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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们执意去看秦母,老人就不会死。
倾城……
朱道枫开始回忆这个女人,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依稀记得那是个美丽得无法形容的女人,正如她的名字,貌可倾城。当年她进梓园的时候,朱道枫还很小,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倾城很喜欢他,经常给他讲故事,喂他吃东西,朱道枫身为朱家小少爷(后来又有一个弟弟),围着他身边转的人很多,奶妈保姆一堆的人,但却很少有温暖,因为母亲在父亲娶继母前就去了香港,而父亲整日忙事业,根本顾不上管他,美丽的倾城无疑给了他短暂的母爱,这也是他一直对这个女人铭记在心的原因。
一朱道枫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也是个爱情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爱情故事。
朱道枫没有想到,他又要经历一次葬礼!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葬礼。从心慈的葬礼到后来两个兄弟的葬礼,他每经历一次,心就被敲碎一次。生与死,本是平常事,他不惧怕死亡,却惧怕死亡带来的毁灭性的精神灾难,生命挚爱,骨肉至亲,刹那间灰飞烟灭,尘归尘,土归土,这折磨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体会到的。可是他现在又要面对一场葬礼,不是挚爱,也没有血缘,却一样敲碎他的心,他的骨头——秦川母亲的葬礼!
当他和父亲赶到那座民房时,看到的是熊熊大火,黑烟滚滚,他和父亲当时就懵了,去之前打电话时都还好好的,接电话的是个丫头,声音很甜,说奶奶在家的,怎么一会儿工夫就着火了呢?
围观的群众很多,消防员也迅速赶过来救火,但无济于事,整栋房子都被大火吞噬,根本进不去,更别说救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大概就是那个接电话的丫头,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奶奶奶奶”地叫个不停……而父亲也彻底崩溃,冲着大火歇斯底里地呼喊:“倾城,倾城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三十年啊……”
随后秦川赶到,他二话没说就要冲进去,朱道枫拉着他,旁边的人也拉,“让我进去,你们放开,让我进去,妈,妈……”后来连消防兵也过来拉,才将他控制住,他跪在大火前死命地磕头,哭得死去活来,“妈,是我害了你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肯见我听我解释,我错了啊,妈……”
“小川,你别这样……”
朱道枫试图上前扶他。
那个时候倾城已经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没事就逗朱道枫,问他:“威廉,你是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啊?”
“弟弟。”
“为什么呢?”
“女孩子太喜欢哭了。”
“弟弟出生后,你会保护他爱护他吗?”
“会,谁欺负他我就打他。”
“真乖,你们一定会是好兄弟……”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弟弟就是秦川,可他们是好兄弟吗?朱道枫一想到这里就抑制不住悲伤,倾城失踪的时候他还小,不知道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父亲回来后没见到倾城简直疯了,他跟继母吵架,如果不是继母当时也怀孕了,他肯定还会动手,后来继母生下少宇,一满月父亲就跟她离了婚,此后一直独身,直到遇见幽兰的母亲。父亲很少提起这些事,很忌讳,朱道枫也不便问,上一辈人的恩怨不是他可以理解的。可是现在呢,上一辈人的恩怨却延伸到了他身上,让他措手不及,无法面对,不知道怎么面对。
他这一生总是这样面对这些他难以面对的事情,原以为失散三十年的兄弟相逢会给这个家给自己带来天大的喜悦,却不想是今天这个局面,他恐惧,非常的恐惧,从知道秦川的身份后,他就被这恐惧所纠缠,这个看似满脸阳光的年轻人心底的仇恨足以毁灭整个世界,朱道枫原想以自己的真诚和宽容来打动他,哪怕是知道他联合淑美堂的老板松本来对付自己,他也可以视而不见,甚至想跟他分享拥有的一切。可是秦川会领情吗?
朱道枫是可以和他分享所有东西,怕就怕你给他的他不要,你舍不得的他要来夺,朱道枫舍不得什么呢?除了幽兰,他什么都可以舍弃。对啊,就是幽兰!这也正是朱道枫恐惧的缘由,秦川知道幽兰在他心中的地位,而且已经表现出对幽兰的好感,如果他真的横插一刀,朱道枫就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了。
幽兰在得知秦川母亲自焚的事后,很久都没有说话。“怎么不说话?”朱道枫很想知道她的态度。
“你想让我说什么?”
朱道枫长叹一口气:“唉,都怪我当初没听你的,跑去看老太太,结果……秦川现在恨死我了,对我父亲的打击也很大……”
“你们家的冤孽太深了!”幽兰的表情异常冷酷,“你父亲还不相信报应,可是这么快就实现了……”
“幽兰!”
秦川母亲的葬礼举行之前的那个晚上,朱道枫和父亲进行了一次长谈。一夜之间,朱洪生的头发全白了,苍老了十岁都不止。他睡在躺椅上,面朝着窗外,背对着朱道枫,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整个世界在他眼前一片黑暗。他闭着眼睛,脑子里闪出很多人物的面孔,有三个太太的,有在他生命中短暂停留过的女人的,有去世了的两个儿子的,也有倾城的,幼仪的,所有这些面孔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没有半刻歇停。他们在他的生命中来的来过,去的去了,除了一些破碎的记忆和伤痛,什么也没留给他。尤其是那些女人,当初得到或拥有她们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胜利者,轻而易举地就霸占了她们的青春,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上了当,那些女人走走停停,没有一个生死相随地留下来过,只留下痛苦的记忆来折磨他的余生,毁灭他的意志。这其中就包括倾城。时隔三十年,如果没有手上这张泛黄的照片,他肯定记不起她的样子了,可在所有经历过的女人中,她却是唯一可以让他用一生去记忆的女人,就连现在的幼仪,说穿了,也就是因为长得像倾城,他才将她留在身边的。
三十年……
一片火海!
什么都没了,他想看看她最后的样子都没有办法,她肯定是恨到了极点,才毁灭自己不让他看到的。倾城,貌可倾城的倾城,就剩下这张照片了,只有这张照片才表明她曾经来过这世上,美丽过,倾城过,消失过,直到最后化成火海里的一缕轻烟。
“爸,你没事吧?”
朱道枫在父亲身后站了半天,又不见他开口,不知道有什么事。
朱洪生说:“我过几天就回美国……”
“你身体这个样子怎么走得了?”
很难得,他会以这种平和的语气跟父亲说话。
“我要去把幼仪接过来,还给幼幼。”他还是习惯叫幽兰做幼幼。
“也不用这么急的……”
“不,不,我很急,”朱洪生无力地摆摆手,气若游丝,“我怕再出意外,失去你这个儿子,我,我怕遭天谴……原先我是想以她母亲来制约她的,让她不得不跟你生活,生儿育女,我是在打赌,这辈子我从来就没输过,可是这一次我怕了,我已经失去了秦川,不能再失去你,如果她母亲有个闪失,你就会失去她,而我就会失去你……”
“是的,她自己也跟我说了,如果她母亲有意外,她不会原谅我们。”听父亲这么一说,朱道枫也紧张起来。
“所以我必须马上回美国,把幼仪一个人丢在旧金山,我真的很不应该,她虽然外表看上去很正常,可她毕竟不是一个正常人,到现在还以为她丈夫和大女儿还活着……”
“爸,我们家的冤孽是不是真的很深?”
“她说的?”
朱道枫没吭声。
“死丫头,这辈子真是我的克星,”朱洪生若有所思,像是自言自语,“第一次见到她,那小丫头就让我无端地害怕,现在我明白害怕的缘由了,她根本就是个讨债鬼,来这世上就是找我讨要我最珍贵的一切,包括你!”
“爸,话不能这么说,是我们先欠人家的好不好?”
“是,是我们欠那家人的,我不是没想过还债,可是谁知道越还越多呢?就比如秦川,知道他是我儿子后,我有多高兴啊,比得到整个世界还高兴,梦想跟他们母子重聚,用我的余生来弥补,谁知道老天根本就不给我机会……”朱洪生说到这里已经哽咽,捂着脸不让儿子看到自己的脆弱,“真的是冤孽,就像那死丫头说的,老天不会放过我们,真的就没有放过,三十年啊,我找了他们母子整整三十年,谁知弄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已经心灰意冷了,再也输不起了,所以才想把幼幼的母亲接回来,让她们母女团圆,让她心甘情愿地跟你在一起生活,而不是被我所迫……”
“你早该这样!”朱道枫的回答冷冰冰的。
“你别恨我,孩子,我不也是想让你得到她嘛,看你那么喜欢,想让你开心一点,跟碧君结婚这十年,你一直就郁郁寡欢……”
“爸,你还是本性难改,以为我还是小孩子,我喜欢什么你就送我什么,就像小时候你买玩具给我一样,为的就是逗我开心,可幽兰不是玩具,她是一个完整的人,有思想有情感,你没有尊重她,没有把她当人,又怎么可能让我得到她?你从来就没有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去考虑过问题!”朱道枫很不客气,本来看父亲遭此打击,他想收敛一点的,对父亲好一点,至少不必刺激他,可是他实在灰心透了,他的父亲,这个霸道的男人竟然以为感情是礼物,可以馈赠的,难怪他这一生这么失败!
朱洪生回头看看儿子,想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他也真是死心了,这小子继承他最多,但却最不像他,以他对女人优柔寡断的态度,他怎么能够得到自己的幸福!
“真是个混账东西!”他想了半天只骂了这么一句。
“那也是你生的!”朱道枫回答干脆。
“你还知道你是我生的?”
“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不是你生的。”
“你……”
朱洪生气得发抖,如果不是因为几天没吃东西,没有力气站起来,他真想扇他两巴掌,可是……这是他的孩子啊,仅存的一个!秦川是不要指望了,这辈子别想他会叫自己一声父亲,操劳半辈子,朱洪生突然觉得自己很“贫穷”,除了眼前这个处处跟他作对的混账儿子,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拥有什么?一想到这,他的情绪缓和了些,重重地叹口气,岔开话题,讨论秦母的葬礼:
“我是不能去了,你去吧,毕竟是兄弟,他再不认我这个父亲,应该不至于把你当仇人,你不要计较他对你怎么样,刚刚丧母,脾气不好是难免的,等他冷静些了,你找他好好谈谈,只要你们兄弟和睦,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朱道枫也叹口气,不说话。
“你叹气干什么?”
“爸,如果他跟我争什么,你说我该让步吗?”
谢天谢地,他还是记得叫自己爸爸的。
“当然要让步,他是你弟弟,是除了我和你母亲外,这世上你最亲的人,你有什么不能让给他的呢?”朱洪生说。
“如果他要的是我最珍贵的呢?”
“那也给他,再珍贵也比不上骨肉至亲,你已经失去了两个兄弟,还有什么比自己的手足更重要的?”
“可如果他要的是比我的命还重要的东西呢?”
“你想说什么?”朱洪生疑惑地看着儿子,虽然几天未进食面容憔悴,可目光仍然犀利如刺,“你该不会是想说他要跟你争幼幼吧?”
好厉害,姜的确是老的辣,一眼就看穿了!
“如果是呢?”朱道枫询问地望着父亲。
“老天,那这太可怕了!”朱洪生骇恐地瞪着眼睛,“那丫头岂不真要成我们家的克星?”
葬礼这天下起了雨,幽兰刚好出院,执意要去,朱道枫拗她不过,只好开车载着她一同前往。“你刚出院,身体还很虚弱,殡仪馆那边很冷的。”朱道枫很心疼她的身体。
“我在那边待了三年,我知道的,不用你说。”
“你在殡仪馆待过?”
“你还不知道吗?”幽兰冷笑。
朱道枫差点就要问出口,你为什么会在那里,但话到嘴边就吞回去了,还需要问吗?他不敢问。
雨越下越大,天空阴沉像要塌下来,远处连绵的青山罩在一片雨雾中,风很大,带着刺骨的寒,格外地催人心伤,难道是老天爷也在怜悯逝去的佳人?
到达殡仪馆的时候,一下车就看到一身黑衣的牧文和哲明从里面出来,“你们也来了吗?”朱道枫上前打招呼,他也是一身黑西装,外面套了件黑风衣,带着墨镜,凝重的表情掩盖不住由内而发的光芒。
“是啊,你们也来了?”牧文问。
“嗯,”朱道枫点点头,“他……怎么样?”
牧文叹着气直摇头。哲明说:“还能怎么样,谁跟他打招呼都不理。”
朱道枫墨镜下阴郁的脸顿时结满冰霜。但他还是要进去的,都到门口了,该面对的始终要去面对。幽兰紧随其后,经过牧文身边时,还算客气地点了点头,可脸上结的就不是冰霜了,是千年冰川。牧文看着她进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地对哲明说:“我怎么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啊,这个女人很不祥,会带给威廉灾难……”
“只怕已经是灾难了。”哲明回答说。
秦川是个低调的人,母亲的葬礼也很低调,前去吊唁的人都是自发去的同事和挚友,站在殡仪馆大厅门口答礼的并不是秦川,而是他安排的手下。他自己一个人坐在灵柩旁,表情呆滞,神色凄然,万念俱灰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灵堂里哀乐低鸣,布满白玫瑰,正前方的墙上悬挂着秦母年轻时的相片,穿着旗袍,梳着两个长长的辫子,齐整的刘海下面眉如弯月,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生辉,浅笑盈盈,真的是倾国倾城。没有人不惊讶,秦川的母亲竟有这么美丽!
“请让我回到原来的样子。”
据说这是秦母留下的唯一的遗言。
照片上的样子大概就是她原来的样子吧。
幽兰望着那张照片顷刻间泪流满面,原来的样子!她也有过原来的样子,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的样子,往事一幕幕地呈现眼前,十一年啊,她顶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痛苦地纠缠在这世上,早已分不清什么是原来,什么是现在,原来不是现在,现在也不是原来……
“怎么了?”朱道枫按住她的肩膀,奇怪地问。刚才还好好的……幽兰没理他,径直朝为母亲守灵的秦川走去。她一袭黑色束身长风衣,长发垂腰,脸上除了泪,干干净净,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来自黑夜,来自世外,清透得不带一点污染和杂质。
秦川本来是面无表情,见她走过来,空洞的眼神忽然就有了活的迹象,继而他又看到了一同走过来的朱道枫,眼中马上又是另一种光芒,利剑般能穿透人的胸膛,那不是一个正常人在正常下的眼神,仿佛走近他的是一个魔鬼,要撕碎他,他必须做出最激烈的反击,尽管此刻他的表情更像一个魔鬼。
朱道枫被那眼神震慑到,几乎不敢再靠前。
“秦川,节哀……”幽兰朝他伸出手。他隐忍地点点头,站起身,握住她的手,两手一相握似乎立即找到了共鸣点,迅速抱在了一起。
“秦川,你要多保重。”幽兰泣不成声。
秦川没说话,紧紧抱着浑身颤抖的幽兰,眉头紧蹙,表情异常痛苦。灵堂里的人都诧异地朝这边张望,不明白守灵这么久,对谁都无动于衷的秦川为何对这个黑衣女子这么动情,情绪一下就崩溃到顶点。旁边的朱道枫脸色比外面的天空还阴暗。
“别太难过,伯母已经回到了她原来的样子,她是幸福的。”幽兰松开秦川怀抱的时候安慰道,“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回到自己原来的样子,哪怕是死。”
“你原来的样子呢?”秦川问。
“大概也要像伯母这样,才能回到过去吧。”幽兰回答。
“幽兰!”朱道枫打断她,“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没有胡说,人大概只有死后才能回到过去,谢谢你,让我母亲如愿回到过去。”秦川逼视着朱道枫,眼中又闪烁着魔鬼一样的光芒,嘴角竟还带着一丝杀人的笑意。
“小川……”朱道枫听到这样的话脊背一阵发凉。
“回去告诉令尊,谢谢他找了家母三十年,我会把这三十年欠他的一并还给他,”秦川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我余下的人生就剩还债了,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也会还。”说着朝朱道枫深深一躬,算是答礼。
仿佛是当头一棒,朱道枫摇晃了一下身子,差点栽倒。幽兰连忙扶住他,“我们走吧,秦川,我们走了,多保重。”说着就搀扶着朱道枫转身离去,秦川却在后面又“礼节”地回了句:“二位慢走,改日登门道谢。”
返城的途中,朱道枫把车开得飞起来。
风在呼啸。
雨在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