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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杰拉德说,“我多年以前就退伍了。”
“他参加了上次的大战①,”伯金说。
……………………
①指布尔战争(1899—1902)
“真的吗?”姑娘问。
“他那时考察了亚马逊河,”伯金说,“现在他管着一座煤矿。”
姑娘目不转睛、好奇地看着杰拉德。听别人讲自己,杰拉德笑了。他感到骄傲,充满了男子汉的力量。他蓝色的眼睛炯炯发光,洋溢着笑漪,容光焕发的脸上露着满意的神情,他的脸和金黄色的头发充满了活力。他激起了姑娘的好奇心。
“你要在这儿住多久?”她问。
“一两天吧,”他回答,“不过我并不急着回去。”
她仍然用一双凝眸盯着他的脸,这眼神那么好奇,令他激动。他自我意识极强,为自己的迷人之处深感喜悦。他感到浑身是劲,有能力释放出惊人的能量。同时他也意识到姑娘那蓝色的眼睛大胆地盯着自己。她的眼睛很美,鲜花般的媚眼睁得圆溜溜的,赤裸裸地看着他。她的眼屏上似乎漂浮着一层彩虹,某种分裂的东西,就象油漂浮在水上,那是忧郁的眼神。在闷热的咖啡馆里,她没戴帽子,宽松简朴的外套穿在身上,领口扎着一根细带。这细带是用贵重的双绉做的,柔软的带子从娇嫩的脖颈处垂下来,细纤的手腕处也垂着同样的带子。她容颜纯洁娇好,实在太美了。她长得端庄,金黄色的鬈发披挂下来,她挺拔、玲珑、柔软的体态显示出了每一处细小的曲线,脖颈显得纤细,烟雾缭绕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她很沉稳,几乎不露表情,一幅若即若离的神态。
她太让杰拉德动情了。他感到自己对她有一种巨大的控制力,一种本能上令人心儿发痛的爱。这是因为她是个牺牲品。他感到她是处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则是在施恩惠于她。这令他感到自己的四肢过电般地兴奋,奔涌着情欲的浪潮。如果他释放电能,他就会彻底摧毁她。可她却若有所思地等待着。
他们聊着些闲话,聊了一会儿,伯金突然说:
“裘里斯来了!”说着他站起身,向新来的人移动过去。姑娘奇怪地动了动,那样子不无恶意,身子没转动,只扭头朝后看去。这时杰拉德在看着她浓密的金发在耳朵上甩动着。他感到姑娘在密切地注视着来者,于是他也朝来人看去。他看到一位皮肤黝黑、身材颀长,黑帽子下露出长长黑发的小伙子行动迟缓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天真、热情但又缺乏生气的笑容。他走近了急忙上前来迎接他的伯金。
直到他走近了,他才注意到这姑娘。他退缩着,脸色发青,尖叫道:
“米纳蒂,你在这儿干什么?”
咖啡馆里的人一听到这声尖叫都象动物一样抬起了头。海里戴无动于衷,脸上露出几乎有点蠢笨的微笑。姑娘冷冷地看着他,那表情显得深不可测,但也有些无能为力。她受制于海里戴。
“你为什么回来了?”海里戴仍然歇斯底里地叫着,“我对你说过不要回来。”
姑娘没有回答,只是仍然冷漠、沉重地直视着他,他向后面的桌子退缩着,似乎要保护自己。
“你知道你想要她回来,来,坐下。”伯金对他说。
“不,我不想要她回来,我告诉过她,叫她别回来了。你回来干什么,米纳蒂?”
“跟你没关系。”她极反感地说。
“那你回来干什么?”海里戴提高嗓门尖叫着。
“她愿意回来就回来吧,”伯金说,“你坐下还是不坐下?”
“我不,我不跟米纳蒂坐一块儿。”海里戴叫道。
“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用不着害怕。”她对海里戴尖刻地说,但语调中有点自卫的意思。
海里戴走过来坐在桌旁,手捂住胸口叫道:
“啊,这把我吓了一跳!米纳蒂,我希望你别干这些事。
你干吗要回来?“
“跟你没关系。”她重复道。
“你又说这个。”他大叫。
她转过身,对着杰拉德·克里奇,他的目光闪烁着,很开心。
“你西(是)不西(是)很怕野蛮人?”她用平缓无味、孩子般的语调问杰拉德。
“不,从来没怕过。总的来说,野蛮人并无害——他们还没出生呢,你不会觉得可怕的。你知道你可以对付他们。”
“你金(真)不怕吗?他们不是很凶恶吗?”
“不很凶。其实没多少凶恶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没有多少是危险的。”
“除非是兽群。”伯金插话道。
“真的吗?”她说,“我觉得野蛮的东西都太危险了,你还来不及四下里看看,他们就要了你的命。”
“你遇上过?”他笑道,“野蛮的东西是无法划分等类的。
他们就象有些人一样,只有见过一面后才会兴奋起来。“
“那,做一名探险者不是太勇敢了吗?”
“不。与其说是恐怖倒不如说是艰险。”
“啊!那你害怕过吗?”
“在我一生中?我不知道。怕过,我对有些东西就感到怕——我怕被关起来幽禁在什么地方,或着被束缚起来。我怕被人捆住手脚。”
她凝视着他,天真的目光令他心动,头脑倒平静了。他感到她从他这里得到了他的自我暴露,似乎是从他躯体内黑暗的最深处得到的,这太有趣了。她想了解他,她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他的裸体。他感到,她被他吸引着,她命中注定要与他接触,因此她必须观察他、了解他。这让他感到很得意。同时他还感到她必须投入他的手心里,听他的才行。她是那么世俗,象个奴隶似地看着他,被他迷住了。倒不是说她对他说的话感兴趣,而是她被他的自我暴露迷住了,被他这个人迷住了,她需要他的秘密,需要男性的经验。
杰拉德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笑,精神焕发但并不很清醒。他双臂搭在桌上,一双晒得黝黑可怕的动物般的手朝她伸展着,不过他的手型很好看,很漂亮。这双手迷住了她,她知道自己被迷住了。
别的男人来到桌前同伯金和海里戴交谈。杰拉德压低嗓门冲米纳蒂说:
“你从哪儿回来的?”
“从乡下,”米纳蒂声音很低,但很圆润。她紧绷着脸,她时不时地瞟一眼海里戴,眼中燃起了怒火。神色沉郁的小伙子看都不看她,不过他是真怕她。有时她就是不理杰拉德,看来杰拉德并没有征服她。
“那么海里戴跟你回来有什么关系?”他依旧声音低沉地问她。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情愿地说:
“是他让我走的,让我跟他同居,可现在他想甩了我,但又不让我跟任何别的人在一起生活。他想让我隐居在乡下。然后他说我害了他,他无法摆脱我。”
“他简直失去理智了。”杰拉德说。
“他就没有理智,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她说,“他总等别人告诉他做什么他才做什么。他从来没按自己的想法做过什么事,因为他不知道他想什么。他整个儿是个孩子。”
杰拉德看着海里戴那柔和、颓废的脸。那张脸很有魅力;
那柔和、热情的性格很可掬、宜人。
“但他并不能控制你,对吗?”杰拉德问她。
“你知道是他强迫我跟他同居的,我并不愿意,”她说,“他来冲我大叫,哭着说我要是不跟他回去他就没法儿活,你从来没见过他流那么多的眼泪。每次他都这样。可现在我怀孕了,他想给我一百镑打发我到乡下去,从此再也不见我,再也听不到我的音讯。我就不这样,不——”
杰拉德脸上露出奇怪的笑。
“你要生孩子了?”他不相信地问。看她那样子,这似乎不可能,她那么年轻,那神态也不象怀孕的。
她凝视着他的脸,现在她那纯真的蓝眼睛窥视着,看到了不祥的东西,显出一副不可驾驭的神色。杰拉德心里烧起了一股火。
“是的,”她说,“是不是可怕?”
“你想要吗?”他问。
“我才不呢。”她加重语气说。
“可是,”他说,“你知道多久了?”
“十个星期了。”她说。
她一直看着他。他则默默地沉思着。然后他转过身去,变冷漠了,却不无关切地问:
“我们吃点什么好吗?你喜欢来点什么?”
“好的,”她说,“我喜欢来点牡蛎。”
“那好,”他说,“我们就要牡蛎。”说完他招唤侍者。
海里戴一直对这边的事视而不见,直到盛有牡蛎的小盘子放到她面前,他才大叫:
“米纳蒂,喝白兰地时不能吃牡蛎。”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问。
“没关系,没关系,”他叫道,“可喝白兰地时就是不能吃牡蛎。”
“我没喝白兰地,”她说着将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洒在海里戴脸上。海里戴不禁怪叫一声。可她却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米纳蒂,你干嘛这样?”他恐慌地叫道。在杰拉德看来,海里戴让米纳蒂吓怕了,他喜欢自己的这副恐慌样子。他似乎因为自己怕她、恨她而沾沾自喜,在恐慌中有所回味;欣赏这种恐慌的滋味。杰拉德认为他是个奇怪的傻瓜,但挺有味儿。
“可是米纳蒂,”另一个男人小声地操着伊顿腔说,“你保证过,说你不伤害他。”
“可我没伤害他呀。”她回答。
“你喝点什么?”那年轻人问。他肤色黑,但皮肤还算光洁,浑身有那么点令人难以发现的活力。
“我不喜欢人伺候,马克西姆。”她回答。
“你应该要点香槟。”马克西姆很有绅士风度地嘟哝道。
杰拉德突然意识到这是对他的启发。
“我们来点香槟好吗?”他笑问。
“好的,请,要干香槟,”她咬着舌孩子气地说。
杰拉德看着她吃牡蛎。她吃得很细,很讲究。她的手指尖漂亮又敏感,优雅、小心地剥开牡蛎,仔细地吃着。她这样子很让杰拉德心悦,可却把伯金气坏了。大家都在喝香槟酒,只有马克西姆看上去十分平静、清醒,他是个俄国小伙子,穿着整洁,皮肤光洁,一脸的暖色,黑头发擦得油亮。伯金脸色苍白、茫然、很不自在。杰拉德微笑着,眼睛里放射出开心但冷漠的目光,很有保护气度地向米纳蒂倾着身子。米纳蒂娇嫩、漂亮,象一朵恐惧中绽开的冰花。现在她虚荣地绯红了脸,由于喝了酒,周围又有男人在场,她很激动。海里戴看上去傻乎乎的。只肖一杯酒就可以让他醉倒并咯咯地笑。可他总有那么点可爱的热情天真相,这一点使得他颇有吸引力。
“除了黑甲壳虫以外,我什么都不怕。”米纳蒂突然抬起头睁大眼睛凝视着杰拉德,那眼睛里燃着一团看不见的火。杰拉德从骨子里发出一声吓人的笑。她孩子气的话语触动了他的神经,火辣辣的目光全部投在他身上,她忘记了她以前的一切,那样子颇为放肆。
“我不怕,”她抗议道,“我别的什么都不怕。就怕黑甲壳虫,嚯!”她耸耸肩,似乎一想这些就难以忍受。
“你是不是说,”杰拉德喝了点酒,说话有些谨慎,“你看到黑甲壳虫就怕呢,还是害怕咬你、危害你的黑甲壳虫?”
“黑甲壳虫咬人吗?”姑娘问道。
“这简直太让人厌恶了!”海里戴惊叹着。
“我不知道,”杰拉德环顾着四周说,“黑甲壳虫是否咬人这并不是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你是否怕它咬,或者说,它是不是一种玄学意义上的恶物。”
姑娘一直用迷惘的眼光凝视着杰拉德。
“哦,我觉得黑甲壳虫可恶、可怕。”她叫道,“要是我看见它,我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要是有那么一只虫子爬到我身上来,我敢说我会死的,我肯定会死的。”
“我希望你别这样。”年轻的俄国人低语道。
“我敢说我会的,马克西姆。”她强调说。
“那就不会有虫子爬到你身上。”杰拉德很理解地笑道。说不清为什么,他反正能理解她。
“这是个玄学问题,杰拉德说得对。”伯金发话了。
桌面上出现了不安的停顿。
“那么,米纳蒂,你还怕别的吗?”年轻的俄国人问。他说话速度很快,声音低,举止很文雅。
“难说,”米纳蒂说,“我害怕的并不见得都是这种东西。
我就不怕血。“
“不怕血!”又一个年轻人问。这人脸色苍白但多肉,一脸的嘲弄表情,他刚刚落座,喝着威士忌。
米纳蒂留给他一个阴郁、厌恶的一瞥。
“你真地不怕血?”那人追问着露出一脸的嘲笑。
“不怕,就是不怕。”她反唇相讥。
“为什么,你恐怕除了在牙医的痰盂里见过血以外,还没见过血吧?”小伙子讽刺道。
“我没跟你说话。”她很巧妙地回击。
“难道你不能回答我的话吗?”
她突然抓起一把刀照着他苍白肥胖的手戳了过去,作为回答。他骂着大街跳了起来。
“瞧你那德行。”米纳蒂不屑地说。
“他妈的,你,”小伙子站在桌边凶恶地俯视着她。
“行了,”杰拉德本能地立刻站出来控制局面。
那年轻人蔑视地看着她,苍白多肉的脸上露出胆怯的表情。血开始从手上淌出。
“哦,太可怕了,把它拿走!”海里戴青着变形的脸尖叫着。
“你觉得不舒服吗?”那位嘲弄人的小伙子有点关切地问,“不舒服吗,裘里斯?伙计,这不算什么,爷们儿,别让她以为自己演了一出好戏就高兴,别让她满意,爷们儿,她希望的就是这个。”
“哦!”海里戴尖叫着。
“他要吐,马克西姆,”米纳蒂警告说。文雅的俄国小伙子站起来挽住海里戴的胳膊把他带了出去。苍白、沉默的伯金袖手旁观,他似乎不大高兴。那位嘴头子很损的受伤者不顾自己流血的手,也走了。
“他真是个十足的胆小鬼,”米纳蒂对杰拉德说,“他对裘里斯很有影响。”
“他是什么人?”杰拉德问。
“他是个犹太人,真的。我无法忍受他。”
“哼,他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海里戴怎么回事?”
“裘里斯是你见过的最胆小的胆小鬼。”她叫道,“只要我一举起刀,他就会晕过去,他让我吓坏了。”
“嚯!”
“他们都怕我,”她说,“只有那犹太人想表现一下他的胆量。可他是世界上最胆小的懦夫,真的,因为他怕别人对他有看法,而裘里斯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自己。”
“他们还挺勇敢的嘛。”杰拉德和善地说。
米纳蒂看着他,脸上渐渐浮起笑容。她太漂亮了,绯红着脸,遇上可怕事仍旧泰然自若。杰拉德的眼睛里闪烁起两个亮点。
“他们为什么管你叫米纳蒂?是因为你长得象猫吗?”他问她。
“我想是吧。”她说。
他的脸绷得更紧了。
“你呀,倒不如说象一只年轻的母豹。”
“天哪,杰拉德!”伯金有点厌恶地说。
两个人都不安地看着伯金。
“你今晚很沉默,努(卢)伯特。”她有了另一个男人的保护,对伯金说话也大胆起来。
海里戴回来了,一脸病态,看上去很忧伤。
“米纳蒂,”他说,“我希望你以后别再这样了——天啊!”
他呻吟着坐在椅子里。
“你最好回家。”她对他说。
“我会回家的,”他说,“可是,你们都来好吗?到我的住所来。”他对杰拉德说,“你要是来我太高兴了。来吧,那太好了,是吗?”他四下里环视着找侍者。“来辆出租车。”然后他又呻吟起来。“哦,我真不好受,难受极了!米纳蒂,瞧你干的这事,把我弄成什么样子。”
“那你为什么这么傻呢?”她沉着脸平静地说。
“我不傻!哦,太可怕了!来吧,都来吧,来了太好了。米纳蒂,你来吧。什么?不,你一定要来,对,你一定要来。什么;哦,我亲爱的姑娘,别大惊小怪的了,我感觉,难受极了,哦!哦!”
“你知道你不能喝酒。”她冷冷地对他说。
“我告诉你说,米纳蒂,不是喝了酒的原因,是因为你令人作呕的表现,决不是因为别的。哦,太可怕了!里比德尼科夫,咱们走吧。”
“他一杯酒就醉,只肖一杯。”俄国小伙子声音很低沉地说。
大家都向门口走去。姑娘紧挨着杰拉德,似乎同他步调一致。杰拉德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产生了一阵恶魔般的满足:他的动作竟适用于两个人。他用自己的意志控制着她,她在他的控制下很激动,显得温顺、神秘、隐秘。
他们五个人挤进一辆出租车中。海里戴头一个歪歪扭扭地钻进去,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然后米纳蒂坐了进去,杰拉德紧挨着她坐下。年轻的俄国人向司机说明了方向,然后大家就挤坐在黑暗的车中了,海里戴呻吟着把头伸出窗外。大家感到车子疾行着,滑动的声音很郁闷。
米纳蒂挨着杰拉德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