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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北京住了17天。在5月的时候离开。
莲安离开后,我便搬去与沿见同住。他帮我把几样旧家具,电脑,大堆的书及随身衣服搬入他的地方。我知道他是想与我结婚,但彼此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过迅速,速度猛烈。也许相处一段时间也好。毕竟我们都是成年人。有着长远的打算,更不急于这一时一刻。
生活很快就正常起来。我住在他的家里,渐渐熟悉了家里的空间和每一件摆设。而这房子,也正逐渐渗透着我的气味和温度。沿见说,现在一打开门,先闻到的,就是你的味道。
一闻到这股味道,就知道我回到家里来了。他说着话的时候,脸上有喜悦知足。
早上我在厨房给他做热咖啡喝。咖啡机发出咕噜咕噜的混水声音,房间里弥漫着咖啡香。开门送他去上班,嘱咐他开车小心。独自在家里度过整个白天。晚上做好晚饭等他回家。
家里的事情,不能算少。帮他熨衬衣和长裤,擦地板,给花草浇水,煲好热汤留他晚上回来消夜。有时候他亦带我出去吃饭。顺便再去超市买水果,咖啡粉,烟以及粗麦面包。他推着车跟在我身后,我走在前面挑选。食物的富足和丰盛,以及饮食男女的平淡生活。这表相上人世的现实与安稳,在某一刻竟让我自己惊惧。
看到自己用超过10个小时的时间来睡眠。坐在街角咖啡店里阅读,就可以打发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烹饪一条鱼,在鱼身上划出细细纹路,慢慢用手指抹擦着,渗进盐粒,葡萄酒和姜汁。熨平一件衬衣的褶皱,犹如在抹去时间的印记一样慎重。
这样的缓慢,寂静。姿态奢侈。
生命若开始知足,本身亦已经是一场浪费。
他开始带我出席一些公众场合。在他的公司年会上,我见到了他的同事。以及他的老搭档倪素行。我知道他们长年来互相合作,她帮了他不少忙。那聪慧能干的职业女性,穿着精致优雅,无懈可击。即使在宴席上,两人应对着,低声交换几句亦非常契合。
她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特意过来对我敬酒。对我说,沿见金屋藏娇这么久,终于把你带出来。眼神中却有落寞。我内心触动,回家的路上便问沿见。他说,素行的确跟了我很长时间。又与我一起合作事务所。但我见着她,就如同见到自己。你与她不同。良生。你的灵魂对我来说是森林。有无限趣致。
但他的占有欲亦日渐明显。以前对我的粗布裤和球鞋从无异议,现在却开始有要求。要求我走路腰背挺直。又要我把头发梳平齐,且最好放下来而不是盘着越南髻。我此时才知道他原来是一直更喜欢穿高跟鞋长发如丝缎的女子。且观念极其传统。他说,良生,何时你能够研究一下,怎么样才能把裤线熨得更直一些。你要让你的男人出去工作时,衣着整洁,这样才显得有面子。
他要一个已经学会独立思考的女人,把精力集中到懂得如何熨一条笔直的裤线。这是他对妻子的所求。他对我有条不紊,他勤奋工作,让我衣食无忧,并苦心建设我们此后也许是大半生的富足平淡的生活。但他也许更想把这片有趣致的森林改造成一座安全的城堡。
每天早上他醒来,便会寻找我的手。轻轻地团在他的手心里。这是他每一天感受的第一件事情,知道我在他的身边。触手可及。我亦知道他在爱着我。不用言喻。
良生,那我们来数一数,在这一生之中,你会躺过多少张床?
父母的床。少女的时候,铺着雪白的碎花床单,枕头绣着荷叶花边的床,那张床上有你的第一次经血。与男人第一次做爱的床,有他精液的味道。学校宿舍里的床,总是被很多人坐,没有秘密。然后离开了自己的家,你开始睡在不同男人的家里。不同男人有不同的床,不同床上便有不同的气味和触觉。你可以住一晚,两晚,半个月,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而你知道,能够停留下来的最长的时间,绝对不会是你的一生。
有时候你在黑暗中醒来,便忘记自己是在哪张床上醒来。有惘然,亦觉得落寞。你竟不知道在何处才能歇息。
更不用说那些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旅馆里睡过的无以计数的床。那些陌生的床,有无数的陌生人痕迹。它们使你的记忆变成一张地图,纵横交错,只留下标记。
我们能够找到一张可以让自己一直躺着的床吗。日日夜夜。永垂不朽。
第四篇 恩和
孩子。孩子像核一样植根在血肉深处。暗的子宫,是一枚沉坠至静的果实,因着意念,逐渐膨胀。渐序发芽。绽出花蕾。枝干挺直蔓延。直到它成为依附肉体而存活的一棵树
。汁液饱满轻微颤动的树。
莲安说,我的乳房里有肿块,子宫又有肌瘤。医生说这妊娠会非常危险。很有可能随时会流产。但是我要这个孩子。良生。我要。
在有些个夜晚,我会见到莲安。她亦这样鲜活,离我非常靠近。是在南京新街口附近的租住小公寓里。褪色灰暗的墙壁,水泥地板,斑驳的天花板渗出雨水痕迹。莲安坐在窗台上抽烟。南京的夏天太过炎热,阳光剧烈。她光裸着身体在屋子里晃荡,已不需要尊严或羞耻的提醒。她被某种强大的沉堕的力量掌控面目全非。
怀孕了6个月的身体,瘦而奇突,乳房肿胀,腹部隆起。她又常是脸色苍白,皮肤上冒出蝴蝶一样的褐色斑纹。莲安的身体似变成一个脆弱易碎的瓦罐。断续地出血。只是少量。但有时半夜在床上醒来,便会摸到床单上温暖并且稀薄的液体。是淡褐色的血。她的腿上也有。带她去医院检查。抽血化验,做B超。胎儿却每次都还是好的,没有坏掉。
我习惯了她的血,散发着淡淡腥味点点滴滴流淌不尽的血。每天睡觉的时候心惊胆战,怕睡过去莲安就会在深夜流产。一夜要惊醒两三次。或总是梦见自己踩着摸着一地的血。在那段时候,我变得异常惊慌而暴躁。
但是我听到她低声唤我。良生。良生。过来听一听。她坐在楼顶阳台的藤椅上,黄昏,紫灰色与暗红晚霞互相交会。天色暗淡。鸽子在屋顶上咕咕的轻声啼叫。波斯菊开得招摇,在风中轻轻起伏。她穿白色的宽身细棉裙子,把裙沿顺着细瘦的小腿撩到上去,撩到腰部。
我蹲在她的面前,把脸贴在她的腹部上。隆起而柔软的腹部。皮肤温热并且光滑。有清晰轻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击打我的脸颊。飘忽但是有力。这小小的生长中的树。莲安用手捧住我的头,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发出轻轻的笑声。
我的心是这样酸涩煎熬。因着这幸福。以及幸福的短暂。
恩和的生日是2月17日。早产。生下来的时候不足六斤重,一落地即被抱进氧气房里看护。莲安在怀孕时的不知节制,酗酒抽烟,以及心情抑郁,都给孩子带来影响。我每天给莲安送完饭,便去婴儿护理室的窗外看望她。看着她在恒温氧气箱子里入睡,或者醒过来,转过脸,用黑眼睛静静地看着空处。有时候她撅嘴,伸腿,咬自己的小拳头。她像一个被折断了翅膀的天使,陡然来到这个尘世,还未曾得知任何生命的痛楚。
而我至为爱惜她。三天后,第一次把她抱在手里,这柔若无骨的小小肉体,像水泡在手心里碎掉般的透亮。让我惊惶得手足无措。觉得自己的胸肋都会搁着她。她很虚弱,但依旧是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头发漆黑,有淡淡的眉,眼睛极其明亮,总似浸润着眼泪。小脸如同莲花般皎洁。非常爱哭。笑起来亦使人忘掉了一切烦恼。
就是这样的小小宝贝。
哭了要冲奶粉给她喝,半夜还要起来换尿片。但她使我和莲安的生活,一下子富足起来,是这样簇簇涌动着的温暖火焰,照亮了天地。
同室的产妇,每天都有大堆亲戚出入,热热闹闹。孩子轮换地被抱着,亲吻,抚摸。鲜花与礼物从不间断。莲安却冷清,只有我一个人来来去去。
若有多事的人问起父亲为何没有来,我与莲安均会不动声色,微笑着说,他有事出差。于是他们回应,真辛苦。自己一个人来生。怜悯就显露在脸上。
这世间许多享受世俗幸福的人,会觉得别人若与他们的生活有细微不同,便也是极大的罪孽。他们是一些活在自我小天地里的人,生老病死,一生即使盲亦也是圆满。我与莲安倒是无谓。只是恩和。恩和下地之后便没有男性的手来抚摸过她。没有再多的人对她表示欢迎。有些人生来便带着生命的诸多欠缺,犹如一种原罪。恩和亦没有躲过。
恩和自小便是敏感激烈的孩子。敏感的孩子都容易早熟,激烈则容易带给自己和旁人伤害。她3岁的时候,便会因为小小心事,不愿意吐露,一个人关在紧闭的房间里不出来。身体也虚弱,三天两头就会发起低烧。这低烧有时候给她喂些许糖浆就会平息,有时候不知不觉半夜醒来摸一摸她的额头,就已经烧得滚烫。于是就要用毯子包裹住她,连夜打车送她去医院打吊针。
她有天生的依赖,需要得到旁人对她的更多关注。所有的爱与恨都是都有着水晶般的脆硬。一拍就碎。我知道我其实对她诚惶诚恐。因我与莲安,皆有过欠缺的童年,知道这欠缺的阴影难以驱除,甚至对一生都留下创伤。且只能通过漫长而流离的自我摸索,才能够渐渐探测到真相。所以我自恩和1岁时开始带她在身边,就未曾轻易离开她。
独自一人带得非常辛苦。平时只能在她入睡时,趁些许安静,抓紧写稿。亦有时让她在地上嬉戏,一边用言语哄她,一边在桌子上写。去超市买菜都用囊兜抱着她在胸前。
我总是要随时在她的身边。让她知道饿的时候,寂寞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伸手就能找着我。这对她会很重要。让她知道,在身边总是有一个人在。这样,即使以后长大,面对其他的人和事,一样可以获得信心。我不愿意让她有失望。即使以后难以避免地会有,那也应该是对人世,而不是对感情。在她生命的最起初,她就应该获得感情,并得知它的真相。
我对她有无限娇宠,但又并不想让她觉得对一切可以无尽需索。她应懂得与别人彼此交付。即使她会与我融为血肉,终究也会脱离我而去,用她自己的方式生活。所以我们用成人的方式相待。亲近,但不亲热。有不欠缺的距离感在这里,只为了彼此尊重。我随时都会询问她的意见和感觉,并鼓励她说出来。与她交谈。时常拥抱她。
我只想她能成为一个欢喜善良的人。别无所求。
这名字亦是我替她取的。我把她从在上海寄养的保姆家里接出来,带回北京。飞机上起的名字。跟的是我的姓。苏恩和。恩慈的恩,和善的和。
莲安自她生下来之后,便一直叫她囡囡。她对我说,囡囡每次被我抱着喂奶都要哭,一旦被你接手却笑吟吟。她与你的缘分,也许比与我要深。
我说,你抱着她不舒服罢。孩子的身体敏感。你抱她太过小心紧迫,仿佛她是你的唯一所有。但你不能渴望占有她。良生。她一被生下来,就是完全独立的生命。她会有她自己的意志。
是。是。我知道。
但她还是娇惯恩和。一点点哭都让她紧张焦灼。她产后创口愈合缓慢,出血一直淋漓不净,不能起身。我因此时常留在病房里陪她过夜,照顾恩和。那些日日夜夜,躺在她床边的小床上,房间里寂静清凉。偶尔能听到女婴在睡梦之中发出伊伊哦哦的低声吟叫,非常甜美。空气中有一股奶粉和幼小皮肤散发出来的醇香。这一方小小天地。我便知足接近满溢。又一直都觉得疲累。不想起一切的事情。亦只愿让时间停顿。
她有时深夜痛得睡不着,轻轻唤我,良生。良生。我走过去躺在她的身边。让她从背后拥抱住我。她轻轻叹息,把脸贴在我的肩上,伸出手抚摸我的膝盖,把我蜷缩起来的腿一点一点地拉直。我背对着她,心里是壮阔天地间彼此意念相通相融的温暖,脸上却安定沉稳,如同一面湖水,不泛起一丝波纹。
那一刻,清凉洁白的月光就照在我们的床上。良生抱着我,我抱着恩和,恩和亦醒过来,在月光里挥舞着小手呀呀地低声叫唤。初春的温暖气候。花好月圆。这是我们三人最后一次圆满的相聚。
是在我们分开三个月的时候,莲安打电话给我。我已经很长时间失去她的消息。若打电话给她,必定是秘书台的接听。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内心情意深重但与人相交始终都是
淡然如水,看起来又似断然无情。
那日黄昏我正在厨房里,用手剥黄花鱼的头皮,准备褒鱼汤等沿见下班。莲安的电话背景嘈杂,似乎在某个热闹的大街路边。汽车喇叭嚣叫一片。她的声音细弱,却无限分明。良生。我怀孕了。我在南京。想让你来。
我说,你怎么会去了南京。
她说,你来了再告诉你。请快些来。良生。她挂掉了电话。
我觉得心里混乱,走进厨房做事,手上一阵刺痛,原来鱼身上一根硬刺扎入手指,锐不可当,血顿时涌出来流满整个手心。用水洗掉血,脑子渐渐清楚起来。开始拿出旅行包整理行装。抽屉里有沿见剩余的两千块钱家用,先放进包里。怕打电话给他,他会不答应我走,就留了一张条给他。沿见,我去南京与莲安相见几日。有急事。会尽早回来。
在火车站买到一张夜行的火车票。深夜行驶的火车车厢里,车轮与轨道重复的摩擦声音整夜纠缠,行李混合着炎热气候人体汗味的臭气,年幼的孩子整夜哭闹。躺在窄小的硬席上,无法入睡。自从云南四川旅行出来,与沿见在一起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独自出行。短暂旅途上的颠簸,让我得以审视自己的生活以及与沿见之间的关系。
我很清楚这个变故极容易打破我和沿见小心翼翼建立起来的生活。他在等待我的妥协,与他结婚,与他同床共被,生儿育女,思量如何为他熨直一条笔挺的裤线。我亦知道如此我便会渐渐沉没到海底去。
但心里有一块总是欠缺。半夜失眠醒来,离开身边酣睡着的男人,独自走到阳台上,看着大玻璃窗外即将到来的凌晨。一幢幢林立的石头森林依然沉浸在湿润的夜雾中,远方的天空泛出淡淡的灰白。庞大的城市尚在沉睡之中。
这样的时分,是有一种心灰意冷。生活似乎是虚假的,却又这样真实,并重重包裹,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想念莲安,因她与我是对立的镜子。看得清楚彼此的意志和欲望。她是我的反面,亦或就是我的真相。
而当我失去这面镜子的时候,我是盲的。
我从北京一路坐火车来到南京。莲安站在火车站出口处的人潮中等我。初夏的天气,南京已经闷热潮湿。有小雨淅沥。她站在浑浊人潮的角落里,穿一条发皱的宽身裙子,光脚穿双沾满污泥的绣花缎面木头拖鞋,腹部微微隆起。没有带伞,直直地站在雨中。我这才发现她剪了头发。非常短。像十五六岁般的少年。
她见着我,脸上便绽放出确实的欢喜来。穿越人群,走过来用力拥抱我,说,你来了,良生。真好。我跟着她往前走,她的拖鞋就在雨水中啪答啪答地响,小腿和裙边上沾满斑驳泥点。在公共汽车站拥挤着上车,有民工样貌的男人粗鲁推搡,她用手扶着肚子当即破口就骂,并用力击打那男人的肩。眼神中的强悍及狂热,前所未见。她浑身散发出来的母性和自我保护,就如同兽,剧烈至极。虽然显得苍白削瘦,眼睛却湛亮。
这是我们自认识之后第一次去坐共车。她的景况已有很大转变。的确是有变故发生。
我们坐在她临时居住的民房里。房间狭小肮脏,且已拖欠了两个月房租,房东把大部分的家具都已收走。只留得一张床,一张旧桌子。桌上有吃剩下来的榨菜,一盆粥。四五只苍蝇亦在碗沿边上逡巡不去。她说,最近孕吐太厉害,我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良生。觉得非常饿。
房间是朝北的,所以一整天都显得暗,即使是夏天,也十足阴寒。她坐在小单人床的床沿边,仍有兀自激盛的生命力。先问我要烟,我给她,她便点了,几近贪婪地抽一口,深长呼吸,脸上显出鲜润来。她说,我已与Maya闹翻,不打算再与她一起做事。她前几日刚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要去法庭告我。说我单方面解除合同,要付巨额赔款。我哪有钱。我的钱有大部分在她手里,都还未结算给我。我也不知道那张合约,她一签就签了我20年。她是要我把一生都买给她罢。
你当初为什么不懂得保护一下自己。
我那时候年少无知,又正落魄,不知道那么多。而且还一直试图让自己相信,她对我是会有感情的,亦不会只是简单把我当作工具。她淡淡一笑,但与她解除合同时,一样发现有许多环节都有欺诈和隐瞒。我不觉得失望,良生。我与她的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