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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女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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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拉德思忖着。他并不想得罪伯金。
  “难道你不认为矿工家的钢琴象征着某种非常真实的东西吗?它象征着矿工高层次的生活?”
  “高层次!”伯金叫道,“是的,高层次。令人吃惊的高级奢侈品。有了这个,他就可在周围的矿工眼里变得高人一等了。他是通过自己反射在邻人中的影子才认识自己,如同布罗肯峰上的幽灵①一样。他有钢琴支撑着自己,高人一头,因此得到了满足。你也是这样。一旦你对人类变得举足轻重了,你对你自己也变得举足轻重。为此你在矿上工作很卖力。如果你一天生产的煤可以做五千份饭菜,你的身价就比你做自己的一份饭菜提高了五千倍。”
  ……………………
  ①布罗肯峰上的幽灵:布罗肯峰是德国萨克森地区哈兹山脉的最高峰,上面可以产生幻景,观众的身影被放大并反射到对面山顶的雾幕上。
  “我想是这样的。”杰拉德笑道。
  “你不明白吗,”伯金说,“帮助我的邻居吃喝倒不如我自己吃喝。‘我吃,你吃,他吃,我们吃,你们吃,他们吃’,还有什么?人们为什么要将吃这个动词变格呢?第一人称单数对我来说就够了。”
  “你应该把物质的东西摆在第一位,”杰拉德说,但伯金对他的话没有在意。
  “我必须为什么活着,我们不是牛,吃草就可以满足。”杰拉德说。
  “告诉我,”伯金说,“你为什么活着?”
  杰拉德露出一脸的困惑表情。
  “我为什么活着?”他重复道,“我想我活着是为了工作,为了生产些什么,因为我是个有目的的人。除此之外,我活着是因为我是个活人。”
  “那什么是你的工作呢?你的工作就是每天从地下挖出几千吨煤来。等我们有了足够的煤,有了豪华的家具和钢琴,吃饱了炖兔肉,解决了温饱问题后又听年轻女人弹钢琴,然后怎么样?当你在物质上有了真正良好的开端后,你还准备做什么?”
  杰拉德对伯金的话和讽刺性的幽默持嘲笑态度。不过他也在思索。
  “我们还没到那一步呢,”他回答,“还有很多人仍然没有兔肉吃,没有东西烧火来炖兔肉。”
  “你的意思是说,你挖煤时,我就该去捉兔子?”伯金嘲笑着说。
  “有那么点意思。”杰拉德说。
  伯金眯起眼来看着杰拉德。他看得出,杰拉德虽然脾气好,但人很阴冷,他甚至从他那夸夸其谈的道德论中看出了某种奇怪、恶毒的东西在闪动。
  “杰拉德,”他说,“我真恨你。”
  “我知道,”杰拉德说,“为什么呢?”
  伯金不可思议地思忖了一会儿说:
  “我倒想知道,你是否也恨我。你是否有意与我作对——
  莫名其妙地恨我?有时我恨透你了。“
  杰拉德吃了一惊,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他简直瞠目结舌了。
  “我或许有时恨过你,”他说,“但我没意识到——从来没什么敏感的意识,就这么回事。”
  “那更不好。”伯金说。
  杰拉德奇怪地看着他,他弄不明白。
  “那不是更坏吗?”他重复道。
  火车在继续前行,两个人都沉默了。伯金的脸上挂着一副恼怒的紧张表情,眉头皱得紧紧的。杰拉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猜度着,弄不清伯金要说什么。
  突然伯金直直地、有力地看着杰拉德的眼睛,问:
  “你认为什么是你生活的目标和目的呢?”
  杰拉德又一次感到惊诧,他弄不明白这位朋友的意思。他是否在开玩笑?
  “我一时可说不清。”他有点讽刺地说。
  “你认为活着就是生活的全部吗?”伯金直接了当、极其严肃地问。
  “你说的是我自己的生活吗?”杰拉德问。
  “是的。”
  杰拉德果然真地困惑了。
  “我说不清,”杰拉德说,“现在我的生活还没定型。”
  “那么,至今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哦,发现事物,取得经验,干成一些事。”
  伯金皱起眉头,脸皱得象一块棱角分明的钢模。
  “我发现,”他说,“一个人需要某种真正、单纯的个人行动——爱就是如此。可我并不真爱哪个人——至少现在没有。”
  “难道你就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杰拉德问。
  “有,也没有。”伯金说。
  “还没最后定下来?”杰拉德说。
  “最后,最后?没有。”伯金说。
  “我也一样。”杰拉德说。
  “那么你想这样吗?”伯金问。
  杰拉德目光闪烁,嘲弄的目光久久地与伯金的目光对视着,说:
  “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我要去爱。”伯金说。
  “真的?”
  “是的。我需要决定性的爱。”
  “决定性的爱。”杰拉德重复道。
  “只一个女人吗?”杰拉德补充问。晚上的灯光在田野上洒下一路桔黄色,照着伯金紧张、茫然、坚定的面庞。杰拉德仍然摸不透伯金。
  “是的,一个女人。”伯金说。
  可杰拉德却以为伯金这不是自信,不过是固执罢了。
  “我不相信,一个女人,只一个女人就能构成我的生活内容。”杰拉德说。
  “难道连你和一个女人之间的爱也不行吗?这可是构成生活的核心问题。”伯金说。
  杰拉德眯起眼睛看着伯金,有点怪模怪样、阴险地笑道:
  “我从来没那种感觉。”
  “没有吗?那么你生活的中心点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正想有个人告诉我呢。就我目前来说,我的生活还根本没有中心点,只是被社会的结构人为地撮合着不破裂就行了。”
  伯金思索着,觉得自己似乎要打碎点什么。
  “我知道,”他说,“它恰恰没有中心点。旧的意识象指甲一样死了——丝毫不留。对我来说,似乎只有与一个女人完美的结合是永恒的,这是一种崇高的婚姻,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没价值。”
  “你是否说,如果没有这个女人就没有一切了呢?”杰拉德问。
  “太对了,连上帝都没有。”
  “那我们就没出路了。”杰拉德说。他扭过脸去看着车窗外,金色的田野飞驰而过。
  伯金不得不承认杰拉德的脸既漂亮又英俊,但他强作漠然不去看。
  “你认为这对我们没什么好处吗?”伯金问。
  “是的,如果我们非要从一个女人那里讨生活,仅仅从一个女人那里,这对我们没什么好处。”杰拉德说,“我不相信我会那样生活。”
  伯金几乎愤愤地看着杰拉德说:
  “你天生来就什么都不信。”
  “我只相信我所感受到的,”杰拉德说。说着他又用那双闪着蓝光、颇有男子气的眼睛嘲弄地看了看伯金。伯金的眼睛此时燃着怒火,但不一会儿,这目光又变得烦恼、疑虑,然后漾起了温和、热情的笑意。
  “这太让我苦恼了,杰拉德。”伯金皱皱眉头说。
  “我看得出,”杰拉德说着嘴角上闪过男子气十足的漂亮的微笑。
  杰拉德身不由己地被伯金吸引着。他想接近他,想受到他的影响。在伯金身上有什么地方跟他很相似。但是,除此之外他没注意到太多别的。他感到他杰拉德怀有别人不知道的、更经得起考验的真理,他感到自己比伯金年长识广。但他喜爱朋友伯金身上那一触即发的热情、生命力和闪光、热烈的言辞。他欣赏伯金的口才和迅速表达交流感情的能力,但伯金所谈的真正含义他并没有真正思索过,他知道他弄不懂,思索也没用。
  对这一点,伯金心里明白。他知道杰拉德喜欢自己但并不看重自己。这让他对杰拉德很冷酷。火车在前进,伯金看着外面的田野,杰拉德被忘却了,对他来说杰拉德不存在了。
  伯金看着田野和夜空,思忖着:“如果人类遭到了毁灭,如果我们这个种族象索德姆城①一样遭到毁灭,但夜晚仍然这么美丽,田野和森林依然这么美好,我也会感到满足的,因为那通风报信者还在,永远不会失去。总之,人类不过是那未知世界的一种表现形式。如果人类消失了,这只能说明这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完成了,完结了。得到表现的和将被表现的是不会消逝了,它就在这明丽的夜晚中。让人类消失吧,由时间来决定。创造的声音是不会终止的,它们只会存在于时间之中。人类并不能体现那未知世界的意义。人类是一个僵死的字母。会有一种新的体现方式,以一种新的形式。让人类尽快消失吧。”
  杰拉德打断他的话问:
  “你在伦敦住哪儿?”
  伯金抬起头答道:
  “住在索赫区②一个人家中。我租了一间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住。”
  ……………………
  ①《创世纪》中记载的上帝毁灭的城市。
  ②伦敦一闹市区,餐馆很多。
  “这主意不错,好歹算你自己的地方。”杰拉德说。
  “是的。不过我并不那么注重这个,我对那些不得不去打交道的人感到厌倦了。”
  “哪些人?”
  “艺术家——音乐家——伦敦那帮放荡不羁的文人们,那帮小里小气,精打细算、斤斤计较的艺术家们。不过也有那么几个人挺体面,在某些方面算得上体面人。这些人是彻底的厌世者,或许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与这个世界作对,否定一切,他们的态度可算够消极的。”
  “他们都是干什么的?画家,音乐家?”
  “画家、音乐家、作家——一批食客,还有模特儿,好样的,他们与传统公开决裂,但又没有特定的归属。他们大多都是些大学生,也有独立谋生的女人。”
  “都很放荡吗?”
  伯金看得出杰拉德的好奇心上来了。
  “可以这么说,但大多数还是严肃的。别看挺骇人听闻,其实都一回事。”
  他看看杰拉德,发现他的蓝眼睛中闪烁着一小团好奇的欲望之火。他还发现,他长得太漂亮了。杰拉德很迷人,他似乎血运很旺盛,令人动心。他那蓝色的目光尖锐而冷漠,他身上有一种特定的美,那是一种忍从的美。
  “我们是否可以看看他们各自的千秋?我要在伦敦逗留二、三天呢。”杰拉德说。
  “行,”伯金说,“我可不想去剧院或音乐厅,你最好来看看海里戴和他的那帮人吧。”
  “谢谢,我会去的,”杰拉德笑道,“今晚你做什么?”
  “我约海里戴去庞巴多,那地方不怎么样,可又没有别的地方可聚。”
  “在哪儿?”杰拉德问。
  “在皮卡迪利广场。”
  “哦,那儿呀,呣,我可以去吗?”
  “当然,你会很开心的。”
  夜幕降临了,火车已过了贝德福德。伯金望着窗外的原野,心中感到十分失望。每到临近伦敦时,他都会产生这种感觉。他对人类的厌恶,对云云众生的厌恶,几乎变成了一块心病。
  “‘宁静绚丽的黄昏
  在幽远幽远的地方微笑——‘“①
  他象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一样自言自语着。杰拉德细微的感觉被触醒了,他倾着身子笑问:
  “你说什么呢?”伯金瞟了他一眼,笑着又重复道:
  “‘宁静绚丽的黄昏
  在幽远幽远的地方微笑,
  田野上羊儿
  在打盹——②‘“
  ……………………
  ①、② 勃朗宁夫人诗《废墟上的爱》。
  杰拉德现在也看着田野。伯金不知为什么现在感到疲劳和沮丧,对杰拉德说:
  “每当火车驶近伦敦时,我就感到厄运将临。我感到那么绝望:那么失望,似乎这是世界的末日。”
  “真的!”杰拉德说,“世界的末日让你感到恐惧吗?”
  伯金微微耸了一下肩。
  “我不知道。”他说,“当世界即将塌陷而又没有塌陷时才让人感到恐惧。可是人们给我的感觉太坏了,太坏了。”
  杰拉德的眼睛中闪过兴奋的微笑。
  “是吗?”他审视地看着伯金说。
  几分钟后,火车穿行在丑恶的大伦敦市区里了。车厢中的人们都振作起精神准备下车了。最终火车驶进了巨大拱顶笼罩下的火车站,来到伦敦城巨大的阴影中。伯金下了车,到了。
  两个人一齐进了一辆出租汽车。
  “你是否感到象要进地狱了?”伯金问道。他们坐在这小小的迅速疾行着的空间里,看着外面丑陋的大街。
  “不,”杰拉德笑道。
  “这是真正的死亡。”伯金说。
  第六章 薄荷酒
  几小时以后他们又在酒馆里见面了。杰拉德推开门走进宽大高雅的正屋,透过弥漫的烟雾可依稀辩认出顾客们的脸和头,这些人影反射在墙上的大镜子里,景象更加幽暗、庞杂,一走进去就象进入了一个朦胧、黯淡、烟雾缭绕、人影绰绰的世界。不过,在噪杂的欢声中红色的绒椅倒显得实在。
  杰拉德缓慢地巡视着四周,穿过一张张桌子和人群,每过一处人们都抬起头来看他。他似乎进入了一个奇妙的地方,穿入一处闪光的新的去处,来到了一群放荡的人们之间。他感到心情喜悦,快活。他俯视着那些露出桌面的一张张脸,发现人们的脸上闪着奇特的光采。然后他看到伯金起身向他打招呼。
  伯金的桌旁坐着一位金发女子,头发剪得很短,样式很考究,直披下来,发梢微微向上卷到耳际。她娇小玲珑,肤色白皙,有一双透着稚气的蓝色大眼睛。她娇嫩,几乎是如花似玉,神态也极迷人。看到她,杰拉德的眼睛立时一亮。
  伯金看上去木然,神不守舍,介绍说这女子是塔林顿小姐。塔林顿小姐勉强地向杰拉德伸出手来,眼睛却阴郁、大胆地盯着他。杰拉德精神焕发地落了座。
  侍者上来了。杰拉德瞟了一眼另外两人的杯子。伯金喝着一种绿色饮料,塔林顿小姐的小酒杯中只有几滴酒了。
  “再要一点吗?”
  “白兰地,”她咂尽最后一滴放下了杯子说。侍者离去了。
  “不,”她对伯金说,“他还不知道我回来了。他要是看到我在这儿他会大大七(吃)一惊。”
  她说起话来有点咬舌,象小孩子一样,对于她的性格来说,这既是装腔作势又象是真的。她的语调平缓,不怎么动人。
  “他在哪儿呢?”伯金问。
  “他在纳尔格鲁夫人那儿开私人画展。”姑娘说,“沃伦斯也在那儿。”
  “那么,”伯金毫不动情但以保护人的口吻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姑娘阴郁地沉默不语。她厌恶这个问题。
  “我并不打算做什么,”她回答,“我明天将去找主顾,给他们当模特儿。”
  “去谁那儿呢?”伯金问。
  “先到班特利那儿,不过我相信我上次出走肯定让他生气了。”
  “你是指从马多那那里逃走吗?”
  “是的。要是他不需要我,我可以在卡马松那儿找到工作。”
  “卡马松?”
  “弗德里克·卡马松,他搞摄影。”
  “拍穿薄纱衣露肩的照片——”
  “是的。不过他可是个很正经的人。”
  “那你拿裘里斯怎么办?”他问。
  “不怎么,”她说,“我不理他就是了。”
  “你跟他彻底断了?”她不高兴地转过脸去,对此不予回答。
  这时另一位年轻人快步走了过来。
  “哈啰,伯金!哈啰,米纳蒂,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急切地问。
  “今天。”
  “海里戴知道吗?”
  “我不知道,再说我也不在乎他。”
  “哈!还是那儿走运,不是吗?我挪到这张桌子上来,你不介意吧?”
  “我在同努(卢)伯特谈话,你不介意吧?”她冷漠但恳求地说。象个孩子。
  “公开的忏悔,对灵魂有益,啊?”小伙子说,“那,再见了。”
  小伙子锐利的目光扫了一下伯金和杰拉德,转身走了,上衣的下摆随之一旋。
  在这过程中,杰拉德几乎全然被人冷落了。但他感到这姑娘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他等待着,倾听着,试图凑上去说几句。
  “你住在旅社里吗?”姑娘问伯金。
  “住三天,”伯金说,“你呢?”
  “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到伯萨家住,什么时候都可以。”
  一阵沉默。
  突然这姑娘转向杰拉德问:
  “你熟悉伦敦吗?”
  她的口吻很正式、客气,象自认社会地位低下的女人一样态度疏远但又显示出对男人的亲昵。
  “我说不上,”杰拉德笑道,“伦敦我来过好多次了,但这个地方还是头一次来。”
  “你不是艺术家了?”她一语就把他推出了自己的圈外。
  “不是。”他回答。
  “人家是一位战士,探险家,工业拿破仑。”伯金说,流露出他对放浪艺术家的信任。
  “你是战士吗?”姑娘漠然但好奇地问。
  “不,”杰拉德说,“我多年以前就退伍了。”
  “他参加了上次的大战①,”伯金说。
  ……………………
  ①指布尔战争(1899—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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