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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我冒犯了?”他调侃道,一下子变得缄默、拘谨起来。
“我觉得你喜欢轻微怪诞的东西。”
“可并不象那样啊,”她迷惑不解地说,几乎象受到了辱没一样。可她的内心处,有个地方被他萧洒、震颤着的躯体所吸引。他全然放纵自己,起伏、晃动着,他脸上挂着微微嘲讽的表情。尽管被他吸引着,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躲避着他。
一个平时言谈举止那样严肃的人今天这种举动似乎有点下流。
“为什么不象那样呢?”他打趣道。说完他又跳起那种莫名其妙的舞,他身体荡着、晃着,舞得很快,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他就这样时跳时停,离她愈来愈近,脸上露着嘲弄的笑和莫名其妙的表情向她凑过来,如果她不向后躲的话,他还会再次吻她。
“不,别这样!”她真正怕了,大叫一声喝住他。
“不管怎样,你仍是一个科迪丽娅①,”他调侃道。她被这句话刺痛了,似乎这是对她的污辱。她知道他故意这样说,这样做,真令她难堪。
……………………
①莎士比亚《李尔王》中李尔王最小的女儿,她真心爱父亲。
“那你呢?”她回敬道,“你为什么总要把你的心挂在嘴边上?”
“这样我就可以更容易地把它吐出来呀,”他对自己的反唇相讥很满意。
此时杰拉德·克里奇正全神贯注地跟在戈珍身后大步流星地追上山去。斜坡上那群牛正俯视着他们:身穿白衣服的男人在追赶身着白衣的女人,那女人正缓缓地朝它们这儿走上来。她停下来,先回头看看杰拉德,又看了看牛群。
她突然高举起双臂,直向那群头上矗着长角的公牛扑过去。她脚步微颤着跑了一程,然后停下来看看它们,继而又张开双臂直冲过去。公牛们吓得喷着响鼻儿让开一条路来,抬起头,飞也似地消失在暮霭中,远远望去,身影愈变愈小,但仍在飞奔。
戈珍仍然凝视着远去的牛群,脸上露出挑战般的神情。
“你为什么要让它们发疯?”杰拉德追上来问。
她把头扭到一边去不理他。
“这样不安全,你知道吗?”他坚持说,“它们要是转过身来,可凶狠了。”
“转身,转到哪儿去?转身逃走吗?”她讥讽道。
“不,”他说,“转过身来对付你。”
“对付我?”她嘲弄道。
他弄不清她这话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那天它们把一位农夫的母牛给顶死了。”
“我管那些干什么?”她说。
“可我得管,”他说,“因为那是我的牛。”
“它们怎么成了你的?!你并没有把它们吞到你肚子里去。
给我一头好了。“她伸出手说。
“你知道,它们在那儿呢。”他指指山头说,“如果你要一头,以后可以送一头给你。”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问:
“你是不是以为我怕你和你的牛?”
他阴郁地眯起眼睛,脸上堆起霸道的笑容。
“我为什么那么想呢?”他说。
她细小的黑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他,身体微微前倾。挥动着手臂。她用手背遮住眼睛,透过指缝看他时,发现他脸上闪烁着一道光芒。
“就为那个。”她打趣说。
她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欲望,要跟他狠斗一场。她排除了一切恐怖与惊慌,要按自己的意愿做事,她什么都不怕。
他脸上的光泽变钝了,脸色苍白,眼里升起一团可怕危险的烈火。一时间他说不出话来,只感到怒火中烧,心都要迸裂开来,他无法控制自己汹涌的感情洪流。似乎黑色情感的水库在他内心崩塌、淹没了他。
“这可是你先出击的。”他压低嗓门儿,柔和地说,那声音似乎是她心中的一个梦,而不是外界传来的话音。
“我还会打最后一拳,”她自信地说。他沉默了,没有反驳她。
她站立着,漫不经心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到远处。在她意识的边缘,她在问自己:
“你为什么表现得如此无礼、如此可笑?”但她阴郁地把这个问题从头脑中打发掉了。可她又无法彻底摆脱掉这个问题的纠缠。
杰拉德面色苍白,专注地凝视着她,他的眼睛里聚着凝重的光芒。她突然转身冲他叫道:
“是你让我这样的,你心里明白。”她的话里有话。
“我?怎么了?”他问。
她转过身朝湖边走去。山下,湖水上亮起了灯光,薄暮中淡淡的灯光在水上流曳。夜象黑漆一样在大地上涂抹着,天空倒显得苍白,樱草花儿和湖水看上去也是那样苍白。浮码头那边,薄薄的暮色中点点灯火连成了串儿在水上流泻,游船上一片灯光辉煌。四下里阴影开始聚拢过来。
杰拉德身着白色夏装,象一个白色的精灵一样随着戈珍走下草坡。戈珍等待着他跟来。等他上来以后,戈珍伸出手触到他,柔声地说:
“别生我的气。”
他只觉得心头一热,懵懵懂懂打着磕巴说:
“我并没生你的气呀,我爱你。”
他失去了理智,他要抓住什么东西以此来拯救自己。她响亮地发出一声嘲笑,不过这笑声很能抚慰人心。
“这也是一种解释。”她说。
可怕的眩晕象沉重的负担压着他的头脑,他失去了一切控制,他无法忍受了,于是一把揪住她,他的手象铁爪一样。
“这样很好,是吗?”他说着抱住她。
她看着面前镶着一双凝眸的脸,血液变冷了。
“是的,这样很好,”她的声音很轻柔,象服了麻醉药一般,象个巫婆在低吟。
他毫无意识地在她身边走着。越往前走,他的意识愈有所恢复。他太痛苦了。他小时候曾杀害了自己的弟弟,象该隐那样。
他们发现伯金和厄秀拉坐在船边谈笑着。伯金在逗厄秀拉。
“你嗅出这片沼泽地的味道来了吗?”他吸一吸鼻子问。他的味觉很灵敏。
“有一种很好闻的味儿。”她说。
“不,”他回答,“要提防着点。”
“为什么要提防?”
“它在呼吸,不停地呼吸,是一条黑暗的河,”他说,“这儿生长着百合花,也有毒蛇出没,总在滚动着鬼火。我们从没注意过,鬼火总在向前滚动着。”
“怎么会有鬼火?”
“有一条河,一条黑色的河。我们总注意银色的生命之河在奔流,推动着世界走向光明,走向天堂,奔向一个光辉灿烂的永恒世界,一个聚集着天使的天堂。可只有另一条黑色的河才是我们真正的现实——”
“什么样的另一条河?我从来不知道还有什么另一条。”厄秀拉说。
“它是你的现实,”他说,“那是死亡的黑色河流,你可以看到它就在我们体内流淌,如同其它河流一样地流着——黑色的腐烂河流。而我们的花朵是出生于大海的女神阿芙洛狄特,她代表着我们今日的现实,是闪着磷光的十全十美的白色花朵。”
“你的意思是说,阿芙洛狄特代表着真正的死亡?”厄秀拉问。
“我的意思是,她是代表死亡过程的神秘花朵,是的,”他说,“当整个造物主的河流消逝以后,我们发现自己处在倒退的过程中,我们成了毁灭性创造的一部分。阿芙洛狄特是在整个世界消亡的第一次振颤中出生的——然后是蛇、天鹅和荷花这些沼泽花朵——戈珍和杰拉德也出生于毁灭性创造中。”
“你和我呢?”她问。
“很可能也是,”他说,“在某种程度上说当然如此。至于是否全然如此,我说不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是死亡的花朵——恶之花了?我并不觉得我是这种花朵。”她抗议说。
他沉默了片刻。
“我并不觉得我们完全是,”他说。“有些人纯粹是黑色的腐烂花朵——百合。但也会有一些火一般热烈的玫瑰。你知道赫拉克利特说过‘枯干的灵魂最美妙’。我很理解他指的是什么。你呢?”
“我不太肯定,”厄秀拉说,“可是,如果人们都是死亡之花——不管他们是不是花,那又怎么样呢?死亡之花与花有什么不同呢?”
“没什么不同——但又完全不同。死一直在持续,如同生一直在持续一样。”他说,“这是一个进步的过程,它的终极是整个宇宙的无——世界的末日。为什么世界的末日同世界的开端不同样美好呢?”
“我认为就是不一样。”厄秀拉生气地说。
“当然一样,最终是一样的,”他说。“它意味着新的一轮创造又开始了——当然不是指我们。世界的末日,我们是末日,是恶之花。如果是恶之花的话,我们就不会是幸福的玫瑰。”
“可我觉得我是,”厄秀拉说,“我觉得我是幸福的玫瑰。”
“天生的吗?”他嘲弄地问。
“不,是真正的。”她回答,感到受到了伤害。
“如果我们是末日,我们就不会是开端,”他说。
“不,我们是开端,”她说,“开端是从末日开始的。”
“是在它之后,而不是从它本身产生。是在我们之后,而不是从我们本身产生。”
“你是个魔鬼。你知道,真的。”她说,“你要毁灭我们的希望。你想要我们都死。”
“不,”他说,“我只想让我们知道我们是怎么一回事罢了。”
“你说的很对,”夜幕中传来杰拉德柔和的声音。
伯金站起身。杰拉德和戈珍走上前来。沉静中大家都开始吸烟,伯金为大家逐个儿点上烟,薄暮中亮起了火柴的火星,他们几人静静地在水边吸着烟。湖面变得暗淡下来,湖周围的陆地罩上了夜的帷幕,湖上的亮光渐渐隐去了。周围的空气神秘莫测,不知何处传来班卓琴一类的音乐声。
天上金色的光芒褪去了,明月升上来了,似乎微绽着笑靥。对岸黛色的林子隐入黑夜中去了。黑夜中,时而流曳着几道光线。湖面上,远远地闪烁着魔幻般的几缕光芒,象苍白的珠光,淡绿、淡红、淡黄三色兼而有之。随着游船驶进巨大的阴影中,随着灯火的闪动,光芒四射的船上奏出的乐曲声,远远飘过来。
一切都让灯光照亮了。这边,那边,无论是在朦胧的水面上还是在湖的尽头,都闪着灯光。湖水在白日的最后一缕光线照耀下呈现出奶白色,没有一丝阴影,只有从看不见的船上流泻出的孤独、细弱的灯光。没有桨声,小船悄悄地从惨淡的光线下驶入丛林笼罩下的黑夜中去,船上的灯笼似乎要燃起大火来,红朴朴、圆圆的,煞是可爱地悬挂在船头。湖水中映出点点跳跃着的灯光。水面上,到处都倒映着这些无声的流火。
伯金从大船上取来几只灯笼,四个人凑上去点亮它们。厄秀拉打起第一盏灯笼,伯金划亮火柴,从红色的灯笼口探进去,点亮了底部的蜡烛。灯笼亮了,大家都后退一步,观看从厄秀拉的手边垂下的绿色的灯笼,象一盏绿色的月亮在闪光,灯光辉映着她的面庞。灯光摇曳着,伯金弯腰凑到灯笼口去察看,灯光映得他的脸象幻影一样,没有意识,象魔鬼的脸。厄秀拉暗淡的身影靠近了伯金。
“挺好的,”她柔声地说。
说着她举起灯笼,灯光惊动了一群鹳,群起飞离黑魆魆的大地,飞掠过深蓝色的天空。
“真美。”她说。
“好可爱呀,”戈珍附和道。她也想优美地打起一盏灯笼。
“给我点一盏,”她说。杰拉德无能为力地站在一旁。伯金点亮了她举着的灯笼。她的心焦虑着等待看灯笼的风姿。这是一盏樱花草色的灯笼,上面插着高高的花朵,花朵衬着墨绿色的叶子,蝴蝶在清纯的灯光中围着花儿盘旋。
戈珍激动地大叫道:
“太美了,啊,真是太美了!”
她的心确实陶醉在美之中了,她高兴得无法自己。杰拉德倾斜过身子,探进灯光中来,似乎是要看灯笼。他靠近她,挨着她,同她一起观赏着灯笼。她的脸转向他,灯光晖映着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为他们的身影罩上了一层光圈,别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伯金朝旁边看看,走过去为厄秀拉点燃第二盏灯笼里的蜡烛。这盏灯笼底部是浅红的,绘着螃蟹和海草的图案,灯光照耀着螃蟹和海草在透明的海水中缓缓蠕动,似乎要上到熊熊的红色光焰中来。
“你既有了天,又有了海水。”伯金对她说。
“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大地。”她望着他照管灯火的手说。
“我一看我这第二盏灯笼就气得要死,”戈珍声音刺耳地叫道,那腔调似乎要把大家都吓跑。
伯金走过去点燃这只灯笼。它涂着可爱的深蓝色,底座是红色的,一条白色的大墨鱼正卷起细小的白色浪花儿来。墨鱼正从烛光中神情专注地漠视外面。
“真是太可怕了!”戈珍害怕地大叫起来。她身边的杰拉德忍不住轻声笑了。
“就是太可怕了嘛!”她惊叫道。
杰拉德又笑道:
“跟厄秀拉换换,换那只螃蟹的。”
戈珍沉默了一会儿说:
“厄秀拉,你能要这个吓人的东西吗?”
“我觉得这种颜色很好看。”厄秀拉说。
“我也是这么想,”戈珍说,“可是,你能把它甩到你船上去吗?你不想立即毁掉它吗?”
“哦,不,”厄秀拉说,“我不想毁了它。”
“那你拿那只螃蟹的换这一盏行吗?你真地不介意吗?”
戈珍说着上前来交换。
“不介意,”厄秀拉说着就让出了自己的灯笼,换回了那只绘有墨鱼的。
可是,对于戈珍和杰拉德流露出来的优越感她很反感。
“来,”伯金说,“让我把灯笼挂在船上。”
说着他和厄秀拉就向大船移过去。
“卢伯特,你要把我送回去。”杰拉德在黑暗中说。
“你不同戈珍一起划独木舟吗?”伯金说,“那更有意思。”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伯金和厄秀拉提着晃来晃去的灯笼站在水边的阴影中。整个世界象一个幻影一般。
“这样行吗?”戈珍问杰拉德。
“对我来说很合适,”杰拉德说,“可是你行吗?会划吗?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拽我?“
“为什么不行呢?”戈珍说,“我拽你跟拽厄秀拉是一样的。”
从她的语调中他听得出来,她想坐独木舟,在独木舟里她就可以独自占有他了,人和船都得听她指挥。他莫名其妙地顺从了戈珍。
她把灯笼递给他,然后把灯笼上的竹杆固定在船尾。他随她上船,背冲着摇曳的灯笼站着,在四周投下重重的阴影。
“吻我一下再走,好吗?”他温柔的声音来自阴影中。
她对这话着实吃了一惊。
“为什么?”她问。
“你说为什么?”他反问。
她凝视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她倾过身体,长久、富有韵味地吻了他,双唇在他的唇上逗留了好一阵子。在他仍然神魂颠倒、浑身各个骨节都燃着火的时候,她从他手中拿过了灯笼。
他们抬起独木舟放到水中,戈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杰拉德撑船离了岸。
“你划船手不疼吗?”她关切地问,“其实我划得也很好。”
“我不会让手疼的,”他压低嗓音柔和地说,那声音让她感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美。
他靠近她坐着,离她非常近,就坐在船尾,他的腿伸过来,脚碰到了她的脚。她摇着橹,摇得很慢,很悠然自得,她启望着他对她说几句意味深长的话。可他却一言不发。
“你喜欢这样吗?”她温柔关切地问他。
他微微一笑。
“咱们当中隔着一个空间,”他低沉、默默地说,似乎不是他在说话,而是他身上什么东西在说。她似乎凭着什么魔力感觉得出,他和她是若即若离地坐在独木舟上。她理解他,为此很高兴,神魂颠倒。
“可我离你很近啊。”她愉悦地说。
“可是有距离,有距离啊。”他说。
她心中高兴,沉默了一阵子才回答,声音又细又尖。
“可是我们是在水上,不能有什么变动呀。”她的话给了他神奇、微妙的慰藉,显得很怜惜他似的。
湖面上有十来只船在划行,船上玫瑰色和月亮一样白亮的灯笼贴近水面闪烁着,灯光倒映在水里,恰似水中燃着一团团火苗儿。远处,那条汽船呜呜驶过,汽轮卷起些儿水花,船过之处,但见水上亮起一串彩色灯光。时而船上鞭炮、罗马焰火喷射,天上群星闪耀与灯光交相晖映,照得湖面一片火红、明晃晃的,借着亮光,可看到数只小船缓缓漂荡着。然后又是一片黑暗,只有灯笼细微的光线柔和地眨动着眼睛,湖上只留下一片低缓的欸乃声与悠悠的音乐声。
戈珍毫无知觉地摇着桨。杰拉德可以看到前面不远处厄秀拉的绿灯笼和玫瑰红灯笼相挨着摇曳,伯金在摇船,那彩虹色的尾光转眼即逝。他同样可以意识到,他自己船上微弱的灯光也在他身后撒下一片温柔的影子。
戈珍停下橹,朝四周观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