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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印捏着扳手坐在沙发上发呆,家门完全彻底地敞开。何碧雪走进家门时,金大印仿佛没有看见。何碧雪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回答,只有他的喘气一声比一声粗重。
何碧雪把散落在客厅的化验单一张一张地捡起来,说我早就说过,你不要做什么鸡巴英雄,你好好地做你的保卫科长,就不会有今天。金大印从沙发上跳到何碧雪的面前,扇了何碧雪一巴掌,然后提着扳手从敞开的门框下走出去。何碧雪双手捂着被金大印扇痛的脸膛,说你干吗打我?你发癫了吗?说着说着,她的脸上一阵阵麻辣,泪水艰难地流出来,哭声轻松地喷出来。她孤独地站在客厅里。大门敞开着,她的手里捏着江峰的化验单。
金大印来到江滨路王舒华的小卖部时,他的手里已经没有了扳手。他从省医院一直走到江滨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把扳手弄丢了。王舒华看见金大印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便问他出什么事了?金大印说如果我的手里还捏着扳手,我就把你的柜台统统地砸烂。王舒华忙给金大印搬来一张椅子。金大印的屁股重重地落在椅子上,椅子摇晃了一下。王舒华说为什么要砸我的柜台?金大印跷起二郎腿,一心一意地抽烟。烟雾像他的头发和胡须,在他的头顶和嘴角边不停地生长。他只是抽烟,并不说话,眼睛看着小卖部之外川流不息的人群。
从中午到黄昏,金大印像坐在一个没有人类的角落,始终一言不发。王舒华把一条好烟放到他的右手边,他撕开烟盒,一支接着一支地抽。他把快要烧到手指头的烟蒂点到新的香烟上,整个下午他只用了一次打火机。香烟头遍布椅子的四周,地板上积聚了一层厚厚的烟灰。
王舒华开始关店门,她把门角的木板一块一块安到门槽上。她说老金,今晚我请你吃饭。金大印没有回答她,依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好像是过多的香烟把他醺醉了。
王舒华合上最后一块门板,店里顿时明亮了许多,嘈杂的声音和多余的光线被关到外面,柜台里货架上的日用百货变得比亲人还亲。王舒华走过椅子边时,把她的右手拍到金大印的肩膀上,说干嘛闷闷不乐。金大印抓过王舒华的手掌,像玩弄香烟一样玩弄王舒华的手指。王舒华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出气的声音也愈来愈粗糙。王舒华说老金,你帮人帮到底,你能不能再帮我做一件事?金大印说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王舒华说我已经好久没过那种生活了。金大印说什么生活?王舒华只笑不答,甚至装出害羞的模样。
金大印说你的丈夫呢?王舒华说他长年在广东那边做生意,一年只回来一两次。名义上我是他的妻子,实际上我像一个未婚青年或者寡妇。
王舒华这么说着的时候,她的手已经在金大印的胸口和背膀上滑动。金大印掰开王舒华的手指,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你要干什么?王舒华拦腰抱住金大印,也不管姓金的同不同意,她的嘴巴很饥饿地啃食金大印的脖子和下巴。金大印觉得全身的血液被烧开了,每个细胞都发出了哼哼声。
金大印的裤带被王舒华解开。现在王舒华的手正在拉金大印的拉链。金大印的裤子随拉链的分开而急速下滑,王舒华的手直奔主题,紧紧抓住金大印的命脉。金大印向后缩了一下,说你的手怎么那么冰冷。王舒华把手松开,拿到嘴边哈了几口热气,说现在不会冰冷了。王舒华再次把手伸向金大印。他们同时发出饥渴的声音,好像地板突然发生了偏移,他们的身子倒到了纸箱上。纸箱慢慢地往下陷落,金大印不停地追赶纸箱的速度。王舒华的喊声愈来愈夸张。金大印说你痛了?王舒华停止喊叫,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金大印说你不愿意?王舒华伸出双手,把金大印的身子往她的身上扳。他们之间再没有距离,金大印的眼睛看不到王舒华的眼睛。金大印说这才叫业余生活,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金大印在生活的赞美声中结束一切行动。王舒华变得狂躁不安。王舒华试图搬动他的身子,再生活一下,但金大印没有任何反应。王舒华说你真没用。金大印从纸箱上立起来,他看了一下自己赤条条的下身,好像看着别人的身体。他说从来没有这样过,我从来没有这样过,这是我的第一次业余生活。他好像是被自己的身子吓怕了,他的牙齿开始敲打牙齿,发出咯咯咯的响声。他的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他弯了两次腰,想把滑到脚面的裤子提到臀部,但都没有抓住。他于是坐到纸箱上,双脚翘向天花板,裤子沿着小腿滑回来。由于匆忙,他在拉拉链时,把拉链拉坏了。他没顾得上跟王舒华说一声谢谢或再见,就从后门跑了出去。跑了好远,他还感到害怕。他感觉有人在追踪自己,每个行人的目光都充满邪恶。跑着跑着,他发觉自己跑错了方向。他停下来看一看周围,没有发现什么与众不同,世界仍然是世界,天也没有塌下来。这时候他的嘴里冒出了一串悠扬的小调。
第二天,金大印到报社去找马艳。他对马艳说我不干了。马艳说什么不干了?金大印说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疯子。你想一想,我不仅受了伤,还得罪了领导。老婆埋怨我,孩子们反对我。利益我不能去争抢,就连业余生活我都没有。一个没有业余生活的人,还怎么生活?马艳用她的手背掩住嘴巴,笑得椅子不停地晃动。金大印说什么都得问你,有时候跟老婆在一起睡觉,也想问一问你。马艳笑得更加得意。她看见金大印没有笑,笑声便适可而止。她从抽屉拿出一个信封,在金大印面前晃动,说还想不想听我的?金大印的眼睛顿时闪闪发光。他伸出双手去抓信封,信封飞快地缩回去。他垂下双手,信封又扑到他的头上。他踮起脚跟伸长双臂努力去抓信封,信封从马艳的左手传到马艳的右手,然后又从右手传到左手。他一把抱住马艳,终于抓到了那个信封。但抓到了信封他也不松手,他抱得愈来愈紧,愈来愈有力。马艳说你敢抱我?快松手!你也敢抱我。
第四章
少管所的铁门哐啷一声打开,牛青松穿过阴暗狭长的走廊,朝着敞开的铁门走来。
他低着头,目光谦虚地落在他走动的脚背上,双手垂在胸前。他的头皮闪闪发亮,上面没有一根头发,理发剪把他在少管所里长出的头发,全部还给了少管所。他的目光像是固定的,他的脚步不紧不慢,很有规律。
牛红梅向前跨出两大步,双手紧紧抓住牛青松左手的无名指。那是一根残缺的手指,三年前,为了向公安人员证明自己没有撒谎,牛青松用小刀割掉了一小节。牛青松手指喷出的血染红书桌,那些斑斑血迹至今还活跃在我的眼前,仿佛没有风干。牛红梅说你的手还痛不痛?牛青松左右摇晃了一下脑袋,目光稍微往上抬了抬,鲜艳的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和头发愈抬愈高,最后我只看见他两个宽大的鼻孔。
他的眼睛面对天上的太阳微微眯着,他终于看见太阳了。
我说上车吧。牛青松和牛红梅坐到我踩的三轮车上。车轮开始转动,牛青松好像不太适应,用惊恐的目光盯着后退的楼房和街道两旁的树木。他说停停停。这是他走出少管所说的第一句话,我依照他的指令把车停到路旁。他跳下车指着我说下来。我说你要干什么?他说下来。我只好下来。他说车子,让我来踩,你们都给我坐好。我坐到他的位置上,他坐到我的位置上,车轮再次转动。他衬衣的袖管里灌满风。他说从现在起,我要做一个高尚的人,做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做一个勤劳的人。我不坐享其成,不不劳而获不自私自利。他不停地说着。他脊背上、额头上的汗水被他说了出来。
回到家里,牛青松把他的身体全部交给了沙发。他笔直地坐着一动不动,两颗煤球似的眼珠也不怎么灵活了。牛红梅说青松,我又怀孕了。牛青松沉默着。牛红梅说青松,你姐夫还有一年多就大学毕业了。牛青松沉默着。牛红梅说青松,你说杨春光他会不会另有新欢?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他抱着别的女人睡觉。牛青松依然沉默着。牛青松的沉默使我们感到脊背发凉。我说你可以去找刘小奇他们玩一玩。牛红梅说你是不是在思考,你一思考,我们就心跳。
我说你记不记得爸爸给我们说过的一个笑话?他说1949年,也就是解放前,有一位小伙把新娘迎进家门,许多年轻人跟小伙打赌,看他有什么办法让新娘开口说话。那时的姑娘很封建。夜晚,席已散,客不走,那些想听新娘说话的人,都把耳朵贴到墙壁上。
小伙子,也就是新郎,他故意把被横着盖在身上。新郎和新娘的脚以及大腿都露在外面。
我不知道他们结婚的时候,是什么季节?如果是冬天,他们的大腿一定很冷。新郎说岳母家的被怎么这么短,连我的膝盖都盖不到。新娘说不是我们家的被短,是你把被盖横了。就这样,新娘开口说话了,新娘不再沉默。
在我给牛青松讲故事的过程中,牛红梅已把鱼头青菜汤、红烧肉、青椒炒豆腐摆到了餐桌上。她说你们,别说了,赶快洗手吃饭。牛青松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的耳朵好像失灵了,对牛红梅的声音没有做出应有的反应。牛红梅说我知道你受苦了。三年来,我没能天天去看你。在你被关的日子里,我没有痛定思痛,反而谈恋爱、结婚甚至怀孕。
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姐姐,现在我正式向你道歉。我说我也向你道歉。在你被关的日子里,我不仅不悲痛,反而有说有笑,还参加各种娱乐活动。我不应该踢足球,也不应该把学习成绩搞得那么好。我在无意中伤害了你的自尊心,我对不起你。
牛青松的双手终于动了起来,他拍打沙发扶手,皱着眉头张着嘴巴闭着眼睛喊道:我要劳动。他的喊声响彻云霄。牛红梅的说话声被牛青松的喊声淹没。牛红梅一连说了三次,她的声音才从喊声中脱离出来。牛红梅说你要劳动什么?牛青松说打煤球。
第二天早上,牛青松踩着我家那辆破;日的三轮车去煤炭公司拉煤。他把身子伏在三轮车上,以便减少阻力。他的双脚在三轮车的脚踏上起伏着,他的嘴里哼唱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当他站在填河路19号煤炭公司的旧址上时,他没有看见一丁点煤炭。三年前的那块煤炭公司的招牌已经从他眼前消失,一排整齐的发廊填满他的眼眶。那些发廊的茶色玻璃上,写着美容、按摩、洗头、吹头。
一位姑娘从玻璃的后面闪出来,她的嘴唇肥厚,两个乳房像两个硬大的冬瓜。她每向前迈动一步,胸口就会剧烈地颤抖一下。牛青松嗅到了姑娘的香气,姑娘香气扑鼻。
姑娘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要他进去洗头。牛青松推车欲走,姑娘拉住他的三轮车后架。
另一位姑娘也从发廊里跑出来,拉住三轮车的后架。她们的双脚蹬在一块砖头上,身子后倾,手臂绷直,三轮车慢慢后退,一直退到发廊的门口。
牛青松说你们要干什么?姑娘甩动她们的手掌,说洗头。牛青松一拍脑袋,说我没有头发。姑娘们看着牛青松光亮的头皮发笑。她们说没有头发也得洗,你的三轮车把我们的手硌痛了,我们只收你半价。洗不洗是态度问题,有没有头发是水平问题。牛青松推动三轮车,企图离开。但他被四五个姑娘团团围住了。她们说你这个头我们非洗不可,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都得洗。她们像一群乡村的麻雀,叽叽喳喳叫唤着把牛青松推进发廊。
一个姑娘按住牛青松左边的肩膀,另一个姑娘按住牛青松右边的肩膀。她们把牛青松按在椅子上。牛青松昂起头,他看见眼前是一面大镜子,他和姑娘们以及桌子上的洗发精洗发水瓶,全部装在镜子里面。一位姑娘往他头皮上倒部分洗发精,他感到头皮冰凉。因为受了冰凉的刺激,他的头不停地晃动,洗发精沿着他的额头流过眼睛和鼻梁。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姑娘们又把他压回椅子里。一些洗发精已流人他的嘴巴。他从嘴里喷出一口洗发精,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姑娘们听不懂他的话,不停地用她们白嫩的手指抓挠牛青松的头皮。牛青松说你们这是强奸是打劫,我要抗议。你们强奸吧、你们打劫吧,可是我身上没有半毛钱。
姑娘们的手像断了电突然停住,一只沾满泡沫的手悬在空中。她们说没有钱你洗什么头?牛青松说是你们强迫的,我的头上原本就没有头发。一位姑娘把她手上的泡沫,抹到牛青松的脸上,说没有钱你休想离开这里。牛青松说真是岂有此理。
姑娘们拦住发廊的门,不让牛青松出去。牛青松用胳膊肘、膀子不停地撞击她们的身体。但是她们的身子像一堵橡胶砌成的墙,一次一次把牛青松弹回来。牛青松瞄准一位姑娘的乳房冲过去,姑娘的乳房同样富有弹性。姑娘说你敢摸我的奶子,你得给我50元小费。
一个白胖的男人推开姑娘,从门外走进来。他站在牛青松面前,说你想打架吗?牛青松用手掌抹一把自己沾满泡沫的脸,说我不想打架。说完,他又用另一只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他脸上的泡沫转移到他的两只手上,真实的五官显露出来。他绕过面前的人,朝门外走去。他刚走两步,便听到有人叫他牛青松。他抬起头认真地打量面前这位白胖的人,他说刘小奇,怎么会是你?刘小奇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也拍了一下刘小奇的肩膀。刘小奇说这是我开的发廊。牛青松说她们强迫我洗头,可是我的头上没有一根头发。
刘小奇对着姑娘们叫王芳。王芳向前迈出半步。刘小奇说你给他按摩按摩。王芳说我不干。刘小奇说你敢?王芳是刚才给牛青松抓头的那位姑娘,她把牛青松从头到脚瞄了一眼,说按就按,不就是按摩吗?王芳推着牛青松走进发廊的里间。牛青松一边往里间走,一边回过头来说刘小奇你要干什么?你这是存心害我。我不按摩,我没有钱。刘小奇说不要你掏钱,全免,就算是我为你接风洗尘吧。
牛青松只在按摩室里呆了两分钟,便双手提着裤子冲出来。他说她怎么解我的裤带?
还捏我的下面。她怎么能够这样?刘小奇和姑娘们张嘴大笑,他们的笑声邪恶淫荡,把发廊的瓶子震得晃来晃去。
刘小奇带着牛青松上了发廊的二楼,他们来到刘小奇租住的卧室里。牛青松问刘小奇,那些发廊里的姑娘,真的可以操吗?刘小奇说怎么不可以?只要你有钱,怎么会不可以呢?牛青松说怎么能够这样?我们的胡管教说不调戏妇女。刘小奇说不要再说你的胡管教了,你已经自由了,你已经18岁了,牛青松说可是,那些姑娘,我还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她们也不知道我姓什么。刘小奇说今后别叫他们姑娘,你不要污蔑“姑娘”这两个字眼。你知道姑娘是什么?牛青松摇摇头。刘小奇说姑娘是指处女。她们都不是处女了,所以不能叫姑娘。牛青松说那叫她们什么?刘小奇说小姐。
刘小奇拍一下牛青松的屁股,说你是不是还没有操过?牛青松说没有。刘小奇说想不想赚钱?牛青松说想。刘小奇说下面我给你介绍几种赚钱的方法。
第一种:每天晚上,你陪着我打麻将。在打麻将之前,我们事先约好暗号。我需要什么牌,你就放什么牌。这样我们把其他人的钱赢进我们的口袋。
第二种:倒卖假古董。我们把那些假古董卖给海外老板。他们一般不太识货,即使识货他们也买。他们拿着假的去懵另外的老板,赚到的钱往往比我们赚的还多。所以,我跟他们合作得很愉快。
第三种:走私,就是到边境上走私。我想干这个差事你没有胆量。你不如选一种安全可靠的工作,那就是“掉包”。你找一位合伙人,让他把一沓纸(外面用百元钞票包住)丢在路上,然后你当着某位路人的面把钱捡起来藏到前兜里。这时你要故意显得慌张,故意跟某位路人套近乎,告诉他你捡到了钱,要他不出卖你。最好是两人分赃,每人一半。但考虑到在马路上不便数钱,你把捡到的钱交给他,叫他把他身上的钱交给你。
如果他身上没钱,你可以跟他要手表、项链什么的。你跟他约定好分赃的时间和地点。
人都他妈的自私,他为了独吞那一沓看上去有数万元的钱,往往不惜倾尽他身上的所有。
你拿到他身上的东西后,便以最快的速度溜掉。如果每天你能使两个人上当,那么你就会很快发财。
牛青松的脊背上冒了一层冷汗。牛青松说刘小奇,你的钱都是这样赚来的吗?刘小奇说不是这样赚那怎样赚?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反对共产党,不超生不讨饭,不给政府添麻烦;不用灯不用电,自己的设备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