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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这姑娘了解些什么吗?”伯爵问女管家。
“一无所知,老爷,不过她举止谈吐很有教养,显然比大部分来找活的入出身要好,可目前来找活的人并不太多。我雇她,只是希望她的工作能令人满意。”
“称肯定已经注意到了,她似乎身体太弱,于不了你给她安排的那种活。”
金登夫人耸了耸肩。
她说话不多,只是暗示说,做家务的仆人只有两种可能:干得了或者干不了。对于后一种情况,就只有一个补救办法——不要她。
伯爵当过司令官,习惯于跟各种男男女女打交道,所以他感觉出了金登夫人没说出的一切。
“我要吉塞尔达给我当仆人,由我来付她工资,”他说,“她不在这里睡,需要个房间,好让她需要时换换衣服。”
“负责办到,老爷。”
金登夫人彬彬有礼地行了一个屈膝礼,离开了房间。
伯爵高声叫唤他的贴身男仆。
“开饭,巴特利!我要的饭菜在哪儿?”
“来了,老爷。你总不会这么早吃饭吧。”
“我高兴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伯爵厉声说,“去告诉这儿的男管家,我想要瓶象样的红葡萄酒。”
“好的,老爷。”
伯爵看着两个男仆抬进餐桌,放在他床边。随后他们端进了一盘会激起美食家食欲的冷盘。
伯克利上校与许多同龄人不同,对食物也象对饮料那样感兴越,而伯爵呢,他以前在国外住过,学会了欣赏欧洲大陆更为精细的烹调。
“今晚我要订一桌完全不同的饭菜,”他想。
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实验感兴趣,想看看一个饥饿的人对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丰盛食品会产生怎样的反应。
在葡萄牙,他经常幻想有一百辆牛车,满载粮食,在妇女孩子们中间散发!
可是事实上,部队也常常挨饿,没有什么东西可剩下的。
他从未料想到会在英国发现有人挨饿。在与拿破仑作战多年之后,英国似乎仍是遍地牛奶和蜂蜜。
吉塞尔达走进房里,看上去与她离开时大不一样。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裙袍,虽然照伯爵的眼光看来稍微有点老式,但绝不是仆人所穿的那种服装。
一只平纹细布的紧身领子包着她的脖子,还有用蓝色天鹅绒缎带扎的一个蝴蝶结;箍着她手腕的是同样形状的平纹细布褶边。
它们遮住了她手臂上凸起的骨头,但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她紧绷的下巴,和颧骨下的阴影。
由于她已摘掉了那顶巨大的头巾式女帽,伯爵能够看清楚她的头发是金色的,从椭圆形的前额往后梳。
这是模仿上流社会时髦式样梳的,但伯爵有一种感觉,正象她本人一样,头发由于缺乏营养,长得稀疏了些,缺少光泽和生气。
她站在进门处,扫了一眼餐桌和堆满食物的银盘银碟,然后只看着伯爵。
“快来和我一块儿吃,我在等你,”他说,“我想,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你大概宁愿我们自己侍候自己——或者更确切地说,你来侍候我。”
“好的,老爷。”
“我想要一杯红葡萄酒,希望你也来一杯。”
吉塞尔达从靠墙的小茶几上拿起细颈瓶,给伯爵的杯子斟满了酒,然后看着替她准备的玻璃酒杯,犹豫不决。
“会对你有好处的,”伯爵说。
“我想这恐怕有点……不太明智,老爷。”
“为什么?”
就在问这个问题时,他也觉得自己问得很愚蠢;赶紧换了个问题。
“你上次吃饭是在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离开这里之前。”
“吃得很多吗?”
“我以为我饿了,可我发觉不大想吃,很难下咽。”
伯爵知道这是营养不良的必然结果。
“我猜想你把吃不了的东西带回家了吧?”他用一种谈公事的语气说。
“我没能那样……做。”
“他们不肯给你剩下的食物?”
“我问过厨师长,可不可以拿你晚饭吃剩下的、他正要扔进垃圾箱的那半只鸡。”
她停了停,续续说:
“他理都不理我,根本不回答。把那只鸡剩下的部分扔给了一只狗,那狗已经吃得太撑,一点不感兴趣。”
她在讲述经过时声音淡漠,不带任何感情,只是陈述事实。
“坐下,”伯爵说,“我想看你吃。在开始吃之前我要说,任何剩下的食物你都可以带回家。”
他看见吉塞尔达身子一下子僵直了。过了一会她说:
“你让我难为情了。我向你讲述经过时,丝毫没有乞讨的意思。”
“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已经决定了打算做的事,”伯爵说,“现在吃吧,孩子,看在上帝面上,别再和我争辩了。要是有什么事叫我火冒的就只有一件,那就是在我建议什么的时候有人老跟我争辩。”
吉塞尔达坐了下来,嘴唇上只露出一丝怀疑的微笑。
“真对不起……老爷……事实上我万分感激。”
“要感激就放些食物进嘴,”他说,“我不喜欢精瘦的女人。”
她又微微一笑。
伯爵给自己拣了片猪头肉,她叉起一片猪舌放在自己盘子里,却不先吃,而是把调味汁递给伯爵,让他往他的那片肉上加佐料。
如果说伯爵期待着想要欣赏一个几星期没好好吃东西的人饿极时的馋相,那他非失望不可。
吉塞尔达吃得很慢很文雅,不等伯爵吃完早已吃不下去了。
伯爵劝她喝点红葡萄酒,可她只肯啜饮那么几小口。
“我已经养成习惯不喝酒了,”她道歉似的说,“不过有了你给我的钱,我们的日子就能过得好些。”
“我想也好不了多少,”伯爵不动声色地说,“有人告诉我,战后物价飞涨了。”
“确实如此,不过我们仍会……努力凑合着过的。”
“你家一直住在切尔特南吗?”
“不。”
“以前住在哪儿?”
“一个小衬子里……在伍斯特郡。”
“那么为什么进城来?”
一阵沉默后,吉塞尔达说:
“如果爵爷允许的话,我想现在就去取你需要的治腿软膏。我不知道我母亲那里还有多少。如果不多,她还要再配制一些,那就要费时间。我不希望你今晚用不上药膏。”
伯爵看着她。
“这就是说,你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罗!”
“是的……老爷。”
“为什么?”
“我希望爵爷不要认为我傲慢无礼,不过我的家庭生活是我个人私事。”
“为什么?”
“原因我……不能讲……爵爷。”
她与伯爵四日相视,有片刻工夫他们之间在进行一场意志的较量。
随后,伯爵用一种恼怒的语气说:
“你他妈的为什么要这么遮遮掩掩、神秘莫测?我对你很感兴趣,天知道还有别的什么能使我感兴趣,象这样一天又一天地躺着,没什么可想的,除非想我这条该死的腿!”
“我很……抱歉,让爵爷……失望。”
“可你仍不打算满足我的好奇心?”
“是的……老爷。”
伯爵反倒被逗乐了。
这位颧骨突出、脸蛋瘦削的纤纤弱女,纵使知道伯爵准备当她的恩人,却公然反抗他,看来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此时伯爵并不想恃强压服她,就欣然让步了。
“好哇,那么就随你的便吧。包上你想要的东西去吧,不过可别回来晚了,要不,我会以为你拿了我的钱溜了呢。”
“你现在一定意识到预先付款总是不大妥当的。”
伯爵对她的回答虽然感到吃惊,却发觉自己听了以后竟露出笑容。
她把冷盘从盘子里倒到白纸上,利索地包成一包,然后用双手捧起来。
“太感谢您啦,老爷,”她温柔地说。
就在这时,她似乎突然记起了自己的职责;说道:
“今天下午您会好好休息吧?要是可能,您应该睡上一觉。”
“你是不是在命令我这么做?”
“当然是!您已经把我放到护理您的位置上,因此我必须告诉爵爷什么事情是该做的,那怕遭到您的拒绝。”
“你已预料到我会拒绝?”
“我并不认为有人能迫使您去做您不想做的事,因此我只是乞求爵爷的良知。”
“你可真精明,吉塞尔达,”伯爵说,“不过你也象我一样知道,‘猫儿一跑耗子就闹’。所以,如果你关心我的健康,我建议你不要离开太久。”
“我一拿到软膏就回来,老爷。”
吉塞尔达以一种笔墨无法形容的优雅行了个屈膝礼,从房里走了出去。
伯爵望着她的背影,拿起了他那杯红葡萄洒,若有所思地饮着。
一年来,他首次对自己健康以外的事情发生了兴趣。
一个生气勃勃的男人,一个过去十年不是在战场上就是在狩猎场上活跃的男人,发觉自从受伤以来硬让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是一件难以忍受的苦差事……
他极其忿恨自己受了伤的虚弱身体,它成了他所鄙视的弱点,他与之作斗争,好象它是他必须以坚韧意志去克服和战胜的敌人。
他没有理由一人独处。
切尔特南不乏清楚了解他社会地位的人,也不乏曾在他手下服过役、钦佩他是一位军事领袖的军官。
他们本来会非常高兴地来拜访他;只要有可能,还会在自己家中款待他。
但伯爵不仅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他过去一直身体非常健康——而现在,他憎恨自己成了个伤员。
他毫无道理地断定社交活动使他厌烦,特别是他目前已无法博取窃宛淑女们的欢心。
就象自己的指挥官威灵顿公爵那样,伯爵喜欢与女人们厮混,特别是那些女人,他相处时可以在言谈举止上随心所欲,不象在上流社会里那样受到拘束。
因此他的桃色事件从特鲁利街①的歌剧女歌星遍及圣詹姆斯宫里最时髦的绝色佳人。
①伦敦的剧院区。
这些女人很难拒绝他提出的任何要求,因为他不仅出身高贵,极其富有,而且还具有女人无法抗拒的那种说不出的魅力。
这不单单是因为他个子高,肩膀宽,英俊漂亮,只要制服一上身,就足以令任何女性的心吟吟直跳,还因为在他的言谈举止中有某种使得女人销魂夺魄的东西。
这种吸引力将她们彻底迷住,使她们不仅昏了头,而且乱了心。
这种吸引力或许就是他对待她们时那种丝毫不热乎的懒洋洋劲,与他在跟男人们打交道时发号施令的机灵劲大相径庭。
“你对待我就好象我是一个布娃娃或者玩偶——只是一个玩物,除了逗你乐,在生活中别无用处,”有个美人曾经赌气说过。
在他前前后后结识的女人中,几乎每一个都以不同的方式重复过这样的话语。
实际情况是,伯爵并没把女人认真当回事。
但对待他的士兵,就大不一样了。
他所指挥的人都崇拜他,因为对他来说,他们永远是些独立的个人,虽然他期待着无保留的服从,但从不会因为太忙而不去听一个男人的抱怨和个人困难。
并不是骄傲自负使他把门闩上,将那些可爱的女人关在门外。在纽厄尔先生给他作了手术之后,那些女人本来会神魂颠倒地握着他的手坐在他床头的。
也并不是因不能与她们在肉体上做爱而引起的灰心丧气。
事实上他的确发现女人很讨人厌,除非他主动追求她们,纵情享受短兵相接的调情,直到不可避免地上床为止。
因此,伯爵心甘情愿地约束自己,只跟巴特利谈话,每天也只跟伯克利上校的男管家奈特利先生互相开个玩笑。
现在突然间,完全出于偶然的机缘巧合,一个女人给他带来了新的兴趣,要是吉塞尔达有意安排这样,那就远不及她这样遮遮掩掩、捉摸不透、神秘莫测那样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伯爵习惯的那些女人都在他开口之前早就将自己的一切情况和盘托出,还非常愿意没完没了地向他唠叨,只要话题是她们自己。
不仅仅是因为吉塞尔达的极度营养不良使他怜惜,也因为她本人确实使他感到兴趣。
一位姑娘,显然是位小姐,受过良好的教育,具有好人家出身的高雅气质,现在竟然落到了忍饥挨饿的地步,这怎么可能呢?
不单是她本人,还有她母亲和弟弟。
她们是怎么突然穷下来的呢?,如果是她父亲的死带来了经济上的崩溃,怎么会没有亲戚、没有一个她们可求助的朋友,给她们哪怕是片瓦之地栖身呢?
伯爵并没有象吉塞尔达提议他该做的那样睡一觉;相反,他躺在床上思考着吉塞尔达的境况,很想知道怎样才能说级勉谈出自己的身世。
“我敢说,我一旦把整个情况打听出来,又会是非常普通,”他想,“玩牌,酗酒,玩女人!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会促使男人死了之后全家败落得这样无依无靠?”
虽然他嘲笑自己竟会这么感兴越,然而毫无疑问他确已中了圈套,好奇心很难满足。那天下午似乎过得分外地慢。
他刚开始怀疑吉塞尔达会不会有别的理由不再回来,忽然门开了,她走了进来。
伯爵立刻注意到,她已换了一件比较漂亮的衣服,但式样过时,与先前那件一样。
她的一只手臂上搭了一条披巾,另一只手臂上挽着一只篮子。
饰有蓝色缎带的平纹女帽框出她的瘦脸,篮缎带的色彩与她眼睛的颜色十分匹配,伯爵第一次觉得,假若她不是那样瘦可能还是个美人。
“真抱歉,老爷,耽搁了这么久,”她说,“但是我得花时间买我母亲配制软膏的用料,软膏配制起来也得花点时间。不过现在我已随身把软膏带来了,我相信,您用了之后,就会感到舒服得多。”
“刚才我还在纳闷,你为什么要这么久的时间?”
“我现在可以给您的腿敷药膏了吗?”吉塞尔达问。“或许上完药之后,如果您不再需要我,我就可以回家了。”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吃晚饭。”
吉塞尔达楞了一会,接着轻声说:
“真的有这必要吗?您请我跟您进午餐,我非常感激。人们在楼下告诉我,您通常在中午没吃那么多,在此之前我猜,那是你心地善良。”
虽然她在说感激话,但伯爵有个感觉:她对他的慷慨颇有嗔怪之意,因为这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不管饿不娥,”他说,“你要和我一起吃饭。我老是一个人吃,腻烦透了。”
“请允许我指出,爵爷有很多朋友,他们陪您吃饭远比我合适得多。”
“你现又要跟我争辩了?”伯爵问。
“恐怕是。我原以为爵爷不会要我干到这么晚的。”
“你另有约会——有令漂亮的男人在等你?”
“没那样的事。”
“你指望我会相信,你急着要离去仅仅是因为你想回到你母亲和弟弟身边去?”
一阵沉默,由于吉塞尔达没回答,伯爵就厉声说。
“我在问你问题,你要回答。”
“我想爵爷是个明白人,我一说您就知道,您雇我是为了护理您的腿和服侍您,”过了一会吉塞尔达说,“我仍然是个仆人,老爷。”
“作为仆人,你必须学会听从吩咐,”伯爵说,“你认为我偏执也好,怪僻也好,要是我硬要一个仆人陪我吃饭,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她不服从,因为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是的,老爷。可您必须承认,这有点反常。”
“可你怎么知道对我来说这样做是反常的呢?”伯爵回答说,“我对你一无所知,吉塞尔达,你对我也一无所知。我们今天才初次见面,无疑你到昨天为止还没听说过我。”
“我当然……”
吉塞尔达摹地缄口不语了。
伯爵狠狠地盯着她。
“把话说完!”
没有回答。
“你本打算说你当然听说过我。你怎么会听说的?”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好象每字每句都吃力地从嘴里挤出来似的,吉塞尔达说:
“您很……出名。我想,每一个人都听说过您……就象听说过……威灵顿公爵那样。”
这不完全是实话,伯爵对这一点非常清楚,但他也不追问下去。
“好吧,就算我很出名,可这也算是你拒绝跟我一起吃饭的理由吗?”
吉塞尔达把篮子放到桌子上。
“我想要说的,老爷,作为您的仆人,我另外担当一个别的职务,是不对的。”
“难道我是在要你担当别的职务吗?”
“没有……老爷,不完全如此……可是……”
“那我先把这事说清楚,”伯爵说,“我可不打算被习俗、规矩或制度捆住,它们在有些家庭可能适用,但在这个家里肯定不适用。如果我决定要一个厨房下手来吃饭,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他不上楼来,尽管毫无疑问,他对此会象我一样感到厌恶。”
他两眼注视着吉塞尔达的脸,接着又往下说:
“可对你来说,你的情况就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