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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拗着偏偏不肯放弃,哪怕那个面目陌生的城市狠狠向我撞来,试图将我撞出界,我也不知道躲。而那些来到南方前的日子反复出现,东面城市最后的日子突然变得面目清晰起来。那时候假期里也是要早起苦读的,我和忡忡都爬不起来,于是就打电话,我们每天清晨打电话,讲笑话来驱散彼此的困意,然后讲好一二三从被子里爬起来,光着身体站在冷飕飕的空气里面,继续讲话,这就彻底清醒过来了。这些都很艰难,可是这样的艰难我知道只要付出努力就会好起来。但是现在呢,我所付出的努力都好像是打进了棉花里面,怎么也不着力,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毕业典礼结束的那天,我没有参加系里面的聚餐会,想必那又是充斥着啤酒和表白的场合,而这里已经没有我想要的浪漫了。曾经传说在山坡最最黄金的年代里面,有男生搬来钢琴在女生宿舍的外面弹琴唱歌,那时候女生宿舍底下的铁栏杆总是到了十点就上锁,于是夜晚,男生和女生隔着铁栏杆拉起手来,唱歌。而现在呢,我害怕在聚餐会上一个满嘴酒气的男生突然冲上来要拥抱我,我也不想假惺惺地与大家一起哭,我只是想与小夕还有艾莲再爬一次山,再游一次泳,穿着比基尼晒太阳。
我自己回到宿舍里面,小夕也不在,房间里面少有的安静和杂乱,她已经开始整理东西,整个走廊里面都分散地摆着纸板箱和麻编袋,弥漫着一种奇异的临阵脱逃的气氛,很仓促,好像每个人都急匆匆地赶路,不停有预定的火车票和飞机票送到门房,于是阿姨就拿着票子来叫门,这就像是一场匆促散场的大戏,到结尾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无心恋战。
风把小夕床头的信纸都吹散在地上,我去拾,这才发现这些都并不是信纸,那些打印的信件上面竟然全部都写着我的名字。
我慌乱到发憷,好似根本不应该发现这样一个惊人的秘密,收件人全部是我,而寄件人是我投递简历过去的各种公司和杂志社,我竟然收到了那么多回复信件,里面除了三封是拒绝之外,其余的五封全部都是接受的,甚至有一个北方很知名的出版社都给了我编辑职位,我根本来不及震惊就已经先高兴起来了。我把那些纸叠起来仔细翻看,确确实实是我的名字,这简直就是这个夏天我最兴奋的一天。
等到小夕推开门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她把这些信都藏起来了。
她看着我拿着信的手,我也看着她,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突然把包从肩膀上卸了下来,慌乱而紧张地在里面翻腾着,终于拿出来一个信封,递到我的手里面,我接过来,掂了掂分量,问:“这里面是什么?”
“是去年夏天在山坡上拍的照片,胶卷被我忘记了,理东西的时候才翻出来,对不起,到现在才想起来要把这些照片印出来,我想再不印就来不及了。”小夕低声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很轻声地问她,指指那些信,很担心,但是我们总要面对这个问题,“是因为马肯么,你也喜欢他,我不该跟他谈恋爱是么?”
“不,不是的。”小夕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眼泪一下子就布满了整个面孔,那些巨大的泪珠迅速地顺着她的面孔砸到地上,多像是山坡上面毫无征兆的雨。“为什么你可以去北方,为什么我想离开却怎么也走不了,你却是多么容易就从东面来到南方,现在又可以去北方,你真的太走运了,你知道你自己有多走运么?”
“可是我也并非没有付出努力,这些都是我自己争取得来的。”我辩解。
“谁没有争取过呢,我也争取过,我或许比你更用力,但是根本就没有用。”
“你怎么知道没有用?”
“就是没有用,就是没有用!有些事情不是争取了就得到了的,世界上就有像你这样的幸运儿,而你自己却根本是蒙在鼓里。”
“我不明白你要说什么?”
“你不知道艾莲喜欢你么,你不知道艾莲喜欢的人是你么?”小夕大声地说完,这才号啕大哭起来,终于是崩溃了的。我们甚至都忘记了关门,但是在这样毕业的季节里面哭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过去每一年甚至都有人用最最惨烈的方式自杀,从山上跳下去,脑浆涂地,像是要把自己葬身于这葱郁的树林之中,大部分是农村来的学生,读了四年书却找不到一个好工作,我虽然从未见过那场景,但是每每到六月总也是心有戚戚,走在山坡上老是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唯恐看见一大片的黑影从天而降。
而小夕的话像把钝了的锥子一样直刺到我心里去,我已经无从应对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艾莲会爱上我,我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一层,我这才明白过来所有的事情是怎么样的。那个坐在窗户前涂指甲油、光裸着大腿的小夕,那个怀着一个巨大的秘密的小夕,只是因为她爱上的是一个女孩,她喜欢的人是艾莲。
“那个晚上你们真的以为我喝醉了么,我知道艾莲越过我的身体抚摩了你,可是我只能够装睡,他们都爱你,马肯也爱你,艾莲也爱你,这难道还不够幸运么?”
“我嫉妒你,我嫉妒你,我真的嫉妒你了行么?”
“我喜欢艾莲,我从中学开始就喜欢她,我喜欢她已经七年了,你怎么可以抢走她呢?”
我没有办法再生气,没有办法再对着她发火,但是也没有办法立刻原谅她,我只能够把那些信件都叠起来,揣在怀里,然后冲出门去。她的哭声在我的身后惊天动地,但是我只是感到恐惧,我心里面发凉,曾经是多么亲密的朋友,我们一起洗澡,她几乎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也知道我后腰上的三颗痣,我怎么能够抵御她刺过来的这一刀呢。
我一直奔到山坡底下,找到公用电话亭,颤抖着手喘着气给出版社拨电话,担心我已经错过了他们招聘的最后期限,但是很快就有人答复我,我没有错过,他们等着我暑假一过就过去上班,而且有不错的薪金。
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我紧张的身体像一条重新得到水的鱼一般松弛下来,恨不得将手里面那些纸片都抛散出去,恨不得大叫几声。这才发现手里面还捏着小夕递给我的厚厚的信封,我打开来看,是整沓的五寸彩照。
那是去年夏天我们穿着比基尼在荒凉无人的山坡上拍的照片,艾莲黑色的爆炸头底下挂着彩珠链子,她跌跌撞撞地在凶猛生长的野生植物间奔跑,像个勇士,小夕跟在她的身后,穿着红色的比基尼,两个人的皮肤在阳光底下都是浅棕色的闪闪发亮,我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她们多像是情侣,她们就是一对比任何人都耀眼的情侣,年轻、健康、蓬勃,小夕误解我了,艾莲只应该喜欢她,她们俩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植物,和这里浑然一体。而我呢,我无论怎么晒太阳依然白到刺目,棕色的长头发被风吹乱了覆盖住半张脸,细细的胳膊和细细的腿像是外星球来的小孩,盲目而惘然地站在这整片整片的绿色里面,永远都是一副格格不入的倔强模样。
照片的右下角都印着拍照的日期,二○○二年七月九日。
我觉得心酸极了,我不能够再丢失任何的朋友了,这路上我已经丢了好多人,我这才意识到忡忡已经不会再回到这个山坡了,自从那个短小的明信片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忡忡的任何消息,而我真的得到了工作,我连大学都已经读完了,这可真是不可思议,这时间怎么就像是飞一样呢,就像这一年,忡忡走后的一年,几乎就像是被跳过了一样。
想到这里,我又飞快地奔回去,我得告诉小夕,我们必须还是好朋友,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沿着山坡飞奔而上,看着那两幢绿色的小楼突然出现在视线里面,我的眼泪缓慢地往上涌,又被收回去,我太熟悉这里了,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转弯,哪里会扬起来小树叶,哪里的地上铺满青苔很容易就会滑倒,哪里的树林钻进去就有捷径可以直通到山坡底下,但是会被烂泥弄脏整双鞋。我不能够再丢失小夕了,否则整个山坡都会在记忆里面七零八落起来,我已经丧失了太多的东西,我的初恋,我最好的女朋友,我的大部分记忆,我不能够再把小夕
也丢在这里。
小夕已经哭累了,她木木地坐在窗台上面,翘起脚指头来,每每她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坐在这里,翘着脚指头,直等太阳落山去。
我推开门,小声地叫她的名字,她倏地一下从窗台上跳下来,向我奔过来,一张面孔上糊着泪水和鼻涕,完全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猫。
“你不要很恨我,我知道我完全错了。”
“我不生气了。”
“我跟马肯接吻的那天,我看到艾莲写的日记,她的日记里写了好多关于你的话,我生气了,我完全是气晕了才跟马肯接吻了,我从来没有跟男生接吻过,从来没有。”
“后来呢?”
“后来我出门就吐了,太恶心了,原来跟男生接吻是这样恶心的。”小夕说着,说到这里我们都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来,好像所有的芥蒂都在突然之间无影无踪。
“我在北方找到工作了,是出版社里面的编辑,他们要我了。”我说。
“对不起。”小夕突然拥抱了我一下,我闻到她身上清新的芦荟气味,真正松了口气。
这是女孩与女孩之间惯常的彼此伤害,小的时候我感觉不到这些,那时候就算是背后遭人诋毁,被其他女生联合起来欺负,永远找不到人跳橡皮筋或者跳长绳的时候总是被排挤去当那个甩绳子的人也不会感到什么,很快就忘记了,过两天还是笑闹着玩在一起。倒是越长大就越是不更事了,任何的小伤害都有可能被无限地扩大,彼此敌视,最终就成为两个老死不相往来的人。
“你应该去告诉艾莲你喜欢她,否则你会后悔的。”
“这样是不是不道德?我晚上做梦梦见我和艾莲手拉着手走在大马路上,身后跟着我爸爸,这时候我就难受极了,要是爸爸知道的话,他肯定伤心得连死都不如。”
“我们这么好,我们不会做不道德的事情,你要相信你自己。”
“嗯。”
二○○三年六月二十九日,我离开了南方山坡。
我拖着的大箱子在石头地面上颠簸着,这次终于轮到我自己离开这里,小夕和艾莲帮我提着包,她们俩手拉着手走在我的前面,像两棵连根长在一起的小橡树,生机盎然。小夕把艾莲的手拉过来环在自己的腰上,艾莲羞涩地缩回去,小夕就再拉,如此几个往复之后,艾莲终于犹豫着把手搭在了她的腰上,很不着力,也很紧张,别扭得像是穿了新皮鞋走路的人。而小夕扭过头来朝我眨了眨眼睛,面孔上的蜜瞬间都溢了出来。
巴士沿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路迅速奔走,我的脚踏车带不去北方了,我嘱咐小夕帮我把车子卖掉以后请艾莲吃一顿饭,我走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钱了,我得带着去北方度过第一个月或许会是很难熬的日子,虽然紧张,但是心里面更多的是兴奋,那种每次春游前就会睡不着觉的兴奋。
出版社帮我订的飞机票,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感觉好像是第一次真正的离家远行。小夕终于还是忍不住在我临走进安检的时候抱住我哭起来,而艾莲的眼眶也红了,我真怕艾莲哭出来,我知道要是艾莲也哭出来的话我一定也受不了了,我一定会大哭,我就看着艾莲,看着她紧咬一下嘴唇,朝我笑起来。
我就在她们目光里走进安检,骄傲地连头都不再回一下。
突然睁开眼睛来的时候,脑袋正抵着飞机的玻璃窗,冷空气在玻璃上凝起小水珠来,外面是平流层底下棉花般的云朵,将我翠绿色的南方岁月彻底阻隔在了这片美好的绵软之中。空姐送来橘红色的绒毯,又送来温热的毛巾和饮料,机舱里暖气十足,充满了独处的安全感。我把身体缩进毯子里面,继续靠在玻璃上面睡过去,这恍然间像是坐在通往南方山坡的破旧巴士上,脑袋抵着车窗睡觉,不停地醒过来望望窗外,灰色的盘山路,还有遍目的葱绿色。只是如今我睁开眼睛时,外面的阳光刺目,几乎要强迫你流下泪来。
我猛然想起来我忘记了最最重要的事情:我忘记跟小五告别。
我惊跳起来,一定把临座一个用笔记本工作的男人吓坏了,他扶着扶手盯着我。我想奔出去,可是腰里面的保险带绑住了我,这是在天上飞呢,我早已经离开了那条通往山坡的路。于是又沮丧地坐下,翻随身带的包,看到那张翠绿色的铃木重子的CD还是安好地躺在里面,又松了口气,这张CD的封套背后写着所有小五的联系方式,他家的地址和电话,他单位的地址和电话,还有他的手机号码,我总不能再把他弄丢,我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小五。
坐定,把唱机找出来听,一个青葱欲滴的声音在唱着:“Good bye to you my trusted one……”这是一个临死的男孩子写的遗书,他跟他所有的朋友和家人告别,并且说我们曾经拥有过最快乐的时光,虽然这一切现在已经失去,但是你们也会记得。
亲爱的,我这就是要离开你们了。
忡忡,我要往更远的境地去了。
知道你已经安顿下来的消息,我与艾莲都很高兴,我已经开始上课了,第一个学期没有当班主任,办公室里面的女老师都很讨厌,没有什么人能够说说话,也没有人一起看小说,我教我的学生背古诗,叫他们背“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他们都是十三岁,我看着他们就会想,自己算是过了青春期了么?我其实一点也都不像是个老师,我自己的十三岁还是近在眼前的事情。
艾莲的工作不太顺利,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也只赚一点点的钱,我叫她给你写信,但是她不肯,我想她还是有点喜欢你。对不起,我又在瞎想了。
我与艾莲住在一起,我们都很好。
另外,我想你可能想知道Mary的消息,昨天我回学校去领资料的时候听说她自杀了,在此之前她已经节食两个月了,她每天都把食物倒进厕所里面冲掉,她还是用一支铅笔自杀的,我知道结果很惨,这是最近我所得知的最最震惊的事情,很庆幸我们都是这样正常地走过一个个关口。所以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想念你的小夕、艾莲
这是我来到北方以后小夕给我写来的第一封信,之后她又断断续续写来过一些,只是越来越少。她告诉我她有一个得了自闭症的学生,自从六岁以后就突然之间不开口说话,现在学校也是尝试着接受她,她因为常年不与外界交流,所以智力水平依然停留在十岁儿童的程度。小夕这才想起来自己中学里面是什么模样的,被所有人称为野马的女孩,其实只是因为心里面怀着巨大的秘密,同性的爱情像是罪孽一样折磨着她,她用冷漠和歇斯底里来掩饰自己,其实心里最最害怕被人发现这样的感情。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闭呢。
我又努力地往南方岁月去的时候,尽管相隔短暂,但是很多人的名字都已经记不得了,很多事件被重叠在一起,全部都是面目模糊的,而那让我耿耿于怀的中学时代却在记忆里再次熠熠生辉起来。关于Mary的死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但是我总是不愿意去承认她的死,我希望她还是那个背着书包紧盯着所有人的女孩,警惕而恶毒,但是终有一天会长大,终有一天会走出这漫长的日子,将体内的毒素一点点地排出来,但是她太急,太胆怯,还是等不到那一天。我们都是凶手么,如果照忡忡的说法,我们是踩过了她的头顶,走到现在。但是我不知道,不知道是否真是这样。时间果真冲淡很多东西,要是Mary的死发生在大学的宿舍里面,或许真的将带给我和忡忡改变人生的震撼,但是如今这些已经难不倒我。
高一的时候我叔叔因为肚子里面长了瘤去世了,他曾经是我最喜欢的人,在我最后一次去探望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蜷缩成很小的一团,躲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里面,肚子因为里面有很多积水而鼓了起来。妈妈说手术打开腹腔检查的时候里面已经长满了肿瘤细胞,是很艳丽的红色,于是我一直都远远地站在床沿,不敢靠近,怎么也不愿相信这个呻吟着的面色蜡黄的男人是我的叔叔,他身体上插满管子,气息奄奄地说疼。自此以后我就一直拒绝再去医院了,我拒绝探望,被家里人视为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孩,但是我宁愿顶着这样的罪名,我但愿自己只记得叔叔健康时的模样,黑头发,笑起来很爽朗,而不是被死亡摧残的模样。
后来追悼会恰逢会考,爸爸妈妈瞒着我,我是晚了一个礼拜才知道叔叔去世的消息的,我只是钻回到被子里去,依然是那副拒绝的模样,而悲伤则是到一年后他落葬时才汹涌而来,隔了那么长的时间我才能够使自己相信,一个人的离去是这样的轻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