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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找到了伴侣。可他又为此苦恼。戈珍也迷上了他,似乎他是一头奇怪的动物——一只兔子,蝙蝠或一头棕色的海豹——开始跟她说话。可她也知道他意识不到的东西:他不知道他自己具有强大的理解力,可以领悟她的活动。他并不知道他自己的力量。他并不知道他那深邃的目光可以看透她,看出她的秘密。他只希望她是她自己——他很了解她,这种了解靠的是下意识和恶意,没有任何幻想和希望。
戈珍觉得,洛克身上有着全部生活的基石。任何别人都有幻想,必须有幻想不可,有过去和未来。可他是个彻底的苦行僧,没有过去和未来,没有任何幻想。这样的话,他无论怎样也不会欺骗自己。最终,他不会为任何事所烦恼,因为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丝毫不想与任何东西一致。他是一个纯粹的局外人、苦行僧,过眼烟云般地生活。他心中只有他的工作。
也真奇怪,他早年贫困卑贱的生活使她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所谓的绅士即那些受过中学和大学教育再出来工作的人让她感到趣味索然。不知为什么,她极端同情这个流浪儿。他似乎是下层社会生活的标记。她无法不同情他。
厄秀拉也被洛克吸引住了。姐妹二人都对他肃然起敬。可有时厄秀拉会觉得他身上有难以言表的卑俗气。
伯金和杰拉德都不喜欢洛克。杰拉德对他不屑一顾,伯金对他也很恼火。
“女人们看上他哪一点了?”杰拉德问。
“天知道,”伯金说,“除非是他巴结她们,否则她们不会喜欢上他。”
杰拉德吃惊地抬头看着伯金。
“他巴结她们了吗?”他问。
“是的,”伯金说,“他是个十足的下贱货,象个囚犯一样生活。女人们则象空气流向真空一样对此趋之若鹜。”
“这可真奇怪。”杰拉德说。
“也让人恼火,”伯金说,“他既让她们怜悯又让她们反感,他是黑暗中下流的小妖。”
杰拉德默立着沉思。
“女人们到底都需要什么?”他问。
伯金耸耸肩不作答。
“天知道,”他说,“我觉得,她们需要的是满足她们的厌恶。她们似乎在可怕的黑暗隧道中爬行,不爬到头是不会满足的。”
杰拉德朝外面的雪雾看去。四下里一片昏暗,可怕的昏暗。
“那尽头是什么样的?”他问。
伯金摇摇头。
“我还没爬到那儿,所以我不知道。去问洛克吧,他快到那儿了。他比你我都走得更远,远得多。”
“是的,可是在哪些方面呢?”杰拉德恼火地大叫。
伯金叹口气,生气地皱起眉头。
“在仇恨社会方面,”他说,“他象堕落之河中的一只老鼠,掉入了无底的深渊。他比我们掉得更深。他更仇恨理想,恨之入骨,可他无法解脱自己。我猜他是个犹太人,或者说他有犹太血统。”
“可能是的。”杰拉德说。
“他是个小蛀虫,在啃生活的根子。”
“可为什么别人还关心他?”杰拉德叫着。
“因为他们心中也仇恨理想。他们要到阴沟中去看个明白,而他就是游在人们前面的小耗子。”
杰拉德仍旧伫立着凝视外面迷濛的雪雾。
“我不明白你用的这些词句,真的,”他声音平淡地说,“可听起来象表达着某种奇怪的欲望。”
“我想我们需要的是这样的东西,”伯金说,“只是我们要在一阵狂喜中跳下去,而他则顺潮流而下。”
与此同时,戈珍和厄秀拉正伺机跟洛克交谈。男人们在场时是无法开口的,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无法跟他接触。这位孤独的矮个子雕塑家要单独与她们相处才行。他还希望厄秀拉在场,做他同戈珍之间的传话人。
“你除了建筑雕塑以外不搞别的吗?”一天晚上戈珍问他。
“现在不搞,”他说,“我什么都搞过,就是没搞过人物雕像,从没搞过。别的嘛——”
“都有什么”戈珍问。
他顿了顿,然后站起身走出屋去。他马上又回来了,带来一小卷纸,交给戈珍,她打开,那是一幅照相凹版制作的塑像的复制品,署名是F·洛克。
“那是我老早的作品了,不算呆板。”他说,“还挺流行呢。”
塑像是个裸女,娇小的身姿,她骑在一头高头大马上。姑娘年轻温柔,简直是朵蓓蕾。她侧身坐着,双手捧着脸,似乎有点伤心、羞涩,样子很洒脱。她的亚麻色短发松散地披下来,遮住了双手的一半。
她的四肢很柔嫩。她的腿还未发育完全,那是少女的腿,正在向残酷的妇女阶段过渡,正在强壮的马肚子旁摆动着,楚楚动人。两只小脚交叉着想遮掩什么,可什么也遮不住。她就这样赤着身子坐在光滑的马背上。
那匹马伫立着,随时会狂奔起来。这是一匹粗壮的骏马,浑身肌肉绷得很紧。它的脖颈可怕地弓着就象一把镰刀,双腹收紧,憋足了劲。
戈珍脸色苍白,眼前一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哀求地抬头看看,那表情象个奴隶。他瞟了她一眼,头向一边偏了偏。
“原来是多大个儿?”她冷漠地问,力图装出漠不关心,不受打动的样子。
“多大?”他又瞟了她一眼。“不算垫座,很高,这么高。”
他用手比划着。“算上垫座,这么高——”
他凝视着她。他那飞快的手式显示出对她的不屑一顾。她似乎有点不寒而栗。
“用什么做的?”她昂起头,故作冷漠地看着他。
他仍旧盯着她,丝毫不让步。
“铜——青铜。”
“青铜!”戈珍重复道,冷冷地接受了他的挑战。她此时想的是青铜制成的少女那纤细,不成熟、柔和、光滑但冰冷的四肢。
“是啊,很美。”她喃言着,敬重地抬头看看他。
他闭上眼睛,得意地向一旁转过他的头。
“你为什么,”厄秀拉问,“把马做得这么僵硬?它硬得象一块大石头。”
“僵硬吗?”他双臂交叉起来问。
“是的。你看它有多么呆板、愚笨、粗野。马是敏感,很纤敏的,真的。”
他耸耸肩,慢慢摊开手,表示不感兴趣,似乎是告诉她,她是个外行,说话不在行。
“知道吗?”他装出有耐心的样子降尊纡贵地说,“那匹马是一种形式,是整个形式的一部分。它是艺术品的一部分,是一种形式。它不是一匹友好的马,你可以喂它糖块。你看得出吗?它是一件艺术品的一部分,它跟艺术品以外的东西没有任何关系。”
厄秀拉受到这样傲慢无礼的侮辱,很生气。他让她从神秘艺术的高峰降到了普通业余的水平。她抬起通红的脸,气冲冲地回答:
“可不管怎么说,它是一幅马的图画。”
他又耸耸肩,说:
“随你怎么想,反正它画的不是一头牛。”
戈珍插嘴了,她满面通红,急于要避免这种局面,避免让厄秀拉继续出丑。
“你说的‘一幅马的图画’是指什么?”她冲姐姐叫道,“你说的马是指什么?你指的是你头脑中早已形成的概念,你想看到这概念的图解。还有另外一个概念,完全不同的概念。你可以叫它马也可以不叫它非马。我完全有理由说你的马不是马,那是你自己制造的假象。”
厄秀拉不知所措地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
“可他为什么要有马的概念呢?我知道这是他的概念。我知道这是他的自画象,真的——”
洛克气坏了。
“我的自画像!”他嘲弄地重复道,“你知道,夫人,那是艺术品。它是艺术品,不是什么照片,什么照片都不是。它与什么都无关,只与它自己有关。它与日常生活中的这个那个都没关系,没关系,它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阶段。要想把一种变成另一种那可是蠢而又蠢的事,那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你明白吗,你不应该把相对的工作行为与绝对的艺术世界混淆起来。你千万不能这样做。”
“说得很对,”戈珍发狂地叫道,“这是毫不相干的两类事,不能将它们混淆起来。我和我的艺术,两者之间毫无关系。我的艺术属于另一个世界,而我却属于这个世界。”
她面颊通红,脸都变形了。洛克刚才还象一只走头无路的野兽那样低头坐着,听到她的话,抬起头偷偷地扫了她一眼,喃言道:
“对,就是这样,是这样的。”
厄秀拉喊了一阵就沉默了。她很气愤,真想把他们二人身上都扎个大窟窿来。
“你长篇大论了一番,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她淡淡地说,“那马就是你自己,平庸愚蠢而野蛮。那女孩儿就是你爱过、折磨过然后又抛弃的人。”
他微笑着看看她,目光中透出一丝蔑视。他不屑于回应这最后的挑战。
戈珍沉默着,她也气得够呛,很看不起厄秀拉。厄秀拉是个令人无法忍受的门外汉,竟闯入了这个连天使都怕涉足的领地。可其结果是傻瓜倒霉。
可厄秀拉也是个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人。
“至于你的艺术世界和现实世界,”她说,“你要把它们分开来,是因为你无法忍受和了解你是个什么人。你不承认你是个多么平庸、僵死、粗野的人,所以你就声称‘这是艺术世界’。可是艺术世界只是关于真实世界的真理,就是这样。
可你走得太远了,认识不到这一点。“
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很紧张。戈珍和洛克很讨厌她。他们刚开始交谈时就过来的杰拉德也不赞成她。杰拉德觉得她很不自重,把深奥的东西庸俗化了。于是他同那两个人联合起来反对厄秀拉。他们三个人都希望她离开这里。可她却沉默地坐着,心在哭泣,剧烈地跳动,手指在拧手绢。
那三个人都沉默着,等着厄秀拉慢慢熄火。然后戈珍似乎很平淡地问:
“这女孩儿是模特儿吗?”
“不,她不是模特儿。她是美术学院的学生。”
“还是个学艺术的学生哩!”戈珍叫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觉得那学艺术的女孩子还未发育完全,不考虑有害的后果,她太小了。她那直直的亚麻色短发刚齐脖根儿,稍稍向里曲卷着,因为头发太浓密了。那女孩儿可能受过良好教育,家境不错,遇上洛克这位有名的雕塑大师,自以为做了他的情妇很了不起。啊,她太了解这些冷酷的常识了。德累斯顿,巴黎,或伦敦,在哪儿都那样。她懂得这一套。
“她现在在哪儿?”厄秀拉问。
洛克耸耸肩表示不屑一顾。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他说,“她现在该有二十三岁了。”
杰拉德拿起照片看着。这照片也吸引了他。他发现垫座上写着标题:戈蒂娃女士。
“可这个人不是戈蒂娃女士,”他说着很忠厚地笑笑。“她是个中年妇人,是个伯爵或别个什么人的妻子,留着长发。”
“象莫德·阿伦,①”戈珍调侃道。
……………………
①阿伦(1883—1962),加拿大女舞蹈教师,以跳赤足舞著名。
“为什么是莫德·阿伦呢?”他问,“是吗?我总以为那是传说。”
“对,杰拉德,亲爱的,我敢说你对这传说记得很准确。”
她嘲笑他,又有点在哄他。
“说真的,我更愿意看到这个女人,而不是她的头发。”他笑着回击。
“真的吗!”戈珍嘲弄道。
厄秀拉站起身离开了这三个人,走了。
戈珍从杰拉德手中接过照片细看起来。
“当然了,”她开始打趣洛克,“你是很了解这位艺术学院的小人儿了。”
他扬扬眉毛,得意地耸耸肩。
“这小姑娘吗?”杰拉德指指照片上的人。
戈珍把图片放在腿上。他直直地凝视着杰拉德,看得他睁不开眼。
“他不是很了解她吗?!”她冲杰拉德调侃地说,声音很欢快。“你只需看看她的脚就行了——多可爱,多柔嫩、多美的脚,啊,它们可真是奇迹,真的——”
她缓缓地抬起眼皮,热辣辣的目光盯着洛克的眼。他的心让她看得发热,他似乎更盛气凌人、更了不起了。
杰拉德看着那双雕出来的小脚。两只脚交叉在一起,羞涩、恐惧地相互遮掩着。他看了好一阵子,迷上了这双小脚。
随后,他痛苦地把照片放到一边。他感到一阵空虚。
“她叫什么?”戈珍问洛克。
“安妮特·冯·威克,”洛克怀念地说,“是的,她很美。她美,可令人讨厌。她是个大麻烦,一分钟也不会安定下来,除非我狠狠抽她一顿耳光,打得她哭出来她才会老老实实坐上五分钟。”
他在想他的作品,他的作品,这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你真地打她耳光了?”戈珍漠然地问。
他凝视着她,看出来她是在挑战。
“是的,打了,”他不经意地说,“比打什么都重。我不得不这样,非这样不可。不这样我就无法完成我的作品。”
戈珍黑色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片刻。她似乎是在审度他的灵魂。然后她又垂下眼皮,不作声了。
“你干吗要弄这么个小小的戈蒂娃?”杰拉德问,“她太娇小了,何况骑在马上,显得她太小,多小的一个小孩儿呀。”
洛克脸上一阵抽搐。
“没错儿,”他说,“我不喜欢大个子比她更年长的模特儿。
十六、十七、十八岁最漂亮,再大了就没用了。“
人们都不说话了。
“为什么呢?”杰拉德问。
洛克耸耸肩。
“我发现她们没味儿,不好看,对我的作品来说没什么用处。”
“你是不是说女人过了二十就不漂亮了?”杰拉德问。
“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二十岁前,她娇小、鲜活、温柔、轻盈。二十以后,不管她长成什么样,对我可就没用了。米洛的维娜斯是个中产阶级女子,二十岁以上的女子全都如此。”
“那么你对二十以上的女人就不关心了?”杰拉德问。
“她们对我来说没什么好,对我的艺术来说没什么用了。”
洛克很不耐烦地重复道,“我不认为她们漂亮。”
“你是个享乐主义者。”杰拉德略微调侃地笑道。
“那男人呢,你怎么看?”戈珍突然问。
“哦,他们不管多大都没关系。”洛克说,“一个男人应该是大块头,力气过人,年纪大小倒无所谓,只要他身材高大,块头笨重就行。”
厄秀拉来到外面纯净的新雪的世界中。可是那炫目的白光似乎在抽打她,击伤了她,她感到寒冷正撕扯着她的心。她头晕目眩,头脑麻木得很。
突然她想起来要离开这儿到另一个世界中去,这想法奇迹般地出现了。她感到她被这永恒的白雪世界宣判了死刑,似乎没了出路。
突然,她奇迹般地记起,在脚下的远方,有黑色、结满果实的地球。向南展去,是一片长满桔树、松柏、青青的橄榄林的土地。蓝瓦瓦的天际下是冬青树那苍郁的枝干。这真是奇迹中的奇迹!这万籁俱寂、冰天雪地的山峰并不是整个世界!人可以离开它,跟它断绝关系。可以一走了之。
她要立刻实现这个奇迹。她要马上与这雪的世界、这可怕的、静止的冰山诀别。她要看那黑色的土地,去呼吸那沃土的芬芳,去看看那耐寒的冬季植物,去感受阳光抚摸蓓蕾时花蕾的反应。
她充满希望地回到屋子里。伯金正躺在床上看书。
“卢伯特,”她冲他叫着,“我想走。”
他缓缓地抬头看她。
“是吗?”他温和地说。
她坐在他身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她感到吃惊的是他听了她的话后竟不怎么吃惊。
“你不想走吗?”她苦恼地问。
“我还没想过,”他说,“不过我肯定会这么想。”
她突然坐直身子。
“我恨这儿,”她说,“我恨这雪的世界,恨它这么做作,恨它不自然的光芒,这是恶魔的光芒,它让每个人感到别扭。”
他仍躺着,笑了。
“好吧,”他说,“咱们可以走,明天就走。咱们到维洛那去找罗蜜欧和朱丽叶,到圆型剧场去,好吗?”
她猛地一头扎在他肩头上,不好意思了。他则洋洋自得地躺着。
“好吧,”她柔声地哀鸣道。她感到她的心长出了新的翅膀,可他却不在乎。“我的爱!我真想成为罗蜜欧和朱丽叶!”
“不过维洛那刮着可怕的大风,”他说,“是从阿尔卑斯山上下来的。我们还会闻到雪味。”
她坐起身看着他。
“你高兴走吗?”她发愁地看着他问。
他的目光中透出神秘的笑意。她把脸埋进他的衣领中,偎依看他,恳求道:
“别笑话我嘛,别笑我。”
“怎么了?”他说着搂住她。
“我不愿意让人笑话。”她喃言道。
他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吻她那喷了香水的秀发。
“你爱我吗?”她低声极严肃地问。
“爱,”他笑答道。
她猛然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