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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没有这愁煞的鬼天气,徒步旅行不就是一种享受吗!
今天晚上我准备再次潜进附近的小村庄,偷只芦花鸡吃吃。当我靠近村庄的时候,听见一阵密集的锣鼓声。锣鼓声来自村中央的晒谷场,我悄悄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马戏团在表演,什么狗熊骑车、猴子扮媳妇、狗跳火圈……最吸引我的是美女与老虎接吻的节目。我忘记了偷鸡,躲在黑暗处观看,毕竟好久没有过娱乐活动了,今夜就算放自己一天假,消遣消遣。
露天马戏舞台的上方悬挂着一条破烂横幅,上面写着“动物奇兵马戏艺术团北方巡演”。我忽地灵光乍现,倘若我加盟这个马戏团岂不就能搭顺风车到北方了吗?一路上不仅有安全保障,还可以免费吃喝,算得上豪华旅行啦,而我所需要做的就是耍个小把戏,这对我而言小菜一碟。对,这真是个好主意!于是,等到马戏表演结束,乡民四散,三更半夜之时,我钻进马戏团的一个帐篷内。我瞄准了,这个帐篷内住的是该马戏团的团长,是权力的掌握者,跟他谈才有实际价值。团长敞着胸膛打着呼噜,身边是个半裸女人。我认识这个女人,就是和老虎接吻的美女演员,原来跟团长有一腿,不简单。
我迟迟不敢扰醒团长,倒不是担心他怕我,而是我怕他。狼在马戏团团长眼里算个啥,他可是连老虎都屈服的角色。我犹疑之时,忽然女人一声尖叫,用被子裹起自己。团长猝然惊醒,看见我条件反射的往后一缩,一瞬后便恢复了常态。这时女人也缓过神来,用小手拍着白花花的胸脯说,我还以为咱俩的丑事被人发现了呢!
团长厉声喝问道,你这只狼跑进来干什么?
我首先俯在地上,一是表明没有敌意,二是表示顺服。然后起身背对着他俩来了个绝活——尾巴摇字,照例摇出“I LOVE YOU”。我回头瞥了一眼他们的表情,还是睡眼朦胧的,没有精神。女人慵懒的说,这狼八成是想投靠咱马戏团。
我听后连连点头,又来了个单手倒立。
团长终于开腔了,他说,你真想加盟动物奇兵马戏团?
我狂点头摇尾巴。
团长问女人,你看怎么样?
女人说,我看他天赋不错,还有表演欲望,要不要他,还是你们男人自己拿主意。
团长沉思了一下说,你还是走吧,马戏团不适合你。
我对他的答复大吃一惊,看得出他是欣赏我的,为什么不愿意收下我呢?女人也再三问他是否详加考虑了。团长不耐烦的呵斥道,我说过了他不适合!女人不再帮腔。
我想,团长也许在考验我的诚意,故施此计,我当然不能上当,于是赖着不走,又表演了个恭喜发财。团长见状,从枕头边拿起猎枪对着我暴吼道,再不滚,把你脑袋轰得稀巴烂!看来他的确不想收下我,我乖乖的退出帐篷,心里愤愤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退出帐篷后,我并没有急于离开,而是躲在外面偷听里面说话。我是想弄明白,团长为何不收下我这只优秀杰出的狼。
女人说,为什么不收下那只送上门的狼?我们可是一分本钱都不用付出啊!
团长说,你们女人懂个啥!
女人说,不懂才问你吗!
团长说,我们马戏团里有过狼吗?
女人说,没有。
团长说,国内国外的马戏团里有过狼吗?
女人说,没有。
团长说,从古到今马戏团里有过狼吗?
女人说,没有。
团长说,这不就结了。
女人说,对啊!为什么啊?
团长说,任何凶猛的野兽都可以驯服,譬如狮子、老虎、狗熊,惟独狼驯服不了。你看刚才那只狼顺顺从从的,要真把他关在笼子里,用鞭子抽他,迟早有一天会跑的。
女人说,我不信。
团长数落她说,你们女人的脑袋就是个榆木疙瘩!说完,帐篷里的灯灭了,再也没有什么声音传出来。
我觉得团长说得还真对,我加盟马戏团压根就没有想过是一辈子的事,只是混个免费吃喝旅程而已。不过,我对团长的话又有些怀疑,难道动物界里只有狼无法被驯服吗?换句话说,动物界里只有狼不论环境如何变化始终不灭自由的心吗?我不信,于是走进动物歇息的大帐篷内,高喝一声说,兄弟们,我是神派来拯救你们的,你们自由啦!
动物们被吵醒,我又重复了一遍,他们哄堂大笑。
我说,你们笑什么啊?
他们说,团长就是我们的神,他怎么可能把我们赶走呢。
我说,的确,我不是团长派来的,但我是真心想帮助你们,恢复你们的自由之身。
老虎说,我已习惯马戏生活,笼子就是我值得信赖的自由。
狗熊说,是啊,这里多好啊,有吃有喝,还有那么的观众认同我喜欢我,我为什么还要离开呢。
其余动物的态度皆是如此。我以为他们只是不信我会帮助他们,故意激将我,便话不多说,一一打开笼子,先把好事做了。可是笼子打开后,依然没有谁离开半步,反而紧紧的抓着铁栏杆,仿佛怕被魔鬼夺走似的。多么可悲,自由成了魔鬼!
我不放弃,大声说道,走啊,你们自由啦!
他们哆哆嗦嗦的异口同声道,打死我也不走!
我对老虎说,你是兽中之王,怎么一点出息都没有!想想看,难道一个茂密的山头还比不上三尺铁笼?
老虎发怒道,你再唧唧歪歪,老子吃了你!
我腿一软,差点摔倒。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我决定即使老虎吃了我,我也要布道自由的理念。你可以吃掉我的肉体,但吃不掉我自由的心。自由万岁!
老虎气的一步跨出笼子,我刚想溜之大吉,却见老虎又快速的缩了回去。他说,阴谋!一定是个阴谋!你把我诱骗出笼子后,我就再也进不去了。你这只臭屎狼,我才不上当呢!
见此情景,我什么话也不说了,沉默的离开。
来到村里,偷了一只大而肥的芦花鸡,吃了后睡。
天微亮,我便起身,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
没走三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迷住了眼睛,寒风吹稀了毛发,大地上除了两条生冷的铁轨,一片白茫茫。我想,我必须最后努力一搏,搭上一辆回家的火车,不然,下一场暴风雪就不会这么温柔了。
我爬上一座桥洞,等火车来的时候,往下跳就可以了,这比追赶火车攀上去的成功率至少大一千倍。我对自己的这个计划信心十足,只等着火车从远方驶来。
等火车的功夫,我蓦地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我从草原被猎人带到他的村庄用了两天两夜,猎人把我带到呼和浩特用了半个晚上,而杨老板把我从呼和浩特带到上海只用了两个小时,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三天。但我从上海回到草原却要三个月,这还是在顺利的情况下。为什么相同的距离,相向走完的时间却如此悬殊呢?其实,我是晓得原因的,是什么加快了速度,是什么阻缓了速度,是什么左右了速度。想起这个问题只因火车迟迟没来,我在等待中想些简单的问题,可以增强我跳火车的自信心。
火车终于来了,却是趟旅客列车,没有跳下去的落脚点,而且装满了人,即使我能跳进车窗里也无处可藏。我需要的是一辆货物火车,车厢没有顶棚,里面装满了稻米或者蔬菜瓜果什么的,跳下去即安全,又清净,还有吃的。
等了半天也没有这样的火车经过,货车倒是很多,不是拉煤的就是拉木材的,我跳下去没吃的还不是等于慢性自杀。天快黑之前,终于来了一辆希冀中的货车,车厢里不仅有瓜果蔬菜,有的车厢里还满载着活猪,这太令我兴奋了。想想看,跳进一节活猪车厢里还不等于天天过年似的。
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全神贯注盯着身下疾驶的火车,有些眩晕,有些阴寒。我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失误。眼看火车就要穿过桥洞扬长而去,我不能再耽搁了,锁定一节活猪车厢,眼睛一闭,纵身一跃……
%8¥+#≠△≯‰!……哐啷哐啷……
我失败了。
幸运的是,我没死。
不幸的是,我的尾巴被铁轮碾断了。
我成了一只没有尾巴的狼。
我躺在路基边,浑身污血,不能动弹。我歪着脑袋,看着我的尾巴粘在铁轨上,被一辆辆疾驶的火车碾成肉酱。我抑制着哭的欲望。
第二天中午,太阳长久的照在我的身上,我缓过气来,慢慢的从地上支撑站起,一阵头晕,我又跌倒在地。许久,我再次尝试站起来。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尾巴没了,腹部有大块挫伤,头顶有个血窟窿,一个耳朵的软骨碎裂,耷拉着,最严重的是后腿,断了。
我一蹦一跳的继续往前走,精神力量比任何时候都强大。
天气越来越恶劣,我行走的速度越来越慢,现在一个星期走的路程只相当于以前一天走的。好在后腿可以着地了,可以一瘸一瘸的走,明显要比一蹦一跳的速度要快。可是我再无敏捷的捕猎能力,只能装死,引诱一些饥饿难耐的老鼠,然后在他们未发现真相之前一口将他们吃掉。这需要足够的耐心,当然,耐心需要时间来支撑。这也是导致我速度缓慢的主要原因,因为我一天至少要用1/3的时间引诱老鼠,不然我就得饿死。
一个月后,我过了黄河,这意味着我已走了将近2/3的路程。以现在的速度,再有3个月我就可以走到草原了。我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寒冷,我本打算找一个土洞,等熬过了冬天再继续往前走。可是我的心告诉我,春天是草原最美丽的时刻,各种各样的小花将草原点缀的五彩斑斓。说真的,我还从未看见过春天里的草原,那时我刚出生,对周围的一切没有任何记忆。所以,秋天里的草原是我记忆中最清晰与深刻的草原。所以我总是对母亲说,倘若永远是秋天多好啊!母亲笑我傻,她说,草原最美的时候是在春天。于是,我就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想像着自己在鲜花遍野的草原上奔跑的情景。没想到,命运戏我,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让我远离了草原。我不敢想像命运还会再戏弄我什么,所以,我不能再浪费一点时间。
我要在春天里的草原上奔跑,我觉得我还能在风雪中坚持。
是的,我还能在风雪中坚持,我不愿浪费一分一秒的光阴。就这样,我充满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一瘸一瘸的沿着冰冷的铁轨往前走着。
身上的伤口被冻裂,化脓,结不了痂。一个星期没吃到老鼠了,只能在雪地里刨些根茎充饥。可恨的是枕木上结了冰,打滑,把我的三条半腿折腾的够戗。我也越来越虚弱,眼前常常出现幻觉。时而一片绚烂的草原,时而一片漫漫黄沙,时而茜茜手持着水晶骨头召唤我,时而女主人一双绝望而凄凉的眼睛,时而帝王站在城市的最高处哈哈大笑,时而情人冬冬背着行囊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时而臭美在亚玛逊河里沐浴,时而杨老板点钞票的夸张嘴脸……时而眼前一黑。
最终,我在一阵激烈的眩晕中跌倒。
开始,我还能感觉到雪花落在身上,轰隆的火车呼啸而过,晃晃的光将万物照得极为模糊,慢慢的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道光门,父亲和母亲伫立在门口,朝我张开双臂,呼唤我的名字,让我进入他们的怀抱……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木屋里,屋子中央有一个碳炉,烧着旺旺的火,火上有一个水壶,壶嘴里不时溢出一缕缕飘渺的烟气。这是哪里?我爬起来,走向门口,没走两步,便被一根粗硕的绳子拉住,绳子的一头拴在柱子上,一头拴在我的脖子上。
这时,一个穿着破棉袄的老头抱着一捆木柴进来,他放下木柴,拍拍身上的雪,却落下一大朵棉絮。他把棉絮捡起来,重新塞进破棉袄里,猛地看见我,愣了一下说道,醒啦?我是在铁路边发现你的,冻的僵硬,尚有一丝气息,于是把你背回来。他又自言自语的叨叨,这个年头,狼还真少见。
我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我在风雪中昏迷,被善良的老头救了回来。我刚想感谢他救命之恩,求他把我放走,却听见他一声叹息道,我一个孤老头子看守着林场,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正好,你就待在这里陪我吧,咱俩也有个伴。我不嫌弃你是只狼,你也不要嫌弃我这里的生活条件不好。
我听后,差点没吐出血来。我千辛万苦的从大城市里逃出来,难道就是跑到这荒山野岭为你送终啊!我拼命的朝他吼叫,撕裂着嗓子。他荣辱不惊,埋首烤他的馒头,香气弥漫开时扔了一块给我。我哪里吃得下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我没有妥协,见到老头就朝他愤怒的咆哮。他还是那副不理不睬的样子,烤馒头的时候分我一份,然后向我娓娓道来他的故事,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老年,从老年到如今,也不管我听不听。这老头小时候家里穷,为了寻口饭吃,16岁的时候糊里糊涂参加了国军,淮海战役时被解放军俘虏,因态度较好又不愿回家便成了解放军,他不回家的原因是家里没人了。后来全国解放,他复员做了一名林场工人,几年后娶了一个蛮漂亮的媳妇,别人都说他艳福不浅,他笑笑,很是自豪。文革的时候,他被莫名其妙的打成反动派,说是什么国民党潜伏的特务,这一关就是十年。平反后,回到家,发现媳妇早就抱着娃跑了。后来,组织上给他介绍了个没孩子的寡妇,他没怎么看就答应下来。当时,他快50岁了,别人不挑拣他就算不错了,他有自知之明。那寡妇人不错,勤快,温顺,就是不会说话,原来是个哑巴。又过了5年,寡妇死了,老头就再也没有结过婚,一个人看守着林场到现在。老头说,寡妇是淹死的。他和她有一天晚上从村里看完露天电影回林子。他走在前,寡妇走在后,寡妇不小心滑进路边的河里,喊不出救命声,扑腾两下便沉到了水底,他到家后才发现不见了她。第二天,寡妇的尸体浮上来,老头抱着她哭了整整三天。
老头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讲他的故事,我都能背下来了。其实他的故事很普通,他也是一个普通的人,他只是想说话而已,他今年70岁了。
春天来了,雪融化了,万物苏醒。春天里的草原我是看不见了,只待来年。老头丝毫没有放走我的意思,我不再对他咆哮,因为咆哮对老头没有作用,反而能激起他的兴奋,让他感到自己并非是孤零零的一个。我变得沉默起来,老头还是不厌其烦的向我讲述他的故事。
又过了一年,我依旧没有看到春天里的草原。
老头讲故事的热情丝毫不减。他从未解开过柱子上的绳子,带我走出小木屋,我可活动的范围就是绳子的长度。我甚至怀疑这木屋外面是不是一片苍莽的山林,老头兴许只是物质与现实的化身,为了惩罚我的背叛,将我永生囚禁。倘若是这样,那梦想与自由的力量了?我不能绝望,不能妥协,不能向老头低头。
我对抗老头的武器就是沉默。
老头镇压我的武器就是不停的讲述他的故事。
时间是我和老头较量的惟一筹码。
渐渐的,我陷入无以复加的困惑中,这是一场我能赢得的战争吗?我深深的怕,怕强大的精神力量被时间一点一点的蚕食,我的肉体被禁锢,我的灵魂也被禁锢。恍惚中,我觉得自己就在一个可见的生活里,我可以轻易的看见生命的尽头,我和未来肩并肩的挨着。我就像一条被标示出轨迹的光线,没有悬念的向前延伸着。一切看似充满了意义,一切其实毫无意义。
就这样,整整四年过去了。我的肉体老了,身上的器官均呈现出衰竭的迹像,我的心反而充满着火般的热情。老头了?也老了,其实他早就老了,他现在比老还老了,讲故事的时候经常弄错次序、人物和混淆情节,这说明他的心也随之肉体老了。在我与他旷日持久的较量中,我总算以心的年轻占据着优势。
一天晚上,老头蜷缩在床上,呻吟着,看着我。
他说,我们都老了。
他说,谢谢你陪我度过了幸福的晚年。
他说,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
他说,来生你做人我做狼吧。
他颤巍巍的起身,走到我面前,解开我脖子上的绳子,拍拍我说,去吧!
我没有动弹,因为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他苦笑着望着我,然后一头栽倒在地,没有了动静。许久过后,我才挪动身体,用手指探他的鼻息,没有了呼吸。他死了。我终于在与老头的较量中胜利了!
走出木屋,我被眼前的景像惊呆,木屋四周是一片在月光下涌动的浩淼湖水,木屋建在湖水中央的一个孤岛上。孤岛很小,跟女主人的别墅差不多大。我绕着孤岛走了一圈,在木屋后面发现一座坟茔,墓碑上刻着:我丢失了你的肉体,但我守住了你的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