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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响亮-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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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不是资本家,他又不是恶霸,他凭什么可以吃我们一个月的伙食。姐,你干吗不和这个腐败分子离婚?像这样的姐夫不如没有。牛红梅对杨春光的腐败现象保持沉默。我说离婚,明天你就去跟他离婚,你不去离我去帮你离。牛红梅发出一声冷笑说,你以为离婚那么容易吗?我说你不离婚也可以,但你得给他一点颜色看一看,如果他把那些钱花光了,我们至少要给他看一看我们的颜色,谁也不许理睬他。牛红梅表示同意。
  杨春光是哼着歌曲走进家门的。他走进家门时,我和牛红梅已经睡了。杨春光先拍牛红梅的卧室门,卧室已经反锁,牛红梅没有理睬他。杨春光又过来拍我的卧室门,他一边拍一边叫我的名字,我也没有理睬他。我和牛红梅事先已经约好,今夜让杨春光睡在客厅里。
  我听到杨春光叹了一口气,然后是他的屁股坐落在沙发上的声音,然后是划燃火柴的声音。我想他现在一定在沙发上吸烟,我甚至看到了从他嘴里喷出的幽蓝的烟圈。大约是吸完了一支香烟,杨春光咳了两声嗽,清理一下他的喉咙,又开始拍牛红梅那边的门。他说:
  红梅,明天我就要走了
  你就忍心让我睡在客厅里
  用一扇未开的门为我送行
  一日夫妻百日恩
  何况,我们夫妻何止一日
  就这样,我悄悄的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拍拍你的门板
  告别你这个不开门的女孩
  曾经,你是我梦想中的新娘
  我是一条水草
  醉倒在你水波似的怀里
  醉过又怎样爱过又怎样
  到头来你照样翻脸不认人
  哪个男儿不多情
  哪个女孩不怀春
  尽管天涯有芳草
  今夜我还爱着这扇门
  要么,你就发发慈悲
  让我从这里爬着进去
  要么,我轻轻的走开
  正如我轻轻的来
  拍一拍你的门板
  不带走你我的爱
  几年之后,我看见杨春光站在我姐姐门前说的这几段顺口溜,以诗歌的名义发表在一张小报上,又过了两年,当我读到徐志摩先生的《再别康桥》之后,我才知道杨春光写的是“康桥体”,他的顺口溜也就是他的分行的散文或者诗歌,深受徐志摩先生的影响。但在当时,我的姐姐牛红梅受到杨春光诗歌的影响,她把她卧室的门呀地一声打开了。杨春光急不可待地扑了进去。
  我听到卧室里传出咬脖子的声音、拥抱的声音、床板的声音、撕纸的声音,我对这些声音忍无可忍,从床上爬起来,把客厅的灯拉亮。我拍了拍门板,杨春光和牛红梅没有声音。我说请听我朗读《新婚必读》第25页,这是我爸爸的书,封面写有牛正国三个字。书上说产后10天子宫颈口才关闭,产后6~8周子宫附着胎盘部位的创面才完全愈合,在这期间不应性交。性交在伤口愈合后方可进行。姐姐,你可别受骗上当。
  挡着我视线的门板突然拉开,杨春光拧住我的耳朵,把我关进我的卧室,然后在门外挂了一把锁。无论我怎样拍打墙壁,他们像聋子一样,只当没有听见。我大声喊道:姐姐,我这是为你好,你听到了吗?你不要因为他的几段顺口溜,而丧失你的立场和原则。你不要因为明天他要走了,你就放弃了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万事如意长命百岁。你千万别豁出去了千万别破罐破摔,叫时的痛快换不得一生的幸福。
  这时,我的囚禁之门被牛红梅打开了,她说你嚎叫什么?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爱惜吗?我们没有你想象的那:坏。我说谁会相信你,一男一女关在卧室里,谁会相信你们。
  事实上,我在这么说着的时候,牛红梅已走进卫生间开始冲凉,稀哩哗啦的水声,最能说明问题。
  一年之后的夏天,我初中毕业,牛红梅站在一桶石灰水前,正在粉刷阳台的墙壁。
  她用一根晾衣杆绑住一把高粱扫帚,然后用扫帚把白色的石灰水一点一点地刷到墙上。
  墙的上半部分经她一刷已逐步变成白色,自上而下的石灰水在墙的下半部分流出不规则的图形,像是一座座倒立的山峰。这时我才发现牛红梅比去年略显肥胖。她头上搭着的那条毛巾,使她美丽得像一位村姑,一位我们的课本里经常赞美的劳动人民。她说你放假啦,她并没有说你初中毕业啦,这略略让我显得有些遗憾。她继续说整个暑假差不多有40天,你最好利用这个假期打听一下牛青松的下落。他是我的弟弟,你的哥哥,人又不是蚂蚁,说不见就不见了。他是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一下就消失了呢?刘小奇知道一点他的情况,你可以先从刘小奇那里开始。牛红梅这么说着的时候,天花板上的一粒灰尘掉到她的眼睛里,她用手揉了揉左眼,左眼冒出一轮红圈。刷墙壁的牛红梅,揉眼睛的牛红梅,这时候的牛红梅,除了我,她的身边再没有多余的亲人。杨春光在南京大学毕业之后,又考上了该校的研究生,他已经两个假期不回家了,据说这个暑假他也不会回家。
  我是在七一广场的草地上找到刘小奇的,他正驾驶着一辆破吉普,在草地上转来转去,他的旁边坐着一位师傅。从吉普车的摇摆的程度,可以断定刘小奇还没有学好驾驶技术。吉普车的车辙纵横交错,压断了无数鲜嫩的草,有好几次,车头差一点撞到了电杆上。我对着吉普车叫刘小奇,他没有听见。直到他的车子几乎轧住我的双脚了,他才看见我。他说你找死呀,你。他刚骂完车子便从我身边滑过去。他开始围着我转圈。车子靠近我时,他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说找你。车子又滑过去了,他现在的工作是学开车,偶尔跟我的对话,就像是他做梦时不小心漏出牙缝的呓语。他说找我有什么事?我说你知不知道牛青松的下落?他说牛青松,牛青松是谁呀?啊牛青松,干嘛要我说牛青松?我有这个义务吗?我现在每说一句话收费一元,你拿钱来我就告诉你牛青松的情况。
  钱呢?我说我没有钱。刘小奇说没有钱,你就滚开,别影响我学开车。
  姐姐给了我100块钱,她告诉我无论如何要从刘小奇的嘴里套出牛青松的下落,而且只能花100块钱,她不可能再多拿出一分钱了。我把100元钱全换成一元一张,然后把它们分别装在四个口袋里,每个口袋装25元。我用刚刚点过钞票的手,在我的上衣口袋和裤口袋的表面压了压。我想有这100元钱,肯定能完成姐姐交给我的任务,100元钱等于刘小奇的100句话。
  我找了刘小奇三次,才把刘小奇找到。他说时间就是金钱,我哪里有时间坐下来跟你聊天。我说我带钱来了。他说什么钱?我说按你开的价,一句话一块钱。他听说我带钱来了,脸上略略有些兴奋。他说明天吧,明天下午我在填河路按摩室楼上等你。
  我按刘小奇约定的时间来到他的房间。他躺在床上还没起来,他为我打开门之后。
  又躺回床上。他用他的双手交替揉他的眼睛。他说昨天晚上跟朋友赌了一通宵,赢了几百块钱,所以心情舒畅,可以跟我谈一谈牛青松的事情。牛青松是跟他一起长大的朋友,看在朋友的份上,是不应该收费的,但亲兄弟明算帐,先小人后君子,况且一句话一块钱,这个价格不算贵。如果是别人,一句话他要收两至三元,而且句子很短。说到这里时,他提高嗓门问我,你真的带钱了吗?我说带了。他说多少?我说你别管我带多少,你只管说出牛青松的下落。他说我已经说了大约10句,你到书桌上给我拿纸和笔来,我每说一句画一笔,然后统一结算。我说你还没有说,怎么就有10句了?他说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说连“先小人后君子”也算一句?他说算一句,如果你嫌贵,你可以找别人说去,我就这个价格。何况我又不是以此为业,又不是揭不开锅非说不可。你算算,在我又说了13句,加上刚才的10句,共等于23句我说一句话要说到句号了才算一句。他说我不管你逗或句号,我每停顿一下就算一句,并且是从你跟我说计时算起。现在你得先付我30元,我才往下说,否则我不说了。你不能赊帐,要付现金。
  我翻开我右边的上衣口袋,我说我只有25元。刘小奇沉默着,用蔑视一切的目光蔑视我。我怕他不相信,就把右边的口袋掏空,把口袋拉给他看。他不表态,只是举起三个指头。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不说话,是怕我付不起钱,所以他举起三个指头。我转身欲走,他大喝一声,从床上跳起来。他说你怎敢言而无信?你不把钱留下,你休想出门。我被他的呵斥声吓了一跳,伸手把左边口袋的25元钱也掏了出来。我把50元钱捏在手里,然后拍了拍,说我不是没有钱,但我不需要你说废话,我只问你一句,牛青松现在在哪里?他说那你得让我从头说起。我说不用从头说起,我只需要结果。他说哪有这么好的事啊!我忙举起手嘘了一声。我说你别再说了,从现在开始我拒绝付你说话的钱。
  他说那你也得付我37元。我说不是30元吗?怎么变成37元了?他说你自己算一算,刚才我又说了7句:
  你怎敢言而无信?一句。
  你不把钱留下,两句。
  你休想出门。三句。
  你得让我从头说起。四句。
  哪有这么好的事啊!五句。
  他每重复一句就掰下一个指头,他一共掰下了五根香蕉一样的指头。我说只有5句,刚才你只说了5句,你想敲诈我。他想了想说,还有一句。我说是哪一句?他说呵斥声。
  他把倒下去的手指又弹直了一根。他说6句,一共是36元。我说呵斥声也算一句?他哼了一声。他一边哼着一边走向我,掰开我捏紧钞票的手指,抢走了36元钱,然后大叫一声滚,今后别再来烦我。他的大叫声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流,把我从他的房间推出来。
  我知道刘小奇喜欢喝酒,而且现在他有了几个臭钱之后,喝的都是上好的酒。为了知道牛青松的下落,我特别留意刘小奇的行踪。我发现有好几次他醉倒在回他房间的马路上。我知道他逢喝必醉,而且醉了之后总喜欢说自己不醉,不允许朋友送他。有时他摇摇晃晃孤孤单单走在深夜的马路上,但无论醉到何种程度,他总朝着他住宿的方向。
  当他看见他的房间,看见他的按摩室的时候,他强打起的精神一下就没有了,好像是有人从他身上抽走了一条筋,猛地丧失了走路的力气,瘫痪在马路旁。有时他乘坐的出租车开到他的楼下,他从车门钻出来,笔挺地站在楼前,目送出租车驰出去百来米之后,双腿一软,像泼到地面的水泼在地板上。他总是看到他的房间了他才倒下。
  所以我常常站在夏夜的填河路19号附近等他,仅仅是为了一个关于牛青松的消息。
  我把他扶上楼梯扶进房间,为他脱鞋、抹脸,闻他臭烘烘的酒气。有一次,我正在为他脱丝袜的时候,他突然从床上侧过身子,嘴里喷出一大堆东西,它们是被他的牙齿磨细,又到胃里走了一圈的甲鱼、虾和青菜、豆腐,它们像雨水一样降临我的肩膀,仿佛复活一般缓慢地爬进我的上衣口袋,生长于我的后背。吐过之后,刘小奇清醒了许多,他叫我到卫生间洗一洗衣服,到他的衣柜里挑衬衣。他的衣柜里全是名牌,他说我喜欢哪一件就挑哪一件。我洗过衣服,换上他的衬衣,擦干净他的地板,准备离开他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他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不为什么,只因为你是我哥哥的好朋友。他用他的小手指抠了抠耳朵,说真的?我说真的。他说我有一个特点,吐过之后马上清醒,我不会受骗上当,我不会告诉你关于牛青松的任何消息。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聊聊别的。
  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到沙发上,自己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也给我泡了一杯。他说现在舒服多了,如果有酒的话还可以喝。我问他想不想喝茅台?他说我隔几天喝一次。我说我们家那一瓶是真的。他说怎么个真法?我告诉他,那是我父亲1970年时通过熟人,从糖业烟酒公司买到的,当时很便宜。父亲买回来之后一直没舍得喝,他把它锁在箱子里。高兴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从箱子捧出来,把瓶子上的字通读一遍,还用他尖尖的鼻头在瓶口嗅一嗅。父亲常对我们说,等到有什么好事情了,就打开那瓶茅台来喝。
  听我母亲说,父亲第一次想喝那茅台是1971年的春天。那时他刚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干了十几年的革命工作,兢兢业业教书,夹起尾巴做人,向党组织递交了十几份入党申请书。从他工作的那一年开始,他每年都写申请,决心不停地下,内容不断地变,可是他总有一些缺点让党的领导看不顺眼。终于1971年春天,云开日出,他在党旗下举手宣誓,并流下两行热泪。当天晚上,他炒了两碟好菜,把茅台酒从箱子里拿到餐桌上,他说今晚我要喝掉这瓶茅台。但是他吃了两碗饭后,还没有把茅台酒的瓶盖打开。他的手在瓶盖上滑来滑去,母亲问他你今天高不高兴?父亲说怎么会不高兴?我盼了十几年,眼睛都快盼瞎了,才盼到今天,我怎么会不高兴?母亲说那就把酒开了喝了。父亲茫然的眼神落到母亲的脸上,说真的喝了?母亲说喝了!你盼了这么多年,终于成为一位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现在我命令你把它喝掉,这样才对得起党。父亲又摸了摸瓶盖,说我还是舍不得喝,说不定今后还有比这更高兴的事。母亲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父亲说难说,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前途会越来越光明,怎么会没有高兴的事。父亲只是摸了摸瓶盖,又把酒锁进箱子里。
  父亲第二次动了要喝那瓶茅台的念头,是在1974年的秋天。那个秋天的气候和现在的任何一个秋天的气候大同小异。作为人民教师的父亲因咽喉发炎引发支气管炎,甚至还有可能引发肺炎。父亲每天生命不息咳嗽不止。他咳嗽的时候,双肩不断地往上耸,他粗短的颈脖被他耸立的双肩埋葬。白天他站在讲台上咳,夜晚他坐在床沿咳,他像一只木质愈来愈干燥共鸣声愈来愈好的音箱,把咽喉咳得像太阳一样通红。在校长刘大选,也就是你的父亲的命令下,我的父亲住进了市医院。医院给他吊了几天青霉素之后,他的身上冒出了一颗一颗的疙瘩,他过敏了。
  那时候他一边用喉咙咳嗽一边用双手抓他的皮肤,他的皮肤多处被抓伤,他感到呼吸困难。你可以想一想,当一个人呼吸都成为问题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情形。父亲那时万念俱灰,他对母亲说我快不行了,我真傻,我还傻乎乎地留着一瓶茅台,想等到最高兴的时候把它喝掉,我还能高兴吗?我快死了,我还有高兴的日子吗?如果我还活着,那么出院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喝那瓶茅台。
  40天后父亲康复出院,他把那瓶茅台又拿到了餐桌上。他用他的手指玩弄着酒瓶盖,自言自语地说只有大病一场的人,才知道生命的可贵,区区一瓶酒还舍不得喝,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碧雪,我可真的喝啦。碧雪是我母亲的名字。母亲说你想喝你就喝,关我什么事?母亲对这瓶酒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多少让父亲有些伤心。父亲捏着瓶盖的手突然散开,父亲说我的病刚好,是不是不宜喝酒?母亲说不知道。父亲说酒对咽喉有刺激,我还是不喝为好。父亲把酒又放回箱子,我看见父亲当时不停地咂嘴巴,不停地吞食口水。
  1975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母亲已经做好饭菜,我们全家人都在等待父亲归来。父亲从来都是一个按时作息的人,很少让我们这样饿着肚子等他。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们围坐餐桌先吃,吃得肚子快饱的时候,天已经全黑,父亲骑着他的那辆破单车回来了。
  父亲一踏进门就嚷着要喝酒,我们全都感到莫名其妙。
  父亲打开箱子,取出那瓶他几次想喝而又未喝成的茅台,准备开怀畅饮。我敢肯定那一瞬间,父亲的每个细胞都活跃到了极点,他的喉咙他的食道他的胃都已经张开双臂,进入倒计时状态,期待茅台的到来。但是细胞呀喉咙呀食道呀胃呀,它们仅仅是做了一场梦,父亲手里的酒瓶被母亲一把夺了过去。母亲质问父亲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喝酒?这个时候你高兴吗?你为什么高兴?你不是说等到最高兴的时候才喝这酒吗?我今天被厂里扣了奖金,你还想喝酒?
  母亲因为上班时打了一个盹,没有及时接好织布机上的断线,所以被扣发了一个月的奖金。母亲每天上班的时候,要在近十台机子间走来走去,她实在是太困了,就一边走一边打盹,多年来她已练成了这套打盹的本领。厂领导对我母亲说,因为你的一个打盹,吹了一桩生意,外商说我们的断线太多,所以不再进我们棉纺织厂的布匹。厂领导还说我一看那些线头,就知道是你何碧雪弄的,那些线头上简直就写着你何碧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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