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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办?”仲秋做出小学生的样子,问道。
“所以才让你去开会,亲自去听一听吔。听了,就知道怎么办了——”向太明打住话头,把又差点钻出来的“吔”压在喉咙里了,伸手拿过今天的晚报大样,翻到《社会生活版》,指着《昨日午夜坏人出更,下班女士惨遭凌辱》说,“你这文章,写得太露了,对社会刺激大——吔。人家外国、外地的人一看,吔!你两江市好乱吔,我们不去了。旅游都不敢来了吔,还敢来投资?”
对他的这番高论,仲秋实在不敢恭维,从心里认为这是文革语言的翻版,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解释道:“情况就是这样。那个女士深夜加班回家,路遇这个歹徒,要不是我骑摩托车经过这里,结局可能更糟糕。我是要读者提高警惕……”
“其实,这种事情在农村、城市不断出现,已算不了什么新闻吔。本来可以不发的,但王副总已经签发了吔。不过,我改动了一下,语言应该平和一些,版面处理也不要这样打眼——吔。”他将大样递给仲秋,“你看看。”
仲秋接了过来。文章的题目已用红笔改成《夜行女士要提高警惕》,里面的内容做了大的改动。犯罪嫌疑人江兵的名字已划去。里面有一段关于江兵的背景材料:当年,他假借在解放广场厕所方便,四处搜寻猎物,趁一个来入厕的外地人蹲下起不来时,顺手提走人家的包,后被抓住,带到派出所接受处理。他大言不惭地说,为了爱情,为了给女朋友买香水、口红、高级丝袜才不得不去提别人的包。在厂区厕所,他用镜子窥视女人解便,他狡辩说:“我的打火机掉进厕所了,我用镜子的反光来找。”等等,都被向太明划去了。一个通讯,压成了一小块豆腐干。仲秋心里很不愉快,但压着,没有说出来,将晚报大样还给了向太明。
“我知道你有看法。但我也是没有办法吔!”向太明拿过茶杯,拧开不锈钢盖,喝了一口淡淡的茶水,叹了一口气,“老仲,我们换位思考吔。坐在这个位置,不得不这样——吔。太刺激了,我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吔。下午你坐王副总的车,和他一起去。”
仲秋什么也没有说,站起来离开了,但他心里却升起了一个回答不了的问号:过去,直至昨天,这方面的文章都在登,为什么今天就要拿这么一篇不起眼的小文章开刀?刚才在办公室翻的今天的晨报、经济报,上面也刊登得有这些新闻噻。即使市里有什么动作,也是要下午开会才布置呀!
弦外之音
刘枚打开箱子,将玉如意和装它的纸包一块儿放进去。这时,唐倩推门走了进来:“刘总,丁书记的电话。”
刘枚被吓了一跳,赶紧将箱子关上,那瞬间的行动就像小偷。她站起来,问:“他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
“你请他打上来。”
一会儿,电话来了,刘枚对着耳机柔声道:“丁书记,对不起,刚才我去洗手间了……是,今天一上班就忙。路上遇到堵车,那些老头儿、老太婆把公路中断了,害得我九点过了才到办公室。什么?派人来把他们赶走了?嗯,……不过,他们也值得同情……黑心的开发商不少……让老百姓吃亏。这不公平……啊,对不起,丁书记,我说远了……我的亲友里现在还没有遇到撤迁的,谢谢你……”刘枚抬腕看了看超薄型的浪琴表,“还有一个半小时。啊,好、好,我一定办。这是小意思,你帮了公司、帮了我多少!用句流行的话来说,我和公司的员工没齿不忘……啊,丁书记,有个事情给你汇报一下,这两个月,公司的销售下降……主要原因是有些单位不进我们的货,一是去进外省市的,二是用假冒伪劣,三是外地的杀进我市,用低价或高回扣拉拢基层用户……市里能不能下个文件,借即将开始的全国‘3·15’打假活动清理整顿一下?要不然,公司损失大,市里的税收也会受到影响……嗯,我?过两天就回来了。总公司开一个改革的会,可能又要调整指标。这计划经济的饭也越来越不好吃了……好嘛,我回来向你详细汇报。不过,丁书记,请你先打打招呼。他们敢不听?”
刘枚搁下耳机,端起水杯正要喝,门又被推开了。机关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陈向东站在门口,蹑手蹑脚的样子。他是刘枚的一个远房亲戚,从辈份上算,还是她的长辈。一米七四的个头儿,不知是为了显得魁伟还是为了占点便利(同样的价格,大一号的衣服比小一号的多用布料,做工也要多一些),不宽的肩上总要套大一号的衣服,两个有垫肩的衣服肩头,在他干瘦的肩上空荡荡的,加上他平时点头哈腰搞惯了,长此以往,那腰始终直不起来,宽大的衣服在他身上就像穿的袍子,衣服的前面长长地下垂到接近双膝,而后面则高高吊起,似乎要露出皮带。不知是不是由于一天到晚都在皮笑肉不笑的缘故,久而久之,弄得鼻子、眼睛和嘴巴挤在了一起,更奇怪的是,那鼻头越来越尖,而且越来越勾,那下嘴唇也越来越长,只要轻轻地一咬合,下嘴唇就可以将上嘴唇包完。他的声音又沙又哑,就像被阉割了的公鸭的嗓音。一遇到丁点大的事,就唉声叹气,脸像一个苦瓜。他站在门口,不进不退,不言不语,傻呵呵的。刘枚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头也不抬,问道:“你有什么事?”
“唉,没有事。”
“没有事,你来干啥?”刘枚没有好气地反问。
陈向东向前走了两步,说:“刘总,你要走了,我来请示一下工作,看你有什么指示?走以前有什么事要我办的?”
刘枚放下杯子,说:“你问到了,也算交给你。明天就是‘三·八’节了,我昨天对李一凡说了,叫她抓一下,搞个座谈会……”
“她抓?”陈向东从牙齿逢里冒出一句。
刘枚听到了,反问道:“怎么,不可以?”见陈向东不出声了,她继续说,“她是工会的女工委员,正该抓这事。是她提醒了我,我作为女工的领导,都搞忘了。你这个工会主席也搞忘了,本来该你组织的。”
“我昨天去开会了。”
“不是昨天,你早几天就该想到了。”刘枚干笑了一下,看着这个表侄女婿说,“不说过去了。李一凡生病了,现在由你具体落实。你去问一问江红,昨天她们是怎么研究的。明天下午的座谈会,一定要开好。你给李一凡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她,明天能不能来参加会。她是你工会主席的部下,又是你支部书记的发展、培养对象。你要多关心,支持,该给她造势就要造势,免得到时开支部大会时,又有人嘀咕。现在呀,一个好同志入党难!一些人出于嫉妒,用其他办法卡不了别人,就用他手里掌握的投票权来卡你。怕你这些能人如虎添翼。”刘枚很是激愤,身子朝后一靠,伸出右手在桌上拍了一下,“今后呀,我也来卡一下,凡是心术不正的,一经我发现,就请走人。金石公司用不起!”
“是,是。”陈向东唯唯诺诺地拉过门,走了。
刘枚又看了一下手表,微微皱了皱眉头,给北京拨了电话:“请问你是谁?啊,是田主任呀!我是金石公司的刘枚……不客气。田主任,有没有其他公司的人到呀?怎么,到了大半了?上海、天津、沈阳公司的昨天就到了?”
刘枚心里掠过一丝不快,这三个公司的头儿很会来事,除了平时单独到北京勾兑外,几乎每次总公司开会,都提前一天以上到开会地点,私下找总裁,找公司的其他的对自己有利的人勾兑,会议开始,他们已经敲定、搁平了有关事情。每年分配的指标,他们比其他公司都多,而且次次得表扬。记得在去年的会上,新疆大鹏公司的买买提经理还提过意见,希望给西北地区,特别是新疆以支持。在总结会上,卫总裁脱开讲稿生发开了:“关于一些公司要求给以支持的问题,我们的原则是你自己要做大,要发展。不能单靠我的计划指标。指标的多少,是根据各个公司的发展情况、所在地区的经济状况等等来综合考虑的。过去有一个不好的习惯,会哭的孩子多给奶。现在不行了,至少在我这里不行了!你看,东部地区、沿海地区比西部发达吧?他们也哭得不厉害、甚至没有哭,可是,国家反而还要给他们优惠政策,给予比西部大得多的投入。我的作法就是这样,学习中央,学习国家。有同志有意见向中央、向国家提去。我是再叫也不多给,弄不好,还要减。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嘛!”
一席话,打得买买提抓耳挠腮,只有低下头,自认倒霉。散会后,赶紧找田主任套进乎,希望他在卫总裁面前美言一下,免得她一怒之下把他的指标减少了。想到此,刘枚急忙收回思绪,解释道:“我本来也准备昨天来的,可是市里丁书记组织召开一个座谈会,把定的票也退了……不,我一直想找你们几个总公司的台柱聊聊,再给金石出点主意。过去,你们特别是你,帮了我们很多……我至少要请你们搓一顿嘛。我马上去机场……好嘛,麻烦你了,不要专门派车,有便车就行了……啊,田主任,”她顿了一下,把已到嘴边的“我给你带了点儿土特产”吞了回去,“李一凡向你妹妹问好。她托我给她带了点儿土特产……没办法,她要叫我带。我给她说,现在北京也买得到这些东西,她说,带去的意义不同……好嘛,中午见。”
这下好了,田主任来机场接,正好在车上把礼品交给他。办公室主任,半个经理呀!得罪不起。不是心腹,不是能人,不是作为接班人培养的,是不会安排在办公室当主任的。她要和他处好关系。刘枚叫来唐倩:“你去小会议室,将江岸公司送来的花瓶拿过来,我拿去送田主任。”
“大的还是小的?为什么不送钱?”
“当然是小的。这比钱好。”不一会儿,唐倩就将花瓶拿来了。刘枚接过花瓶,仔细看着说:“这也是清代的古董,值好几千哩。管它的哟,舍不了孩子,打不了狼。你给包装一下。”唐倩将包好的花瓶递给刘枚后,正要走,刘枚叫住她,说:“你给赵平主任说一下,叫他协助李一凡把一季度的销售情况尽快弄出来。我已给李一凡布置了,叫她统计。我回来后就去给丁书记汇报。”
小唐得令般去了。刘枚双手上举,伸了个懒腰,正想长长地出一口气,手机又叫了,抓过一看,是丁书记的,她赶快打开,来不及问就听他大声说:“小刘枚呀,我话还没有说完,就断了,怎么也打不进来。你一路平安哟。还有、还有,市妇联关主任对我说,她好像有什么事要找你……”
“丁书记,关主任有什么事?是不是要在北京带东西?”
“唔……她……你要走了吧?这样,等你到了北京,我叫她直接给你来电话。你帮忙给她办一下。”
关敏有什么事?神秘兮兮的,还叫书记来说!刘枚一时摸不着头脑了。
重要会议
“噗、噗……” 正襟危坐的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文来富用指关节敲着麦克风,又“呼、呼”地吹了两口气,再“喂”了两声,然后扳着一张马脸扫视了一遍会场,清了清嗓子后就威严地说:“开会了!”
刚才还如马蜂窝般的会场顿时鸦雀无声,与会者唰地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像一群小学生。仲秋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觉得有点怪异:一个个的老总在本单位都是重量级、至尊者,就连平常和他一样爱喜笑怒骂、很有记者特性的罗仁全也一本正经起来。这是为什么?是对会议的重视?是对讲话者的尊重?他看不出来。
“今天喊大家来是开一个紧急会,因为太重要了,上午决定后就立即通知大家。我看了一下,大家都到得很整齐,没有拉稀摆带的。说明我们新闻队伍是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本来发达书记要亲自来的,今早上给我打电话,说他另有重要任务,就来不了啦,叫我代表他,也代表正在北京开会的青敬部长全权开好这个会。”得意之色洋溢在文来富脸上,“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的媒体做了大量的促进精神文明建设的工作……”
文副部长已经讲开了,可是左边的罗副总那打开的工作笔记本上除了写上年月日外,什么也没有记,只是拿着笔在装模作样;右边的电视台的老总也只是在笔记本上写了年月日、地点,一笔一划地写了两行;他的右边那位则在一张白纸上画素描。仲秋似乎明白了一点为什么,那就是台上的人讲什么对这些曾经沧海的人并不重要,但是他手中的权手中的官帽对于在坐的除自己以外的人就显得重要了。
在当今,虽然官是无形的,随之而来的有形的待遇却很多,提级加薪来往小车手握发稿生杀大权!有几个上了又主动下来的?尽管他们对人就说当总编太累,此活儿不是人干的;尽管他们从骨子里都瞧不起这个从县里连跳三级不知新闻为何物却来管新闻大谈新闻的文常务副部长,但他们还得在他面前现出谦恭,还得吹捧他“你讲得好,说到了点子上,高!坚决照你的指示办”。实话实说,很多人都在为帽子而活,他们怕有朝一日被摘了官帽,从而失去既得的权力和伴随着的利益,宁肯做个弯着腰或干脆跪着活的“人”,也不原去争那吃不得穿不得用不得坐不得的鸟骨气!
报社就有一个老副总编,毕业于北京大学,在新闻界,其业务水平有口皆碑,但就是不识时务,受到中国传统文人“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菊花到死犹堪惜,秋叶虽红不耐观”的影响,要做一个大写的“人”,结果,那个副字就是去不了,直到退休也没有在他名字后面加个括号,享受副厅级待遇。另一个“自学成才”的,尽管他一条“本报讯”都写不好,但因为他会做人、懂事,就享受了那个官场上趋之若骛的“待遇”。后者一见到比他官大的或者尽管比他小但能管住他的诸如宣传部、组织部、办公厅的人,就一张脸笑得像烂桃子,那声音比太监的还太监。虽然待遇高些,但脸上的皱纹比比皆是,刚过六十,就如七十好几的人了。倒是那个没有“待遇”的,越活越年轻,像才过五十。报社的同仁们私下常拿他俩比较,要那劳什子“待遇”就活得累,那脸就是这些年笑老的,身子也是这些年早出晚归跑后门累垮的!
虽然如此,但一拨又一拨的人还是愿学后者——实现自己的价值,享受人生,享受官本位下的有形和无形的资产。每每想到此,仲秋心里就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不是个味道。怪不得现在“站着”的人快成了珍稀动物!
台上那位言必称发达书记的文副部长是仲秋的中学同学,当他早就从农村调回城,结束了知青生活时,文来富还在他下乡的地方偷鸡摸狗,好吃懒做,加上说不清道不白的男女关系,就连知青大返城时都没能乘上最后一班回城车。后来,他和在红山县垭口乡中心校校长的女儿好上了,校长才把他弄到小学当代课老师。中心校和乡政府一个伙食团,久而久之,这个大城市的落难青年得到了向乡长的同情。这个女乡长是县里下派来的。晚饭后,二人经常在一起聊天,都叹相见恨晚。这样一来二去,就搅和在床上去了。为了更便于工作,乡长将他调到身边任文教专干。妻子又哭又闹,文来富一句话就把她嘴堵住了:“再闹,我和你离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山区的女人一代一代地实践着这古训,何况他还是大城市来的知青!妻子只是流泪,岳丈大人也不说什么,女婿已经在走运,可以管校长了,前程无量哩。那面是乡长,乡长的后面是县里。随他的,只要女儿还是他的人就行了。
后来,向乡长升迁了,到县里一个部门当了局长,他俩还藕断丝连。他常去县里活动,她也给他出力。一步步地,文来富坐上了乡党委书记的位置。不久,时任市委办公厅主任的丁发达来垭口乡考察,文来富忙前忙后地打理,弄得丁主任直喊“安逸”。他在乡里的一个布置一新的茶楼里专门为丁书记一行搞了个欢迎仪式,专门挑选了两个长得最靓的姑娘唱歌。有一个姑娘叫贾玉珠,乡供销社主任的女儿,和男友去深圳打了两年工,后来男友找了一个有钱的小老板,把她抛弃了。主任叫她回来,在街上开了一个特色茶楼,她也当起了女老板。尽管已经二十六七,做了好几次“人流”,但略施粉黛,轻描娥眉后仍是那样娇嫩,恰如“梨花一支春带雨”,比起纯粹的年轻姑娘来,更是风情万种,风骚迷人。
“哥是河中的水,妹是水中的鱼;哥是山上的树,妹是缠树的藤;哥是远方的客吔……” 贾玉珠唱了一曲又一曲,唱得丁发达热血沸腾,一反过去的故作姿态,像追星族似球迷般拍着茶桌喊道:“好,好!”
歌毕,贾玉珠端起一小杯香茶,莲步轻移,款款走来,微微屈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