。晚上回家,也要来到宝书台前,按上述程式进行一遍,再把“打算”的内容换为,用毛主席教导的标准进行“检查对照”自己一天的所作所为,这叫晚回报。
高宗藩在宝书台旁边又贴了一张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他贴这张语录的目的是教老伴一面背语录,一面识语录里的字。老伴明明早就认识这些字,还教邻居认过、写过,今天却偏说忘了,要高宗藩一遍又一遍地读给他听。这用意还不是再清楚不过的吗?她是怕高宗藩忘了毛主席的教导,过不了难关哩!
就在高宗藩苦闷彷惶的同时,郯城县委有个领导干部也刚挨过批判。他本人很豁达,没把这当作一回事。可是回到家里家属却冷言冷语地说:“早知你是反革命,也不跟你结婚了,弄得全家人跟着你受罪。”就这一句话使他左思右想了几天,到底没想开,一条绳吊死了。
高宗藩没有寻短见。亲人的温暖,使他有一种憩息港湾之感。夫妻的休戚与共,给了他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力量。所有亲朋好友都能这样么?未必。一位原来交情甚好的老同志,说了一句话就让他如五雷轰顶般的难受、难忘。
第三章 心系太极
第一节
高宗藩闯出了文革“炼狱”,虽说没死,身上的皮却脱了一层。有人说:“你见谁脱皮啦?除那些自绝于人民、自绝于革命的顽固派死掉了,剩下的不都是好端端的吗?”说这话就没劲了,一场“红祸”,死的人还少么?其中有人民爱戴的开国元勋、有战功赫赫的高级将领、有著作等身的作家、有成绩斐然的科研工作者。他们为了人民曾用血肉筑成新的长城,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他们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曾呕心沥血辛勤笔耕;他们为实现四个现代化,为中华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默默地贡献自己的青春。怎么一夜之间,他们又会“自绝于人民”了呢?特别是那些“文艺黑线人物”,“广大革命群众”有几个认得他们呀?还不是人云亦云,跟着瞎起哄!有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事情发生在批“三家村”,打倒邓拓、吴晗、廖沫沙的那阵子,某个农村老大爷站起来发言说:“俺听说桑家村出了两个坏蛋,一个是邓秃子,一个叫吴和尚,他们都是小木叉。这俩小子一天到晚说黑话,要把咱社会主义给搅黄了。俺贫下中农坚决不答应,一定要把这俩小子批倒斗臭,臭得连狗都不吃。”就是这样的发言,还博得了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邻村开批斗会时,还专门请他去发言哩!由此可以看到当时的所谓“群众运动”,其实是运动群众之一斑。
那阵子,听不完的“最高最新指示”。夜里说不定哪会儿,一阵锣鼓、鞭炮声把你从梦中惊醒,于是,有单位的到单位,无单位的到居委会,组织起来上街游行、听传达中央的声音。接下来就是根据这次上边又打倒了谁,上挂下连,找出本单位、或身边一个“代理人”来。尽管嘴里“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可是车间、田头几乎无人,大家把精力和情感都投入到“打打打”、“杀杀杀”中去了,一度出现了精神上的“蛮荒”。
“昨天革命不等于今天革命”的理论,使众多的干部有“朝不保夕”的危机。就是结合了,又有什么用?说不定哪时,你还会一个跟斗栽下来的。因为你“站队”时所靠的“造反组织”也时刻有可能发生“风云变化”。有个地区的群众曾这么唱道:“先说这派好,又说那派对,一年一个革委会,弄得干部乱站队,弄得群众活受罪。”
高宗藩既然是当权派,当然也就“在劫难逃”。这不,几年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下来,五十多岁的人显得那么憔悴衰老。手也麻了,过去舞得动大刀、扎得动花枪的手,现在连提一暖瓶水都感到吃力;腰也弯了,硬了,过去像安了转轴一样灵活的腰,如今成了门板一块。颈椎也酸痛了,过去能像拨浪鼓似转动的头,如今一动弹,连肩带背扯心般的疼痛难忍。尤其是阴雨天,浑身筋骨难受,严重时彻夜难眠。
“唉,老啦!”高宗藩想。可是他又一想,不对!恩师李锡度,七十多岁时不是还教拳的吗?奶奶七八十岁不是还能操持家务吗?自己才五十多岁,怎会有这般老态?不该啊!他终于承认自己是病了,是一种未老先衰的病。
其实当过几年“走资派”的人,得这种病的真是屡见不鲜。你想,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的批斗,精神支撑不住,身体更是支撑不住。造反派斗起人来真是鲜招频出,头被按得低到能碰到膝盖,两手反关节别过去,要摆成一个燕尾式,脖子里还要挂个大牌子,时不时还要挨上几脚或几棍子,再棒的身子骨,怕也要散架子了。尤其是那位文化革命的“旗手”鼓吹“文攻武卫”后,造反派之间因观点分歧而诉诸武力成了合法的“革命行动”。到头来,这些台上握手台下踢脚的“左派”们,少不了把挑起武斗的罪魁祸首揪出来,于是这个责任还是历史性地落到“走资派”们的头上。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他们真的“体无完肤”了,不是脱了一层皮怎的?
说话间,就是一九七o年了。
病不饶人,高宗藩已不能上班,只得设法看病去。
他北上济南、临沂,西去徐州,东去连云港,到过不少大医院,见过许多名医生,一沓子一沓子地花钱,一大包一大包地吃药,连胃都要让药烧坏了,可就是没见病好。他自己着急,家人也为他担心,都在盼着能遇上一个妙手回春的好医生。
这年秋天,有人告诉高宗藩,青岛有个老中医能冶这种病。尽管他说得神乎其神,高宗藩却不以为然。他吃过的药太多了,什么“大活络丹”、“小活络丹”、“三七片”、“跌打丸”,都吃遍了。贴过的“伤湿止痛膏”若聚起来,够做几身衣服的。特别是那些汤药,他虽然记不清整个处方,有几味常用的药名都要把耳朵里磨出老茧子来了。他就不明白,自己骨头又没碎,为什么要用“骨砰补”?胳膊腿又没断,为啥用“续断”?筋又没缩短,咋还用“伸筋草”?可是医生开了,那就用呗!一大碗一大碗的苦水往嘴里灌,一大把一大把药住肚里吞,那滋味儿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说是青岛有此高手,又能高到哪去呢?不信他是土地老爷的外孙,是个神孩儿,不信天上真的有条龙,能伸出个鸟来!
但他还是去了青岛,他架不住家人和单位同志们的劝说。大家劝他:“不要把问题看那么死,天下事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盐卤降豆腐。说不定人家就有药能治你的病。再说青岛也不算太远,你就权当去散散心吧。”高宗藩苦笑笑说:“看来只好是管他有枣无枣,去打一竿子了。”
高宗藩抱着试试瞧的心情,踏进了这位老中医的门槛。
老先生看了高宗藩递过去的一大沓子病历,又耐心地听高宗藩讲了自己的病情。把瘦骨嶙峋而且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指搭在高宗藩的脉门上,眯起眼来试了良久,才慢慢睁开眼,说了一句高宗藩意想不到的话:“你没病。”
“没病?”高宗藩想,“那怎么这样难受,难道俺有意瞎折腾?”他张了张嘴,但话到唇边,终于没说出来。他知道自己,自从得病以来脾气坏多了。过去人人都夸他谦虚和气,自从得了病,心里无来由地烦躁,许多人都说他像变了一个人。可是今天是到人家这里来看病的呀,管他怎么说,听着就是了。
老先生看出高宗藩的心思来了,他更加慢条斯理地说:“你现在心里很烦是不?”高宗藩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老先生接着说,“你的体质很好,年龄也不算大,照理是不该有这些症状的。能告诉我,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吗?”
“走资派!”高宗藩心想,大概他也要来“左派”医生们那一套了,就没好气地说。
“这就更对了。”老先生如他乡遇故知似的一把抓住高宗藩的手说,“最近我遇到十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