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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王一听又呵呵笑了起来。他觉得她真是有趣得紧。
冯迦陵见他笑了,心下不服,嘟着嘴埋怨:
“太过分了!亏我还当你是朋友;没想到这会你倒嘲笑起我来了!连一点口头上的劝慰都没有——”
“我看你是乐得轻松!真要是安了门亲事给你,或许你会在家里闹上几天几夜呢!我这是在替你感到庆幸、万福,怎么反倒诬赖起我幸灾乐祸了?”
冯迦陵吐吐舌头。
“罢罢罢!我说不过你!不过你说得倒是挺贴近的,我还真不知道以后若是被安了亲事该怎么办呢!”稍一转念她又问:“说真格的!你会不会觉得为了几个汉人文官而得罪鲜卑贵族,是件很愚蠢的事情?”
“一点也不。先祖太武皇帝是个雄才大略的君主,他在位期间四处征战讨伐,奠定了魏国的根基;帮助他打天下的功臣不仅仅是鲜卑勋臣,尚有许多谋定天下的汉人文臣,太武皇帝对他们并未有任何差别待遇。我善待手下的汉人谋士,希望他们将来能为皇兄尽忠、为国家效命,这又有什么错呢?难道只因为我的立场与大部分北人不尽相同,他们便要想尽办法编派罪名给我么!?”
冯迦陵望着略显激动的他,心里有一种感动,说不上来是什么。或许是因为在这么艰难的处境中,他还能对自己的立场如此坚定不移,这样的坚持令她动容吧!
他拿着一根木材,有一搭没一褡地拨弄着火堆中的灰烬。火光在黑夜中跳动,她静默地凝望着他。
他的侧脸线条分明,映着火焰明暗不定,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轮廓,镶出一道金色光芒,那感觉竟似天人般华美。他的眼睫低垂,浓密卷翘的睫毛,不知怎地竟勾魂摄魄得引人魅惑;他的鼻梁直挺、嘴宽唇厚,像极了西北石窟中的雕像,十分端正、气度凛然。
康王受不了她肆无忌惮的目光,若再让她这样继续看下去,要出什么乱子他可不敢想象。于是他转移话题道:
“你要不要再歇会儿?离天亮还有好一阵子…!”
“嗯……”她翻身背过身子,闭上了双眼。受了伤的身体让她的体力不比以往,她需要更多的睡眠好让自己尽快复原。
不一会儿,她再度沉沉睡去,独留下坐在火堆旁的男子,守着夜深直到天明。
翌晨,当她一睁开眼醒来的时候,整间屋子只剩她一个人。
屋外的阳光如此灿烂平和,让她几乎要以为昨天的一切只是场恶梦——若不是肩上的伤处还真实地疼痛着。
她奋力站起身,发现左肩似乎没那么痛了。心想:他的药草还真有用哩!
她四处张望,发现康王和马儿都不见了,顿时,她感到有点惊慌。
他走了么?独留下她一人在这林间自生自灭么?
她想都不想地奔出屋外,寻着林间小径一边奔跑一边叫喊:
“子推、子推!你在哪儿!?”
她的声音在林间树梢回荡,他的名字化成了回声,忽远忽近地飘荡在空中……
好一会儿,另一边传来了马的嘶鸣声。
远远的,她看见了康王背着日光,骑着马向她走来。日光为他的身影镶上金边,坐在马背上的他看起来显得异常英武健伟;初升的旭日拉长了他与马儿的身影,从远方逐渐移近至她跟前,慢慢地笼罩了她整个人。
她激动地朝他狂奔而去,直奔到了他跟前,被他一把抱上了马背。
“怎么了?跑得这么急?”
她激动地抓住他的前襟,胸口还剧烈地喘息着。
“我以为你走了。”
“怎么会?我答应过要带你安全回城里去的,我怎么会自己走了呢?”康王失笑说道。
冯迦陵摇摇头。
刚刚涌上心头的那股被遗弃的恐惧是如此真实,让她几乎害怕得要颤抖起来。现在她什么也不想,就只想紧紧地捉住他,不想他真的消失不见。
康王很自然地搂住她,让她能更舒服地安坐在马背上。经过昨天的生死与共,世俗礼教的拘束对两人而言似乎是变得多余的了。
“你不问我去哪里么?”
冯迦陵把头埋进他的胸膛,直闻到了他的气息,她才感觉安全。
“不,我只要确定你还在就好!”
她的反应令康王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他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低头看见她肩头又渗出血迹,心头一惊……想必是她刚刚奔跑得太过激烈,又撕裂了伤口。
当天夜里,冯迦陵的伤口恶化,发起了高烧,全身烧红得像火炭,口中呓语不断。
无奈他手边除了随身携带的金创药与外头采来的草药之外,并无其它药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高烧不退、神智不清地胡言乱语。
他知道她正在作恶梦,这些日子来发生过的事情正折磨着她,但他却完全无能为力。
她说她冷,于是他将她环抱在胸前,以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如此似乎能让她感觉舒服些,身子的颤抖也不再那么剧烈。
“迦陵……”他拍拍她的粉颊。“你听得见我么?”
冯迦陵睁开了眼,但却目光涣散,似乎是望着他,实则眼中失去了焦距。
“迦陵……”他继续呼唤她。
“是你么?子推……”冯迦陵发出呻吟声。
“告诉我,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
“现在比较不难受了。刚刚好冷,现在暖多了……”她虚弱地说。
康王看她这个样子,心底一阵难过,眼泪不禁扑簌簌落下,一颗颗落在她的脸上。
他惊讶自己的眼泪,究竟是为了他自己哭,或是为了她受苦而哭?
“你在哭么?”
她吃力地伸出手,想要拂去他的泪水,却被他握住了手。
“你先别哭,你要跟我说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跟贺连姑娘是怎么相识的?”
“小时候,宫里来了一位武术高人。他曾经传授过我武功,我姑且便称他为师父吧!阿雪就是在那时候跟他一同进宫来的小女孩,师父说阿雪是他的女儿。有一天,师父曾要我答应他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我一定要保护阿雪;他要我发誓一生一世都会保护她,我答应了。后来有一天,师父他真的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他却没有把阿雪带走。这就是阿雪一直待在我身边的缘故。”
“聪哥哥也是在那时候认识了贺连姑娘?”
“有一阵子我们三个人经常在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练武。不过冯聪在身分上属于奴仆,比较特殊,他还负责服侍生活起居等琐事。”
“你没有去追查你师父到底是谁?他后来去了哪里么?”
“有,但是没有线索。他自称是来自西域的沙漠剑客,但是后来我派人去追查,却没人听过他的名号。我想,他告诉我的名号应该是假的。”
“为何皇宫会让一个不知名的剑客进宫呢?宫中不是一向守卫森严的么?”
“据说他是因为在战场上救了先祖大武皇帝,因此才能顺利进宫成为诸皇子的武术教练……”
“贺连姑娘跟你从小青梅竹马,你一直很喜欢她?”
“或许是吧。先前在我心里,没有一个女子的分量比她更重要。我总是想讨她的欢心,想要见她在我跟前转来转去……如果说这样便是喜欢的话,我想我的确是很喜欢她的……”
康王脸上隐约有种痛苦的神情。
冯迦陵摸摸他的脸,柔声地安慰他。
“你别难过。我想,她想是这样应该是有苦衷的。她脸上写满了痛苦与挣扎,我都看见了。”
他凄然一笑。
“或许吧!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现在我只想要你快快好起来,然后找到陷害我的人……”
冯迦陵觉得自己的头愈来愈昏,她得费好大的力气才能维持眼皮不合上。在闭上眼睛之前,她还想要问他一句话,一句对她来说似乎是很重要的话,但她却在问出口之前,便昏死过去了。
第八章
冯迦陵再度回复神智清明的时候,她已是躺在家里的床铺上了。
一见她睁开双眼,旁边的人就开始骚动。有人急着到处奔走大喊“小姐醒了”,有人急着将熬好的汤药端上来喂她,有人则手忙脚乱地搀扶她坐起来。
冯迦陵虚弱地挥挥手。
“好了,你们先别忙了。谁来告诉我今儿个是初几啊?”
“小姐,今儿个六月十五了。”
“那我昏了几日?”
“小姐昏了将近七天呢!”
“我是怎么回到家的?”
“是冯熙少爷送你回府的,他说你倒在将门府外,不省人事……”
“爹呢?”
“老爷上朝去了,还没回府呢!”
冯迦陵陷入沉思当中。
她只依稀记得先前在她身边的是康王,怎么这会她竟回到了家,还昏迷了数日之久?是谁送她回来的?
康王现在又在哪里呢?该不会被捕了吧?她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需要思考,但旁边的人却不给她一点安静的空档。
“小姐,你先将汤药喝了吧!大夫交代你的身子虚弱,要尽速调养才行……”
为了打发这一大群人,她二话不说接过药便喝下去。
嗳!这药还真不是普通的苦,简直不是给人喝的玩意儿嘛!她眉头不禁皱起。但事态紧急,她还是得先打发这群奴仆才是。
“嗯,我药也喝了,你们统统退下吧!”
“是的,小姐。”
大批人马退下之后,冯迦陵独自躺在床上,努力地思索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她依稀还记得在昏睡过去之前,康王似乎跟她说了很多关于贺连雪的事,然而现在她似乎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只记得贺连雪从小就到宫里和他一同长大,他们感情很好……他好像还提过什么……但她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她想试着自己坐起身来,虽然还有点头昏,但似乎已经好多了。她扶着床柱站了起来,双腿虽然有点无力,但并不虚浮。走了两步路,看来也毫无问题。
她慢慢走到桌前,双手托腮地坐着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她很担心康王的生死安危……
于是她换上青色男装,步履蹒跚地潜至后园,悄悄地翻墙而出,打算去找高思一探究竟。
永安偏殿,几位顾命大臣正在商议着。
“那被掳走的冯迦陵可醒了?”上公问道。
“刚刚回报过来的消息说,她已经醒了。”
“诸位大人以为这事需要立即让皇上知道么?”太尉迟疑地徵询。
“按理说应当要的,因为被控谋反的是皇上的亲手足。但下官又怕皇上知道了会难过……”中书令高允道。
“况且,目前尚有两位关键人物未缉拿归案。若先禀告了皇上,一来无功可禀,二来徒惹担忧,我以为待皇上回城再禀即可。”上公附和。
高允转向太尉询问:“敢问太尉,还有什么人需要缉捕到案!”
太尉苦恼地捻着长须。
“因为冯迦陵一直坚称康王是无辜的。根据她的说词,主谋者是护戎中郎将达溪彦齐,而企图嫁祸给康王的人是贺连雪。而根据卫尉寺的访查,这两人在案发之后都失踪了。”
“这贺连雪是什么人?”上公好奇道。
“据说是康王的义妹,过去曾居住康王府中数年之久,但是出身不详。”
“那康王怎么说?他招供了么?”高允问道。
“康王自从被抓入大牢之后,一直都没开口说过话。卫尉寺搜查过康王府与诸别馆,并未发现其它巫术用品。”
上公沉吟许久。
“传令下去,请卫尉寺全力缉捕护戎中郎将与贺连雪归案。”
中书令第,高思书房。
“迦陵,你没事了么?”
高思一见到她,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似的。
“没事了,一点小伤而已。”
“听说是康王把你打伤了?他俘虏你为人质?”
“不是这样的!伤我的人是卫尉寺的官兵,我被他们的长箭射中了。康王也没有俘虏我,是我硬要跟他去的。”
“你真是把我搞糊涂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冠军将军一回城便大声嚷嚷说王爷俘虏了你,你们果真也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后来你出现了,结果却是个半死不活的人,昏迷得不省人事……”“康王人呢?他还没被逮到吧?”
“你还不知道么!?他已被押进了大牢。”
“什么!?”
难不成他是为了送她回城而被俘的么?
“我想见他……”
“迦陵,这是不可能的。他现在是谋反要犯,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他不是!这件事情从头到尾他都是被陷害的……”
冯迦陵把过程详细地说给高思知晓。
高思越听越觉得玄奇,他反问:“你听说过达溪彦齐的事了么?”
冯迦陵摇摇头。“他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安坐在家中享福?”
高思摇摇头,扁嘴道:“不!他也失踪了。”
冯迦陵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现在怎么办?冯聪失踪,贺连雪逃走了,连达溪彦齐也下落不明……康王岂不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高思拍拍她的肩安慰她。
“你别急,先把这事跟我爷爷说明白,让他来定夺。”
“我一定要见康王一面!否则谁也别想教我配合办案……”冯迦陵坚决地宣示自己的决心。
透过高允的协助,冯迦陵终于获准进入大牢探望康王。
此刻,她正尾随着狱丞的脚步,朝着地底深处的大牢前进。愈深入,四周益发潮湿阴凉,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湿重气味……
“小姐,这里好阴冷啊!”跟在她身后的小月忍不住叨叨絮絮地念着。
“我教你别跟来了,你就是不听……”
“小姐,您也行行好,您现在还伤着呢!我不跟着您来,如果出了什么事,我的脑袋瓜子岂不是要搬家了?”小月委屈地抱怨。
她根本搞不懂小姐到底在做啥,明明只是个见过几次面,非亲非故的钦命要犯,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来儿他呢?
冯迦陵没有回话。
她端详着四周,心里只想着:他已经进来几天了呢!这里的环境这么差,他可承受得了?
一思及此,冯迦陵忍不住想哭。
她自认并非多愁善感之人,但却不知怎地,只要是与康王牵扯上关系,总是能牵动她的心绪。
“到了,你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之后,我会来领你出去。”
“狱丞大哥,您行行好!让我待久一些吧!”
冯迦陵从袖中拿出一支工艺精巧的玉簪子,那玉的色泽温润,在昏暗中尚能隐隐发光,可见是上等货色。
“小姐……”小月见她拿出贴身收藏的簪子想贿赂狱丞,想出言阻止。
冯迦陵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什么时候我与人家说话时,轮到你插嘴了!?”
小月乖乖地闭一嘴,退到一边去。
那狱丞则是仔细端详着玉簪子。
“这个嘛……”他一面将它收进袖里,一面故作为难地说:“那好吧!看在你是一个弱女子,也不至于做出什么违法犯纪之事……我就让你多点时间与郎君相聚吧!”
冯迦陵听他说话毫不遮拦,顿时不禁脸红。
“谢谢狱丞大哥,菩萨定会保佑您这好心人的……”
冯迦陵回头交代小月:“你不用跟我进去了,待会你随狱丞大哥上去吧!”
小月不敢再有任何意见。
狱丞开了门让她进去,在关上门之际,他暧昧地对她说:
“你们慢慢聊吧……”然后沉重的铁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
冯迦陵转身,一看见康王被囚禁在里面,神容憔悴、衣衫破烂。他正合眼歇息,方才狱丞的出现似乎并未惊动他。
她缓缓地走向前去,蹲在牢门面前,轻声唤着他的名:
“子推,我来看你了!”
康王缓缓睁开眼,看见来人是她,眼中多了一丝光芒。
“你没事了么?伤势复原得如何了?”
“好得差不多了,多亏了你!”冯迦陵含泪带笑地点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康王激动地握住她的手。
冯迦陵脸色一凝,激动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傻把我送回城里!?你知道这一被捕的后果会是如何么!?”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去——”
“那我又何尝愿意看你为了救我而含冤受苦?”
康王伸出手抚摸她的脸。“你还活着,真好!”
他粗糙的掌心摩掌着她,刺痛了她的心,令她泪眼迷蒙。
“你真傻!”她覆住他的手。
好久一段时间,他们彼此凝视,没有任何言语。这是两人第一次如此坦白相望,其中再无任何屏障。
她伸出双手轻捧康王瘦削的脸庞,爱怜地轻抚着他的眼耳鼻唇,仿佛这样就可以弥补自己多日来的悬念。
他拉过她的头,以自己的额头轻轻靠着她的。
他的气息温热依旧,却比过往更令她心悸。然后她感觉这些日子来,她心里被捆绑住的情感得到了释放。
那一刻,她确认自己爱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