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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可谓富而好礼者也。又是见邬兄相识满天下,知心有一人矣。但所云结社之事,我学生得甲中人,若与公子交,如衣朝衣朝冠坐于涂炭,决乎其不可行者。结社也,兄可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予小子必避于箕山之阴矣。”邬合道:“老爷尊见固是。但宦老爷一番殷殷美意,老爷不允,未免太觉契然。且还有一说,老爷若与宦公交结,通家往来一深厚了,也颇有益处。他太老先生也是有名人焉,异日老爷到部荣选,或可稍得其助,老爷请上裁。”贾文物听了,抚掌揶揄道:“有心哉,斯言乎。斯人也而有斯言,可谓善谈也矣,我不亦乐乎?夫如是,我明早即趋造于府,决不瞩其亡也而往拜之。”
邬合见他依允,满心欢喜,即起身作别。贾文物拉住,道:“我有酒食请先生馔。”邬合道:“晚生怎敢叨扰?”贾文物道:“圣人云:君子食无求饱,未云不食也。兄以我之食为不义之粟而弗食乎?”邬合道:“晚生怎么敢?特不当耳。”贾文物道:“我之粟虽非以械器易之者,乃小价辈播种而耕之,又得肥硗雨露之养,然后得仓禀实,皆劳力所致也,何伤乎?且坐小其吃也已。”须臾,众家人抬过桌子来,将肴馔堆了满案,甚是丰盛。邬合道:“老爷为何如此盛设?使晚生何以克当?”贾文物道:“食前方丈,我得志必为也。食为厌精,脍不厌细,我非乡人也,岂可不效圣人之语乎?饭蔬食饮水,此陋巷中之所为耳。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此岂我素富贵行乎富贵之人所为者耶?”正食间,他回顾家人道:“不撒姜,食小菜何不以姜为之,不得其酱不食,肉何不以酱脍之?”向邬合道:“此鹅非陈戴所畜之鶃yì,兄何为不食?此肉非阳货所馈之豚,兄又何为不食?兄以此物出三日则不食之乎?未也。我学生虽远疱厨,若谓小价有校人烹之妄,彼乌敢当欺我之名哉?然而无有乎尔。”邬合道:“老爷也请用些,晚生方好动箸。”贾文物道:“何谓也哉。可以吃则吃,可以止则止,亦各从其志也已。鱼我所欲也,故舍肉而取鱼者也,兄但正席而先尝之。”邬合听了大嚼大吃,多时食毕。又叫取了酒来。让邬合道:“惟酒无量,不及乱耳。沽酒则不食,此非沽来者,请饮之。”各饮了数杯,邬合告止。众人撤了下去,他起身谢别。临出门,说道:“明日专候老爷大驾,幸勿爽约,恐宦公加罪晚生。”贾文物正色道:“邬是何言也?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民无信不立,前言定之耳。”邬合忙揖道:“晚生得得罪。”又作揖而别。有几句赞这贾文物写照道:形容虽秀,骨格庸愚。满口诗书,掩不尽白木行踪;万千做作,装不出斯文腔调。一身中摇摇摆摆,全无坦坦之容;满腹内腐腐酸酸,大有花花之态。
邬合别了出来,一路奔到童自大门首。只见两扇黑漆油的大篱笆门关着,贴着一张吏部候选州左堂的红封皮。傍边贴着两张街道坊官禁止污秽的告条,上写道:本厅司示谕:一应闲杂人等,勿得在此污秽。如违拿究。
朱笔大圈。看了一回,竟不见一个看门的出入,只得推开门走了进去。到大厅上,见有许多人皆在厅内两边靠墙大凳上坐着。邬合近前拱拱手,也随众坐下。看他蓝粉贴金的屏风上贴着一张红纸,捷报候选州左堂的报贴。中间悬着一轴红绫金字的大画,是伙计们贺他援纳的贺轴,后面许多名字。正中间放着一张大公座,摆着笔砚,拴着大红潞绸桌围。桌子上放着一架大天平,一个大算盘,傍边放着一张方桌,堆着许多账簿包裹。屏门两边放着两架大插屏,朱红漆描金螭chī虎架子,一面画的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一边画的九里山十面埋伏。正中放一张椐jū木金漆大几,几上放着一个红绿花大磁瓶,黑退光漆座子。内中插着一枝裁帛做的大牡丹花,还有几根孔雀尾。厅东南角上放着一面大镇堂鼓,两边一顶屯绢围子五岳朝天锡顶的大轿,一把大雨伞,两对大幔灯。一边是“候选州左堂”五字,一边是“童衙”两个大字。中梁悬着一个大匾,红地金字,题着“世富堂”。两边柱子上贴着朱砂笺的对子,一边是:但愿银钱涌来,如长江大海,万载无休。
那边是:惟求米粮堆积,似峻岭高山,千年永在。
坐了有两三顿饭时,只见走出一个家人来说道:“等了这半日老爷才醒了,叫你列位们且等着。”众人应了一声,邬合认得他叫童禄,忙向他拱手,道:“相烦禀一声,我在此候老爷有话说。”童禄去了一会出来,道:“老爷知道了。邬相公请坐,就来。”邬合只得又等,心都等焦了。将过午时,只见那童自大糟包着一个脸还醉醺醺的,两哪眼半睁不睁,趿着厚底红鞋,扶着个苏州清秀小厮叫做美郎,慢慢的踱将出来。看那童自大时:身上一般华服,而呆气冲人;面上的是财翁,却痴肥可笑。权装官体,上戴一顶软翅唐巾;假学斯文,脚下趿两只三镶朱履。
邬合见了他,忙上前作了揖,道:“老爷好受用,此时还在梦乡。”童自大道:“连日这些借银子的人请我吃戏酒,每日熬夜,又吃得大醉。昨日偏又多了几杯,今日这时候还爬不动。若不是他伙计们来算账交利钱,我正好要睡呢。”让了邬合坐下。因问众人道:“你们都来齐了么?”众人都站齐作了揖,答道:“都久已到齐,伺候老爷算账。”他听了,向邬合道:“你且请坐着,有话等我算完了账再说。”就到公座上高坐。叫众人一个个将账簿算起。算完,然后抬过天平来,将银子兑毕了,众人方才辞去,足足弄了半日。又将账目叫美郎记清了,收入书房柜子里去。又亲自送进银子交与铁氏。过了好一会,时已下午,他方出来坐下。才向邬合道:“久不会你,你竟胖了好些。想是在那个大老这民跟前弄得了几个钱了。”
邬合道:“向来只在宦大老爷那边,承他照拂,并未曾到别处去。”童自大道:“我每常听得人说他家银子多得很呢。你既常在他家走动,看他比我何如?”邬合道:“他家虽富到极处,大约也与府上不相上下。”童自大叹了一口气,道:“我只说京城里算我是个顶瓜瓜的财主了,谁知又有他家。我从今后,拼着几年不吃饭,定要把银子积得比他家多些,做了第一个财主,方才遂我心愿。”说话间,那童禄走来说道:“请老爷用饭。”童自大道:“有客在这里,且慢些。”那童禄出去。邬合道:“晚生昨日在宦大老爷处,他说要结交几个朋友,俱要出色的人物。晚生因提起大名来,老爷甚是欢喜,故命晚生来奉问老爷可有此雅兴么?”童自大把嘴一努,道:“唔,他们一个做公子的,老子做着官,银钱来得容易。我虽然是个财主老爷,都是牙上刮下来的,心血上挣下来的。怎肯拼他?”邬合道:“虽如此说,宦公子在今日也是叫第一家有势利的呢,老爷与他做朋友也不得错。就是费了几个钱,等相交厚了,寻件把人情烦他那衙门说说,怕哪个官府敢不依他,那时连本利都有了。”正说时,只见先那童禄又出来,在耳朵底下道:“里面奶奶骂呢,说放着饭不吃,少刻冷了又要费钱炒。”童自大道:“你对奶奶说,有人在这里说话,不然我先就进去吃了。就冷了也不妨,天气正暖,叫留些热茶,我停会泡了吃罢。”童禄去了。他因对邬合道:“我去年做了一件倒运的事,到如今还悔恨。但提起来,我浑身的肉都噶达达乱颤,牙根咬得格支支的响。”邬合道:“是什么大事,老爷就气到这等样的田地?”童自大道:“我也因一时这两只耳朵软,听了人的话,说纳什么他娘大屄的监生。戴顶纱帽,威势好看。老来画影,穿着大红圆领又官冕。”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把牙咬了一咬,道:“哏,悔不听奶奶的话。”说了这一句,靠在椅背上,道:“哎哟,我肚子都气胀了。”邬合道:“奶奶说什么来?”他又叹了一声,道:“我奶奶倒说得好。她说我,你癞虾跳在三弦上,好个绷绷绷儿。你不要钻在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了,劝你多吃几个荸荠,把妄想心打掉罢。就没有镜子,你自己撒脬尿照照,你那个贼样,你也想做官?不如安分守己的好。我虽然不敢做声,我还暗恨他贬别得我这样刻薄,连半个纸钱也不值。我竟趁着高兴,又是赌那口气,就去做了。以为做了监生回来,便是朝廷家的大官了,就可以发财。要我收了许多家人,做了一顶大轿。”指着那轿子,道:“这不是么?我的骨身又沉,因轿大了,出门定要三四个轿夫才肯抬出城,略远些定要六个人轮班才肯去,多费了多少瞎钱。你不见我如今出门只是走么?除非人家有轿马的封儿,我才坐了轿去。那时趁着一时倒运的兴头,请官府,拜当道,白花了几百两。”把舌头一伸,道:“你当少么?白晃晃的好几大包呢。谁知一毫利益也没有。虽弄了张国子监的敕书,供在家堂上,又吃不得,又穿不得。揩屁股又有字,糊窗户又花里胡哨的。我听得人说,那东西看了消灾。你长了这样大,可曾看见过?我取出来你看看。”
邬合忍住笑,说道:“不消罢。那是老爷镇家之宝,恐污损了了不得。”童自大连连点头,道:“也是,也是。”又道:“人因我是监生,又有几个钱,都假意奉承我。虽然是当面叫声老爷,背地还是老童、童臭的叫。究竟往人家去吊纸,我也体体面面的,还只打两下鼓,吃戏酒戏子还不来参场。只不过晚上去哪里赴席回来,打个候选州左堂的体面灯笼。初一十五家堂烧香,穿穿鹭鸶补服。清明十四朝上坟去,戴顶纱帽吓吓乡下人。上秋到庄子上收租,抬顶大四轿,门上贴个大红封皮,除此以外再没有燥皮处。在衙官求个份上,还千难万难的不依。”他把脚跌了两跌,发恨了一声,道:“把我整整气了这两年。如今把些家人都撵到庄子上种地去了,也不相与人了,一日该用十个,省下五个,要补起这些数来才罢。”摇着手道:“如今我乖了,不上你的当。我现钟不打反去炼铜,还想甚么说人情翻本呢。正是像人说的那样,不愿柴开,中求斧脱。”把邬合笑道:“大老爷也说得是。但宦公子家中银子现堆在家中无数,他做公子的人又肯撒漫。若相与下来,问他借几万银子,老爷拿来生利钱用,不过后来还他本钱,他难道好问老爷要利不成?这岂不便宜?”童自大站起来,满地跳了几跳,复坐下,用手在空连圈,道:“妙哉乎也,妙哉乎也!你说了半日的话,就是这一句妙绝。古今通道那没道理的地位,说得我连心眼儿里都觉得快活。”
正夸奖着,见那童禄一路喃嘟出来,道:“两次三番请吃饭不肯去,带累我捱骂,不知哪里有这些没要紧的话讲?”到童自大傍边,扯他的衣襟,道:“茶都冷了,请吃饭去吧。奶奶说有话且吃了来再讲。不要讨没趣,快去罢。”又附在耳上道:“奶奶还骂呢。说嚼蛆嚼舌根,有话留两句,临死打发勾使鬼,如今是哪里有这些说的?”童自大正说得高兴,既丢不下,又陪人坐着,怎好进去独吃?只得说道:“你去回奶奶,说我有个朋友邬相公在这里说要紧的话呢。我怎好撇了,自己进去吃的?你进去把饭拿出来,我同邬相公吃罢。邬相公是自家人,便饭就好,不必费事。你照着我说,不要说错了,惹奶奶生气。”童禄应诺而去。童自大道:“你虽然说得好,不知他端的可肯借银子给我?”邬合道:“古语说,小本不去,大利不来。老爷也要破费几文,与他相与得情孚意合。做呆公子的人惯好小利,况又见府上家私富厚,岂有借不动之理?老爷虽然用去几个,到后来生起利钱来,自有多的,岂止一本十利?”童自大听得快活起来,只是点头,嘻嘻的笑个不住。
只见那童禄拿方盘托了两碗菜,两个小菜碟,摆下说道:“只留了老爷一个人的饭,没有多的,将就拿茶泡泡,同邬相公匀着吃罢。”邬合看时,一碗中是四五块臭腌鱼铺在碗底上,一碗中是一块冷豆腐,面上放着一撮盐。一碟是数十粒炒盐豆,一碟是十数根腌韭菜。童自大道:“这白豆腐只好自用,如何待客?”向童禄道:“你拿一个钱,到香蜡铺中买些香油来拌拌。千万饶两张草纸几根灯草来,不要便宜了他。你到当铺里要个钱去买,不要上去要,好惹奶奶说破费。”那童禄就拿着那盛豆腐的碗走。童自大道:“客在这里,就拿着碗跑,成个甚么规矩?拿个别的家伙买了来。”童禄道:“拿个家伙去买,倒沾掉了一半,还当是我落了半个钱去的样子呢。放在这里头还见眼些。”童自大连连点头,道:“好好。倒也是当家心。”童禄去了,童自大对邬合道:“兄每日在宦公子处,自然吃的是大酒大肉,我每日家常吃饭只是一品盐豆,隔着三五日买块豆腐拌拌。今因兄在此,奶奶替我做人,不但有豆腐,又且有腌鱼。这鱼是她留着自己受用的,我每常摸还不敢摸她的呢。”邬合道:“贤慧的奶奶,支人待客真是难得。古人食不兼味,豆腐一味就尽够了,何必要鱼?老爷这就算太过费了。过日子的人家当省俭为妙。”童自大道:“兄可谓知心之言。然而待客不可不丰。”
说话间,童禄买了油来,拌了豆腐,每人吃了一碗多些茶泡饭,那几块鱼邬合也没敢动他的,他也不让。吃毕,吩咐童禄道:“剩的豆腐赏你吃了罢。把这碗鱼同这两张纸灯草送与奶奶去。鱼是有块数的,要交明白了。”那童禄骨都着嘴,鼻子孔里笑着收了去了。邬合道:“明日早间老爷可到宦老爷处一拜,晚生在彼拱候。”立起身来。童自大道:“我明日去是走还是坐轿?”邬合道:“自然是坐轿才成体统。”童自大道:“他家若没有轿马封儿,岂不白折了轿钱?”邬合道:“适才所说的话还无片时,老爷倒忘了。”童自大道:“我因算现的,故此忘了赊了那一宗了。千万留神,凡事我要占些便宜才便利,若同他们一样行就做不来了。”邬合道:“知道知道。”才要走,他一把拉着,说:“我明日是吃了饭去,是不吃饭去?”邬合道:“他那里自然有酒饭,家中不必用罢。”遂别而去。此时天色已暮,想道:“此时不能往宦府去了,况且家中无人。今且回家,明日早些去罢。”回家不题。
却说那宦萼,那日早间捱了两棒棰,跑出来同邬合饮了一日。晚间只得进去,被侯氏又骂了一场,不敢出一声。睡了一夜,次早又躲了出来,等邬合回信。午后还不见他来,仍叫宦鹰道:“你可到老印家去看他可在家,叫了他来。”宦鹰去了,一会来禀道:“邬相公家锁着门,不知往哪里去了。”宦萼等至晚尚不见到,遂大怒道:“这厮可恶,敢欺诳我。”因吩咐家人道:“明日老邬若来,着实打一顿。撵了他去,再不许他上门。”众人答应了一声。原来宦家这些鹰犬都是与邬合相厚的,次日见他来了,因对他道:“昨日老爷见你不来,恼得了不得。吩咐说等你来时,叫我们打你一顿,还要撵你呢。”邬合听了,吃了一大惊。因连连作揖,道:“烦诸兄想一妙计,为弟挽回一二,容图后报。”内中一个叫宦计道:“他呆公子狗头性儿,过了一夜想已忘记了。我替你进去回一回看。”走了进去,只见宦萼正在“不足堂”上独坐。你道何为不足堂?他取王安石“天道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的意思,故匾题此名。那宦萼高高坐在上面,还有许多不足的模样。宦计上前禀道:“今早邬相公来的,小的们因老爷昨日吩咐,着实打了他一顿,要撵他回去。他定死不肯,说恐老爷恼他就当不起,跪在门口要求宽恕。”宦萼笑道:“打了就罢,又还恼他做甚么?着他进来。”那宦计出到门首,对邬合道:“恭喜,老爷请你呢。”
邬合听见,如鬼门关放赦一般,忙忙走到厅上,跪下道:“晚生负不可赦之罪,竟蒙原宥,实出望外,特此叩谢。”宦萼叫人扶起他来,说道:“我不过一时之高兴耳,已不怪罪你,你可坐了。”邬合方敢坐下。宦萼道:“昨日因你不来,我故此动怒。今日你来了,我的怒都赶到东洋大海不知往哪里去了。还恼什么?你昨日往哪里去来?”他打了个哈哈,笑了两声,道:“难道你又有个老婆不见了去寻么?我虽不恼你,也要罚你个失信。”叫小厮取一盘粮果来。顷刻,一个家人拿了一银盘天茄、门冬、橘饼、青梅之类,送到跟前。宦萼笑向邬合道:“罚你吃。”你道这是何故?原来宦萼生平不吃这甜物,一尝着便恶心呕吐,他以为人人皆然。邬合知他有这毛病,假意哀求道:“既蒙大老爷宽恩饶恕了,这东西晚生如何吃得?”宦萼笑道:“那顾你不得,定要你吃。”邬合大早空心走了来,正有些肚饿,故做艰难之态,一面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