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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恋(上)-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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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这里,在这里。”他紧抓着她试图抬起的手,将她的小手压在脸上,把她更加紧拥在怀,哭着道:“我在这里……”
  “你……你送我的……我的铜铃呢?”她粉唇微颤。
  闻言,他赶紧伸手将落在地上的铜铃,捡回来给她。
  “在这里,铜铃在这里。”
  她想握着铜铃,却握不住,只有泪不断落下。
  他把铜铃放在她手中,大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协助她握紧了铜铃,哑声祈求,“阿丝蓝……别离开我……”
  “对不起……不……不能……”她蜷在他怀里,连发抖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泪流满面的,合上了已无焦距的眼。
  泪水,滚落双颊。
  她轻轻叹息,声若游丝的吐出了心中最深的遗憾。
  “不能……陪你……到老了……”
  她的脉搏停了。
  巴狼惊慌不已。
  她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丝蓝……”
  他紧抱着她,不敢相信她已经离开。
  “阿丝蓝,你回答我啊……”
  他颤抖的把脸贴到她脸上,却感觉不到她的鼻息。
  “阿丝蓝……”
  他哽咽的喊着她的名,但她不再喘息、呼吸,也没有任何反应。
  她瘫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的。
  她的身体,失去了温度。
  “阿丝蓝——”
  滂沱的大雨,在这时落了下来。
  巴狼紧抱着她,跪在地上,仰天哭号出声。
  大雨。倾盆。
  杀伐声不知在何时止息了。
  但那突来的沉寂,反而更教人害怕不安。
  工坊的人,在刚刚那阵混乱中,躲的躲,逃的逃,剩不到多少。
  没有人知道刚刚那阵杀戮是怎么回事,工匠们全都为了眼前的一切,感到震慑,巴狼和阿丝蓝之间发生的事,教人为之动容。
  广场上,到处都是血水。
  血,流成河。
  巴狼抱着阿丝蓝,哀恸不已,哭到声音嘶哑。
  他怀抱着她,轻轻的,小心翼翼的抱着,像抱着最珍贵的宝物。
  大雨,洗去了她脸上和身上的血水。
  他一次又一次的轻抚着她秀丽而苍白的面容,不懂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好瘦。
  怀中的她,轻如鸿毛一般。
  他不知道,她是从何时,变得如此轻,这么瘦。
  他竟记不起来,她是何时变得这么清瘦。
  一个月前?两个月前?半年前?
  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从何时竟忘了看顾她?
  从现在开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阿丝蓝在此,以诸神之名,经天地为证,愿与巴狼,结为夫妻。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她的誓言,犹在耳畔。
  她在庙堂里,仰望着他时,那害羞的模样,他依然深深记得。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够……
  如果……如果我的爱……就已足够……令你心满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他不自觉抱着她摇晃着,痛哭失声。
  够啊,有她就够了啊,他怎么会如此愚蠢。
  心欲裂,如火烧。
  他将脸贴在她脸上,怀里的她已经失去了温暖,逐渐变得越来越冰冷。
  他只是想要得到认同而已,他只是想要拥有归属感而已,他只是想要拥有同伴而已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茫然的看着前方地上,他新铸好,在雨中依然闪闪发亮的锋利新剑。
  因为她总说他是爱吃鬼,当初为了标示剑是他所铸,他还特别在剑首上,铸了饕餮纹,但现在那怪兽裂张的嘴,却像是在嘲笑他一般。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
  她不安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回响着。
  他一直以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一直以为他做的是对的,他知道她不认同,但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必须去做,所以他选了,选择去铸造刀剑。
  她妥协了,陪着他,从此没再提过。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
  剑芒一闪、再闪、又闪,她的眼里,流着血泪。
  对不起……我……我不想伤你的……
  她哭着说。
  啊——
  她仰天凄厉挣扎的呐喊,仿佛还隆隆在耳边响着。
  她温柔悲伤的看着他,格开他的手,狠心刎颈的那一瞬,似乎还在眼前。
  心头颤动抽痛着,他用力的喘着气,全身僵硬的忍着那刮肉的疼。
  他一直以为……她会和他一起白头到老……
  看着那把金光闪闪、锋利不已的铜剑,巴狼紧抱着怀里的女人,悔恨不已。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
  她说过的。
  他没有听进心里。
  他真的以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直到现在。
  直到看见她拿着剑,直到她倒在他的面前,直到她为了弃剑,为了救他,赔上了自己的生命,他才晓得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就像是剑首上那贪心的饕餮,已经拥有许多,却还想要更多……
  她说得没错,那是杀人的工具,可直到她死在他亲手铸造出来的长剑下,他才真正晓得。
  他哀痛欲绝的抱着她起身,在大雨中,走进工坊。
  没有人敢挡他,所有的工匠都站到了旁边,阿霁和里可也退到了一旁。
  巴狼将她放到他的火炉旁,拨开她脸上湿透的长发,抹去她脸上的雨水,然后解下自己身上的衣带,替她把脖子上的伤口,轻轻的绑了起来。
  她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
  他抚着她的脸,俯身亲吻她。
  她的唇冰冷不已,他的泪,再次滴落她苍白的脸颊。
  看起来,像是她也跟着哭了。
  胸口再次紧扯着,因她而疼,因她而痛。
  他深吸口气,起身,走回屋外大雨中。
  全部的人,再次让开了。
  他捡拾起地上那两把新铸的剑,走回工坊中。
  “大师傅……”阿霁忐忑的叫唤他。
  他没有理会小学徒,只是抱着那两把新剑,走回工坊中。
  “大师傅,你想做什么?”
  他继续往前走,工匠们惶惶不安的瞧着他走回来,当他们看见他把那两把剑丢进火炉里时,终于惊叫了出来。
  “大师傅,你做什么?你疯了吗?!”
  他转回身,走到那批堆放在一旁土墩上,全新铸好,尚未打磨的长剑前,一把将它们抱了起来,统统扔进了炉子里。
  “大师傅!那些是要交给王上的新剑啊!大师傅——”
  他们惊慌不已,想上前阻止他,却又不敢。
  “你们觉得这些是什么?奖赏?沃地?爵位?在这之前,我也以为是。”
  他继续走到土墩旁,抱起另一堆新剑,回到火炉边,将它们再扔进去。“我错了,这些只是杀人的武器。”
  “可是——”有人不甘心的扬声。
  “可是什么?!”
  他爆出一声低咆,猛地回身看着他们,指着躺在地上的阿丝蓝,痛苦的嗄哑出声,“你们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吗?她被附身后,是拿着我们铸好的刀,一路杀过来的!她亲手杀掉了她认识的每一个人!想停下来,却无法阻止!你们想过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吗?你们想过她有多痛苦吗?你们知道她为什么要刎颈自杀吗?”
  所有还留下来的工匠,心头蓦然一寒。
  阿丝蓝还躺在那儿,冰冷、僵硬,失去了气息,却像一堵高大的墙,阻止他们靠近。
  泪水,滑下巴狼粗犷悲痛的脸庞。
  “这些全是杀人的武器!”他愤怒的说:“阿丝蓝说过的,我却没听进去!”
  他的一字一句,回荡在王坊内,震撼着人心。
  “为了救我,她死了。”他环视着那些人,流着泪,哑声道:“我的妻子,死在我亲手铸造出来的刀剑下……”
  他深吸了口气,一个一个的看着面前的每一张面孔,“她所杀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罪过。如果我还让这些刀剑留下,才真的是疯了。”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再敢说些什么。
  他转回身,走到火炉旁的风箱,握住握把,大力鼓着风,将炉里的火燃得更旺。
  火,舞动、跳跃着,燃烧着一切。
  可当剑才要开始发红时,蓦地,一阵地鸣由远而近。
  大伙心头一惊,脸色瞬间煞白,刚刚也有这阵地鸣。
  大地在震动。
  隆隆的地鸣,突然再次响起,一阵又一阵,一波又一波,轰隆轰隆的作响。
  所有东西开始剧烈摇晃着。
  工匠们全都害怕的奔到了门外。
  “大师傅、大师傅,快走啊!工坊要坍了——”
  阿霁对着他大叫,巴狼没有理他,只是继续鼓动着风。
  就算屋子坍了,他也要毁了它们,他绝不让这些东西流传下去,一把也不能。
  剑的成分多少,是他亲自调配的,这里的每一把剑,只有他知道怎么做,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其他人铜钖成分的比例,和如何让它们更加坚硬的配方,只要他毁了这里的剑,就再不会有人知道该如何制造它们。
  这是他的罪过,他必须亲手结束它们!
  “大师傅——”
  他没有回头,他继续鼓着风。
  工坊的大门,禁不起那巨大的震动摇撼,轰然一声,整个塌了下来,将他封在里面。
  “大师傅——”
  阿霁在门外哭喊着。
  工坊的屋顶坍了些在他身上,他也没有停下。
  不知是幸或不聿,那稳稳立在屋子正中央的大梁,虽然歪了些,却没有完全倒塌,替他留了些许空间,残破的墙面,仍有风透进。
  有风,就够了。
  他继续一次又一次的鼓着风,将火燃得更旺。
  坊里的温度,越来越高了。
  通红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他汗流浃背的大力推动着风箱。
  外头似乎还有人在呼喊,还有人在哭号,他没有理会,只是更加用力的鼓着风,直到亲眼看见那些长剑,全在熊熊烈焰中,逐渐融化。
  地鸣,不知道在何时停了。
  当所有新制的刀剑全部融化,他才推开木头、挖开土墙,从倒塌的工坊里,抱着阿丝蓝走出来。
  雨,停了。
  天,黑了。
  他不是很清楚过了多久,失去了她,时间对他来说,已没了意义。
  工坊外,寂静异常。
  一轮明月,又圆又白,如玉盘一般,高挂在天上。
  他抱着她,一路越过残破的城区,走回家。
  起初,他以为只是天黑的关系,所以街上才没人,但空气里有着血腥和烧焦的气味。
  跟着,他就看到点点的残火,在黑夜中散发着光亮。
  然后,尸体出现了,一具、两具……数十具……
  很快的,他就不再算那些死去的人数。
  城里,到处尸横遍野。
  死去的人,成千上万。
  还活着的,都逃走了。
  在他被活埋的那短短光阴内,这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座杳无人烟的死城。
  西南的城墙,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冲垮了,大水从西南而来,突兀的横过王城,在中间却又拐了弯,由东南而去,将王城分成两半。
  染着血色的隆隆大水,流过城区,冲垮了城墙,冲垮了白塔,也冲垮了途中所经过的一切。
  北城高大的宫殿,被焚毁了,有一半都倒塌淹没在水中。
  看着那条突然出现的河,和雄据在月光下的残破城墙,他怀疑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但很显然,他在被活埋的期间,意外躲过了一场杀戮。
  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蓦地。
  月光下,传来愉快如银铃般的笑声。
  在这死寂的城中,那笑,显得万分突兀。
  他心下倏然一惊,转头看去,只见西城那边高大得有如断崖的残破城垣上,跪着一名女子。
  是蝶舞。
  但,在笑着的,不是她,是那个突然飘浮起来,在月夜下笑得异常妖艳颠狂的女孩。
  是澪。
  虽然她背对着他,他依然认出了她:他看着她长大,她亲自为他和阿丝蓝主持成亲的仪式,她应该失踪了,他记得阿丝蓝曾为她着急过,但她,却出现在这里。
  澪笑着,轻快的笑着,乌黑的发丝在空中飞扬着。
  “蝶舞、蝶舞、亲爱的蝶舞啊……”
  她吟唱般的看着那跪在地上,和她一同长大的女子,笑着轻声说了些什么。
  蝶舞脸色煞白,泣不成声的仰望着她。
  澪的笑声变得凄厉而狠绝,她扬起了头,瞪着跪着的蝶舞,恨声道——
  “我诅咒你,我要你陪着我一同看尽人世!我诅咒他,我要他在地狱受苦,即使转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尝到背叛的滋味!我要这一个夜晚一再一再的重复上演,直到山穷水尽为止!”
  “什么……”蝶舞双唇微颤,脸上血色尽失。
  “你知道吗?蝶舞。”她掩嘴轻笑,“今晚是满月呢,呵呵呵呵……”
  她挥舞的衣袖在月下笑着、旋转着、吟唱着,“满月啊、满月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那疯狂的巫女,看着那跪倒在地的王后。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阿丝蓝也在为眼前所上演的一切而哭泣。
  巴狼心痛的遮住了阿丝蓝早已合上的眼,抱着她,转身离去。
  已经够了。
  真的。
  城里的火,时大时小,连烧了好几天,几乎吞噬了一切。
  他将她埋在两人一手打造的家中后院,亲手替阿丝蓝造了一座坟,在坟前种上了她最喜欢的杜鹃花。
  城里还活着的人,都逃光了,没有人敢回到这座被诅咒的鬼城,他们抛弃了这地方,他却仍选择住在这里。
  他要陪着她,天长地久,他承诺过的,他曾经忘记,这次绝不会再忘了。
  他捡拾着城里可用的东西,到上坊里搬来工具和材料,在后院另外造了一个火炉。
  几天后,他在毁坏无人的街上,看到蝶舞。
  她像得了失心疯一般,赤着脚,在街上游荡着。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他必须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看着他,茫茫的,喃喃的,自言自语似的,将所有的经过,全说了出来。
  龚齐的愚蠢、她的盲目、澪的愤怒、云梦的无辜……
  这是一场可怕的悲剧。
  或许他应该要恨她,她是造成一切的祸首之一,但他却没有办法,她已经得到了她的报应。
  不忍心看她如此无助,巴狼将她带回家照顾。
  蝶舞没有反抗,只是乖乖跟着他。
  她一直没有开过口,每天只是呆呆的坐着,看着他工作,直到有一天,他搬来陶泥,日以继夜的雕刻着那一切。
  当她认出他所刻画的东西,她才有了反应。
  “你在做什么?”她问。
  “阿丝蓝在哭。”他说。
  她瞪着他。
  “阿丝蓝死了。”她提醒他。
  “我知道。”他嗄声开口,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泪水滑落脸颊,然后开始帮他。
  他们是两个疯子,他想。
  两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继续雕着陶泥,把一切都刻了下来。
  一天又一天过去,他日日夜夜都在阿丝蓝的坟前,雕刻着那巨大的陶画。
  他把事情的经过,全都亲手刻了上去,记录着所有发生过的一切。
  关于这个王朝、大王、王后、公主、女巫,还有那场战争,和那个可怕的诅咒……
  他废寝忘食的刻着,将陶画翻成陶范,再到工坊里搬来铜锡,把它们融成液体,浇灌进陶范里。
  那是很困难的工作,因为那幅画十分庞大,他只有一个人,所以必须要分开铸造,再将它们合铸起来。
  但他的技术很好,该死的好。
  日升。月落。
  月落。日升。
  风吹着,雨下着。
  他的血和泪和在陶泥之中,滴在铜液里。
  巴狼不知道他花了多久的时间,他没有特别去注意,他把所有的心力,都花在铸造这幅画上。
  “你得吃点东西。”蝶舞说。
  他吃了,因为那样才有体力把事情做完。
  “你必须睡觉。”蝶舞说。
  他睡了,却总是流着泪醒来。
  没有阿丝蓝的现实,太过孤寂。
  有时候,他从梦中醒来,会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起床后,便会疯狂的在荒废的鬼城里,四处寻找她。
  在白塔的晒场,在倒塌的城墙,在漫流的河岸,在工坊的大树下——
  巴狼、巴狼……
  他可以看见她笑着朝他挥手的身影,听见她开心叫唤他的声音,但阿丝蓝从来没有真正出现过。
  然后,蝶舞会找到他。
  他会清醒过来,痛苦的回到清冷的家中,继续铸造那幅铜画。
  或许,到了最后,他是真的疯了。
  但没有了阿丝蓝的世界,是怎样都没差了。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铜画铸完,修饰,磨光,擦亮。
  铸好铜画的那天,又下雨了。
  铜画很大很大,上面有着一切,但他只在一旁小小、小小的角落,刻着她和自己的身影。
  他在炉前铸着铜,她在他身后煮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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