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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你们在外边伺候。”众人应诺。卖酒的扶着他,一步一踵走到房内,靠着桌子一张柳木椅上坐下。出来对他妻子道:“难得宦大老爷解了这场祸,我不敢近前,你筛一杯茶送去。”
妇人是个苏州人,颇有丰韵,长身材,细白麻子,走路俏生生的。虽是布衫布裙,却十分干净。就是房中,虽无甚摆设,即床帐桌椅,也都一尘不染。他便筛了一钟茶来,宦萼醉眼迷离,道:“放着。”那妇人将茶放下,宦萼道:“那卖酒的是你甚么人。”妇人娇声嫩气答道:“那是侬家丈夫。”宦萼乜乜斜斜向他道:“有你这样个人,还愁无钱使么?”复大笑向他道:“我是你甚么人?”【此数语写宦萼已爱此妇之甚,而后来竟能坚持不乱者,所以更为难得也。】那妇人红了脸,不敢答应。宦萼此时已醉到十二分了,受不住,道:“我醉得很,我要睡睡。”妇人道:“老爷不嫌床铺丑,请安歇安歇。”那宦萼就站起,搂住他道:“你扶我床上去。”那妇人没法,又不敢得罪他,扶他到床上。他此时也忘其所以,只当是在家中,伸脚叫妇人替他脱袜子,只得替他脱了。他自己将衣服脱了,道:“拿过去。”那妇人也接了,搭在椅背上。他只穿上一衫一裤睡下,妇人又拿被与他盖上,然后出来。
谁知他丈夫在窗洞中看得明明白白,遂拉住他妻子商议道:“宦老爷虽许明日替我还账,但是他醉话,不知醒了怎样?我看他有些爱上了你,你陪他睡一夜,若同他厚上了,还愁没吃没穿的么?”那妇人抿着嘴笑道:“这挤噶行得?侬若同他困,他乘了酒兴,还饶得过侬么?这事侬弗会子干个。”他丈夫笑道:“你又来说假话了,我每常觉得你会得很呢。要他不饶你才好。你想,我们银子没得还,阮家把我送到了官,打了板子,还要追比。这房子是租的,连家俬翻过来也不够还他。那时弄得家破人亡,不如你舍了身子救一救罢。人家的老婆,瞒了丈夫,还要去寻野食。这是我叫你去救两口子性命,怕甚么羞?”那妇人笑道:“命虽救了,怕人你的头要绿哉。”他丈夫也笑道:“如今正经人家,那男人暗戴绿帽的不知多少,何况于我?头虽绿了,不强如一顿板子打得通红的血屁股么?”妇人笑道:“你怕屁股痛,不难为侬了?”他丈夫道:“但放心,你一点也不痛的。就是弄破了,我寻个皮匠替你缝戛两针,还是照旧。”二人笑了一会,那卖酒的又道:“他一个大老官的性子,须你去就他才好。你留心些,我到外边照看那些大叔们去。”那妇人也未尝不肯能融,见丈夫虽然这样说,却不好慨允,那心中早已依了。见丈夫出去,他笑着进来。看看天晚,收拾完了。他苏州人的此窍,无日不洗几次的,那不必说。领了丈夫的命,也就上床,脱了上下衣服,掀开被,与宦萼同衾共枕而卧。【此亦与屈氏相同,妇人未必无愧心于此,盖欲高抬宦萼耳。】看那宦萼时,酣呼大睡。他有一番心事,不但睡不着,也不敢睡。
到有四鼓,宦萼醒了。心中想道:我昨日在贾兄弟家吃酒回来,到一个酒铺中来。几时来家,就不知道了。【是个大醉后醒时光景。古诗有云:独忆卸冠眠细草,不知谁送出深林。此数语在诗中化出。】觉得那被硬邦邦的,用手摸了摸,竟是布。【大约宦萼生平此是头一次试新。】心中说道:“我家中如何有这被?这是那里?”见傍边有一个睡着,还疑不知是妻是妾,问道:“你是谁?”那妇人明醒着,不好答应,以为等他高兴之后再扳谈不迟。问了数声,他总不答。宦萼伸手去摸,在他身上犹不觉,摸到了那妙处,觉得与妻妾之物大不相同,他此时酒虽未大醒,心内已明白,忙缩回手,问道:“你是甚么人?”一连问了几声,那妇人料道隐瞒不住,只得答道:“昨日老爷醉了,在我寒噶要困。侬丈夫蒙老呀许还阮噶印子,无恩可报,故叫侬来服侍。”宦萼听了,忙坐起来,道:“岂有此理。你丈夫在那里?”妇人道:“渠在外面同众位大叔们困呢。”宦萼道:“我的衣服在那里?”妇人道:“外面早得极,老呀再安歇一会儿罢。”宦萼道:“那里有这样的事?你快递与我。”那妇人知他是不肯如此的了,忙穿了衣服下床,黑影里在椅背上摸着了他的衣服,递过去。宦萼一面穿着,说道:“快叫你丈夫点灯来。”那妇人出去叫他丈夫,把前话向他说了,那人跌足抱怨道:“我就说你不在行,把事弄坏了。他这一醒,决不肯认账。”妇人也啐了一口道:“臭忘八,他弗肯个,难道叫侬攥住渠的不成?”他丈夫只得点了灯来。宦萼正色向他道:“我一番好心,许替你还银子。你倒做这样的事,几陷我于不义。”那人忙跪下道:“小的怎敢?蒙老爷天恩救拔,无可报答,所以想出这个法子来。”宦萼道:“叫我的人备马,我马上回去。”妇人道:“外面锣才四击,又无月色。老呀回府,栅栏虽不敢阻,黑了弗好走个。”宦萼宿酒尚未十分醒,也怕路黑难行,便道:“烧茶来我吃。”那卖酒的忙忙去了。
这妇人羞羞惭惭站在傍边,宦萼笑道:“多谢你的美情,承你俯身相就。我想来也非你之本意,不过因贫穷所使。我虽不敢淫污你,同宿半夜之缘,我也怜爱。明早叫你丈夫跟我去取,我与你五十两银子。除了还阮家,剩下的做个本钱,夫妻好好度日,以后这美人计万不可再用。你妇人家一失了身,为终身之玷,再悔不来了。”那妇人忙红了脸,跪下叩头。宦萼道:“起来,起来。”那妇人忙到厨下向丈夫说了,欢喜无限。烧上茶来送上,也叩头谢了。
他二人说话时,宦萼家人皆在窗外潜听。见主人如此,无不赞叹。后来大家常常说及,钟生知道,叹道:“不想他当日一个匪人,以为改过已奇了,何期造到圣贤地位。可见盖棺论定四字,方能定人之终身。”贾童二人知道,皆自以为不及。宦萼坐到天明,叫那卖酒的跟了他家去,给了五十两银子,他叩谢而回。他夫妻因此而成家,供着他长生牌位。后来生了儿女,儿子的小名便叫做宦大、宦二,女孩儿的小名也唤做宦大姐、宦二姐,以志不忘宦公子的恩德。【受宦萼之恩者多矣,而独写此卖酒人感之更深者,何故?谓保全人家妇女名节,其恩德更厚,借此意以警世间人耳。】宦萼数年来,他也不知救了多少穷苦患难,若要全记起来,真可汗牛充栋。人背后编他两句谣歌,道:
昔年呆公子,今日善菩萨。
久之,传遍阖城。这些小孩子都听熟了,路上遇着他,就齐声相和的唱起来。他听见了,也自觉得意,越肯做好事。他一日出门,任着马蹄行去。在梅生家经过,他下马进去相探。梅生留坐,便酒小饮。正饮着,听得隔壁人家一个老妪一个妇人的声音,哭得甚是悲哀。宦萼问道:“这家有甚么伤心的事,哭得如此悲切?”梅生笑道:“这家一个儿子,有名叫做赵酒鬼,因醉死了。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妻子,古人说,幼妇哭夫,老母哭子,都是极悲恸的。”宦萼道:“此人如何就到醉死的地位?兄试道其故。”梅生道:“说起来倒也是个笑话,可以佐酒。兄慢慢消饮,听弟细说,以助一笑。”二人一面对酌,梅生一面细谈他的妙处。
你道这赵酒鬼如何是个笑话?他父亲倒也是个本分的人,家中也还有一碗饭吃。三十岁上才生了赵酒鬼,这酒鬼娶得有妻,也生了一子一女。他自幼好酒,先还瞒着父亲,私下偷吃。到了十八九岁娶亲之后,也不避父亲了,竟无时无刻不饮起来。后来糟透了,饮则必醉。他父亲也骂过不计其次。他听熟了,不但当是骂他吃酒,竟像骂着劝他吃酒一般,再醉得利害。到了三十多岁,父母六旬外了,他但天明起来,便到酒铺中去吃。当日淳于髡是一斗亦醉,五斗亦醉,一石亦醉。他则大谬不然,虽好饮而量极不济,一钟亦醉,一碗亦醉,一壶亦醉。他的饮法亦奇,大约是读过饮中八仙歌的,他内中摘了两句,道是:
道逢曲车口流涎,饮如长鲸汲百川。
他无钱时,三文沽得四两烧酒,一口饮之。若有钱时,沽得一斤半斤,也是一气饮下干无滴,多寡总是一醉。他更有一件妙处,把刘伯伦酒德颂中两句,学得烂熟。你道是那两句?是:
幕天席地,任意所如。
他但醉后,不拘街上路傍,放倒头便是一觉。【他也是从刘伶“死便埋我”句中学来。】一日大清早起,他吃得东倒西歪的回来。他父亲见了,不觉叹了两声,说道:“孽障,酒谁不吃,也有个时刻。或午后,或晚间,消闲无事吃些也罢了。大清早睁开眼就吃得恁个贼样,我知道你那是吃酒,明明是作死。”他哈哈的笑道:“老爹,你有年纪的人了,怎还不知道理。一个吃酒,有甚么时候。古人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可见这酒是不等开门就要吃的。我听见人念李太白的一首酒诗,我拿他当了圣旨,我念给你老人家听:
春若无酒花作羞,夏若无酒风生病。
秋若无酒月徒明,冬若无酒雪没兴。
早起无酒懒下床,晚间无酒睡不定。
一时无酒便有灾,因此把酒当性命。
我续了他两句,道是:
世上若有同心人,几句良言便相赠。
老爹你说,可通不通?我讲个道理给你老人家听听。人家说早起瓯一瓯,强如做知州。这酒从清早晨吃起,慢慢的自然就醉到午后下晚了。你道我作死,当日彭祖活了八百岁,你看他不吃酒来么?世上的老头子难道都是不吃酒的?那月子里的娃娃,同娘肚里的孩子,就死了,那也是醉死了的不成?【他这一番说,实在他的令尊没得答。】我虽吃酒,还有个检点。不像别人死贪着他,倒街卧巷撒酒疯。我有个《耍孩儿》唱与你老人家听听。“遂高声大唱道:
劝为人酒莫贪,吃了他就发癫。行凶撒泼欺良善,双亲不识高声骂。儿女相扶打几拳,妻儿不敢傍边站。劝人生休贪美酒,不饮他倒也清闲。
他父母听了,又好笑,又好恼。骂道:“奴才,你既知道这个曲子,你又望死里贪他怎么?我管你死不死,只可惜我白养了你这样大。”他道:“我死只填了我的坑,与你老人家不相干。你倒不吃酒呢,你的胡子头发就不该白了。有了几岁年纪,那滴溜都碌的葡萄话,不知打那里来的,叫人入不上耳。”复哈哈大笑道:
三杯和万事,一醉翻筋头。
“哎呀,快活快活”,一步一跌的往房中睡觉去了。他父亲不由得生气,骂了几句,饭也不吃,到房里也就睡了。这赵酒鬼一觉直睡到次日天明方醒。渴了要茶吃,他妻子倒了一钟茶与他。说道:“你也三十多岁了,吃杯酒越发连尊卑都不认得了。昨日老爹劝你少吃酒,不过是疼儿女的好话。你嘴里胡说乱道的,把他老人家气了一日没吃饭,睡倒在床上。一个六十多岁的父亲,养一个独子,不能孝敬他,反倒叫他生气,你心里也安么?你也现有儿女,将来不怕学你的样儿么?”赵酒鬼道:“放屁的话,我从来是极孝顺的。除了吃两杯酒,别的再没坏处。况酒吃在人肚里,又没吃在狗肚里,我可敢冲撞他老人家?这不过是你想劝我断酒,拿这不孝的名来压枉我,你当我不知道么?”他妻子道:“你当我说假话,你过去看看老爹可有病没有?你再问问奶奶你昨日说些甚么话来。”他道:“我不信,我吃酒从来也不会醉。就有三分酒意,心里像明镜一般,再不胡涂的。”他妻子道:“你自己说的明白,三杯落肚,天也不知多高,地也不知多厚呢。你还知道甚么?”他道:“当真的?既是这样,我这酒还吃他做甚么?我从今就断了,再也不吃他。”妻子道:“你那有本事断。你要断了酒,除非狗就不吃屎。此时说断,停会见了酒,喉咙一痒,好又想开酒。”酒鬼道:“甚么话?你把我看得半个钱也不值。你当我爱吃酒么?我不过适兴而已。汉子家说话,一言既出,如白染皂,说不吃就不吃,甚么要紧。我再要吃酒,如同吃脖子上的血一般。我今日同你打个赌,看我可有本事断没有?”他妻子听他说得斩钉截铁,满心欢喜,忙去向公婆说了。他父母虽信不过,想他或者戒了,也不可知,心中也暗喜。赵酒鬼果然亏他竟戒了一日,是平生所未有的事。
到了次日,老早出去,下午时分,他吃的醉得不堪。一身臭泥,满头满脸都是,帽子也没了。一个姓扶的朋友搀着送了他来家,说道:“他不知在那里吃得恁个样儿,跌在沟里倒浸着,几乎淹死了。幸喜我看见,救起他,送了回来。”他妻子谢了那人,扶着他进房,浑身臭不可闻。抱怨道:“昨日赌咒发愿说不吃了,今日越发醉得恁个样儿。”酒鬼大怒,跌跌舂舂,夹脸就是一拳打去。短着舌头骂道:“我肏你娘的眼,我吃脖子上的血,与你甚相干?”那妇人见他打来,忙一躲闪开,不曾打着。他打了个空,失了一失,几乎跌倒。越发怒起,兜裆一脚,正踢在那要紧的地方。那妇人一手揉着,蹲着哎呀哎呀的叫。他那一儿一女见娘如此大哭,叫道:“奶奶快些来,爹爹把妈妈踢坏了。”酒鬼怒道:“肏你多嘴的娘。”一个一脚,踢得两个孩子满地乱滚。那妇人心疼儿女,怕打坏了,忍着疼,挣起来,一只手拉着一个,弯跑了出去。他便横倒在床,头向里,脚拖在床沿下,酣呼大睡。
次日醒来,叫他妻子。那妇人只得一瘸一跛的走到他跟前,他问道:“你好好的怎么瘸了?”他妻子道:“你昨日撒酒疯,把我同两个孩子都几乎踢死了,还问怎么?”他大笑道:“这里那里来的鬼话。我前日戒了酒,昨日只吃了一杯,又不曾醉,好好的撒甚么酒疯?拿这没影儿的话冤赖我。”他妻子道:“你不曾醉,你这一身臭泥是那里的?你的帽子望那里去了?要不亏扶大爷送了你来,大约也淹死在沟里了。”他看了浑身的泥,咂嘴道:“这又奇,这又奇了。”才没得话说。他妻子见他满身满床无处不是臭泥,心里固然气恼。又看不过,烧了水来,叫他洗了,浑身换了衣服,他又出去了。累得这妇人把被褥都重拆洗过。他父母知他是个劝不醒的了,说也无益,任凭他去。
一日,深秋天气,他又多了一杯。套学古人的诗句,略略改头换面,古诗云:
醉卧松竹梅林,天地借为衾枕。
他在街上就高卧起来,竟一觉放开天地,稳的大睡。忽然下起雨来,雨虽不大,连绵不住,浑身淋得精湿。他在醉乡深处,全然不觉。有一两个认得他的,走来推叫,那里叫得醒?大雨下着,人都怕湿了衣服,各人都自顾去了。他睡了多时,身上被冷雨一逼,也渐渐醒来。打了两个寒噤,睁眼一看,原来睡在这样一张大土床上。爬了起来,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挣了回来。他妻子叹了几口气,又把湿衣替他换了,放他睡倒,拿被替他盖好。到了半夜,浑身热如火炭。次日便不能下床,恹恹睡倒。延医调治,药都不受,服即吐出。茶饭都不吃,终日只饮数杯。他母亲守着他,哭了几场,他也心酸落泪。过了几日,倒也觉得好些,饮食稍稍略进。他母妻喜得了不得,劝他道:“你这一回若逃得出命来,真是死里逃生了。此后酒再不可吃了,留着命多活两年罢。”酒鬼道:“我难道是死人么?经过了这一回,还不知道。前日见奶奶望着我哭,我心酸得要死呢。”又过了十多日,竟可以扶杖而起。也将有廿多日,一滴也不曾沾唇。
一日偶出,大醉而归,病复大返,却待毙了。他妻子坐在床沿上,流泪叹道:“每常爹妈说了你多少,我劝过你几千百次,你总不听一句。今日到了这个地位,丢得父母年老,妻儿幼小,你也放得下么?”他悔也无及,一言也没。只长叹了几声,滴了些泪,还要了一碗酒吃,便奄然而逝。他父亲虽有这儿子,每常生气,似有如无。见他死了,堕了几点泪,也就撂过。他母亲只此一子,焉得不恸。他妻子见公婆年迈,儿女幼小,自然哭得伤心。梅生是紧邻,尽知底理,详细向宦萼说了。不禁大笑,作别而回。
宦萼行了好事多年,越发勇猛精进,竭力行善。小娥数载连生三子,都好个齐整相貌。那宦老夫妇后来双双活到百岁,一日无病而逝,人皆以为奇异,都称他训子积善之报。宦萼夫妇同小娥家俬越富,皆享期颐之寿。儿孙满目,个个孝顺。这都是冥冥中暗酬他的阴德,正是:
欲享遐龄须积德,要生好子定存仁。【阅至此,以为宦萼之事终之言矣,不意后面还有数段,真写得好。即如前面已行到水穷山尽,忽然一转,又见奇峰突起,令人眼界倍新。】
此是后话。且说那权氏在宦萼家磨了二三年,虽有衣有食,无一日一时得暇,时常逢恨自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