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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牛红梅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她拉着我的手,站在十字街口。
她的眼睛扫瞄过往的行人和车辆,她似乎下定决心要在人流中,找到一个答案。但是人流匆匆,没有谁舍得把目光落到我们身上。他们的目光十分有限,他们没有富余的目光。
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牛红梅终于发现一位昔日的朋友。她举起右手朝马路的那一边不停地挥动,嘴里叫着小谢小谢。小谢横过马路,拉着牛红梅的双手,说哎呀呀哎呀呀,牛红梅你这个死鬼,我还以为你出国了呢。我们差不多三年没见面了,你忙些什么?有没有工作?在什么地方上班?怎么?这是你弟弟,读几年级了?长得真不错。哎呀呀哎呀呀,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牛红梅说小谢,我怀孕了。小谢脸一沉,嘴巴张得有乒乓球那么大。小谢说你结婚了?牛红梅说没有。小谢说那就赶快结婚。牛红梅说跟谁结?小谢说孩子的父亲呀。牛红梅说孩子没有父亲,他们都不承认,都不愿意留下这个孩子。小谢说那就赶紧处理掉。
牛红梅说小谢,感谢你给我出主意,你先走吧,我还得问其他人。小谢摆摆手,说那我走啦。
我跟牛红梅在十字街口站了大约一个小时,她先后拦住小谢、张秋天、李天兰、王小妮征求意见。她不断地向她们诉说她的遭遇,她们表示同情,并象征性地掉泪。我说姐姐,我们回去吧。牛红梅说她们的意见几乎一致,都说要把孩子处理掉,看来,我只好如此,翠柏,她们的意见怎么那么一致呢?好像她们事先商量好似的。我说她们是在为你将来着想。牛红梅说那好吧,明天你陪我去医院,但这事不能让杨春光知道。
妇产科医生黄显军为牛红梅检查完毕,然后拍了拍牛红梅的腹部,说你最后一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牛红梅说出一个日期。黄医生说恐怕你得住院。牛红梅从床上坐起来,说为什么?黄医生说因为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现在不能刮宫,要引产。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这种事情不能超过三个月。
牛红梅看见黄医生手里的针头渐渐地变长,她的身体正在长高,手臂也在变粗。牛红梅眼光看见的物体,全都放大了两倍。那根长长的针头刺入牛红梅的子宫,牛红梅发出一声惊叫。她想刽子手的屠刀,已经举向她的孩子。她感到子宫里一阵拳打脚踢,钻心的痛由子宫波击全身。她像一个临产的女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她说我错了,我再也不跟男人睡觉了。
当牛红梅醒过来时,她看到守候床头的我。牛红梅说翠柏,牛爱长得漂亮吗?我说不知道,也许他(她)还没有脸蛋,还没有手脚,但他(她)已经懂得动弹了。牛红梅嘴角一撇,双目紧闭,泪水和哭声同时产生。她用双手捂着日渐消瘦的面孔,肩膀不停地抽动着。她说牛爱啊牛爱,我亲亲的牛爱。
每天,牛红梅只给我一元钱。我要把这一元钱掰成几瓣来使用。我要用它来买菜,用它来乘公共汽车。我很想买一只鸡,给牛红梅补补身子,但是我没有钱。一天中午,我撬开了牛红梅装钱的抽屉。我怀揣几张崭新的钞票,到市场买了一只公鸡。我用半个小时杀死公鸡,一个小时扒光鸡毛,四十分钟炖出一锅鸡汤。当我把鸡汤送到牛红梅床头时,牛红梅的鼻子抽了两下,说这么香的鸡汤,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说不是的。她似乎不相信,便用她的右手掐她的左手臂。掐着掐着她的眉头舒展了,她说真的,是真的。
她从我手上抢过鸡汤,往嘴里灌。她的喉咙发出嚄嚄的响声,鸡汤溢出嘴角。突然,她的所有动作都凝固了,她把头从饭盒里昂起来,她说你哪来的钱?我说从你抽屉里拿的。
她把饭盒掼到床头柜上,兴奋的脸变成愤怒的脸。她说你是小偷,你怎么和牛青松一样,那么让我失望。你把钱乱花了,这个月拿什么生活?我说我想让你补补身子。她说我的身子不要紧,过几天就恢复。可是钱一花掉,怎么也要不回来,你呀你……这鸡汤我不喝了。一想起那些钱,我就喝不下去。你喝吧。我说我好好的身体,喝什么鸡汤。
我们都沉默着,看饭盒里的热气袅袅地升腾,它们带着清香带着营养爬上窗台,飘出窗外。沉默好长好长一段时间,牛红梅说你也能杀鸡?我说我杀了几刀,它都不死。
它轻伤不下火线,带着鲜血在厨房里扑腾,到处留下它的脚印。我关上厨房的门,想让它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再扒它的毛。但是它的生命力特别强,它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等我打开门它又从地上飞起来。最后我不得不举起刀,咔嚓一下,把它的头砍了。牛红梅捧起饭盒,喝了一口鸡汤,然后哈哈大笑。她把饭盒递给我,说你也喝一口吧,钱算什么东西,喝!我喝了一口,又把饭盒推过去。就这样,我和牛红梅一边喝着鸡汤,一边发出笑声。同室的产妇说,红梅呀,你的弟弟真好。
我捧着那个喝空的饭盒往家走。夜色已彻底地征服了城市,长青巷散落落恹恹欲睡的灯光。自行车的铃铛,发出凄凉的声响,从远远的那边过来,又从我的耳边擦过。这样的夜晚,我的脚步像被一件重物拖着,我害怕回家。我想父亲已睡在土里,母亲正陪着金大印,牛红梅躺在医院,牛青松不知在哪里。他们像长满羽毛的鸟,纷纷飞离旧巢,而我,今夜却要独自睡在巢里。我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一个硕大而且重量级的巴掌,突然落到我的右肩上,仿佛从天而降的夜鸟。我惊叫着从门边跳开,看见杨春光站在我的身后,他的两只眼珠一闪一闪,像深夜里猫的眼睛。
杨春光说你终于回来了,我已经等了你两个多小时。你上哪里去了?你的姐姐呢?
我说她病了。他马上变得焦急不安,抓住我的手臂,命令我带他去见牛红梅。我说不是她病,是妈妈病了,她在医院看护。他说别骗我了,牛翠柏,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你在撒谎。我有一种预感,一定是她病了。快告诉我,她生了什么病?我说我没撒谎。他在客厅里踱着方步,双手不停地搓动,十根指头六神无主。突然,他用手掐住我的耳朵,一股痛闪电似的流窜我的全身。他说快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她住在哪个医院?我必须见到她。我咬紧牙关,说不知道。他的手稍微往上一提,我的耳朵快被他扯裂了。他板着面孔再次逼问姐姐的下落。我想我不能告诉他姐姐引产的事,如果他知道,他就不会对姐姐感兴趣。我用痴呆的目光,盯着他的目光。他说你还充当好汉,我看你招不招?
他的手又往上提了一点,我的耳朵再次被拉长,我踮起脚跟,全身的重量系于一只耳朵。
汗珠豆子一下子从我的额头滚出。所有的声音消失,我看着他开合的嘴唇,像看一部无声的电影。我的耳朵暂时失去听力,牙关愈咬愈紧。几滴生动的眼泪滚出我的眼眶,无数革命的先烈和英雄闪过我的脑海。
杨春光从我的嘴里得不到什么口供,终于松开手,我的耳朵又慢慢地缩回我的耳根。
他说你不告诉我,我也会找到她。我把本市的医院找遍,我就不相信找不到牛红梅。他拉开门冲进黑夜。
第二天中午,我捧着盛满饭菜的热气腾腾的饭盒,去医院给牛红梅送午饭。推开病房的门,我看见杨春光坐在牛红梅的床头,他正在喂牛红梅喝汤。
杨春光告诉我,昨天晚上我离开你后,就直奔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我从一楼找到四楼,护士们都说病房里没有姓牛的病人。当时我看了看手表,才九点钟。我不想这么早回去,我渴望见到你姐姐,我发誓今夜一定要找到她。出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我径直往西走。你知道,西边是省医院。我从内科病房问到外科病房,始终没有牛红梅的消息。
可以想象,那时我有多么灰心。我分析,牛红梅住省医院的可能性极大,因为她是省医院制药厂的职工。可是整幢住院楼我都问遍了,值班的护士们不是对我摇头,就是对我翻白眼。
我夹着尾巴垂头丧气地走出住院大楼,我想今夜要见牛红梅,是不太可能了。这么伤心地想着,我回过头万般留恋地望一眼楼房,楼房里灯火通明。我对着楼房喊牛红梅,喊到第三声时,二楼的一扇窗子推开了,一个女人伸出头来说谁在喊牛红梅?我说是我。
她说你是谁?我说是牛红梅的朋友。她说你上来吧,她就住这里。我像一位短跑运动员,朝着目标冲刺。我发觉我跑进了妇产科,这是我在寻找牛红梅的时候,惟一没有询问的科室。我没有想到,她会住进妇产科。
当我走进她病房的时候,她的目光先是一亮,然后像一盏熄灭的蜡烛慢慢变弱。她说你是,你是杨春光。我朝她点头。她说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是自己找来的。她说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种地方见面。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这样我找到了你姐姐。
经牛红梅批准,杨春光从我手上获得一把牛家的钥匙,从此他可以自由出入牛家。
为了照顾牛红梅,杨春光耽误了许多课程。校长刘大选问他,杨春光呀杨春光,你是要事业还是要爱情?杨春光说生命诚可贵,事业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
晚上,杨春光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整夜整夜地失眠。他向我打听牛红梅的轶闻趣事。牛红梅最喜欢吃的食物。深更半夜,他把我从床上叫起来,要我协助他装扮我家的客厅和门楣。他反复强调,不要告诉牛红梅,等她出院的时候,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为了这些让牛红梅意外惊喜的工作,我的双手沾满油漆和浆糊,杨春光则多次从两张重叠的椅子上摔下来,把膝盖都摔破了。
终于等到牛红梅出院的日子,杨春光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他当车夫,我和牛红梅坐在靠椅上,三轮车徐徐驰向街道。他的肩膀无边宽阔而厚实,像遥远的地平线,在我们的眼前晃动、起伏。他把三轮车踩得飞快,铃铛声像一串欢快的音乐,滑过街道。许许多多的行人侧目仰望我们,我们像幸福的王子和公主。车速渐渐地减慢,杨春光回头望我们一眼,咧开嘴角送我们一个笑容,然后又拼命地蹬车子再次飞起来。他的汗珠子像金色的黄豆,洒落到马路上,衣服被汗水湿透。
车子停在我家的门口,牛红梅首先看到油漆一新的门板,然后是门板两边的标语。
左边写着:热烈祝贺牛红梅出院!右边写道:欢迎牛红梅凯旋!跨进大门,牛红梅的头部碰出叮当叮当声,她看到门媚上吊着一串风铃。客厅的四壁,贴满了大幅的电影宣传照,李玉和、李铁梅、杨子荣、沙奶奶、小常宝全都睁大眼睛,从墙壁上俯视牛红梅。
牛红梅在众目睽睽之下,搂住杨春光湿漉漉的脖子飞快地咬了一口。笑声像清脆的鞭炮,噼噼叭叭地炸响。杨春光用手捂着刚被牛红梅咬过的地方,心潮起伏浮想联翩。
几天之后的傍晚,一位肥胖的女人走进我家。她坐在椅子上喘了好长时间的气,才开口说话。她说杨春光在不在你们家?牛红梅说不在。你是谁?找他干什么?她说我是杨春光的妈。我知道你们家目前困难,这是一千块钱,你收下吧。牛红梅说我干吗要收你的钱。她说请你不要毁了杨春光的前途,他现在不宜谈恋爱,国家已经恢复高考,杨春光还要考大学,他现在不能谈恋爱。牛红梅说谈恋爱并不影响高考,有的人结婚了还可以读大学。杨春光的母亲拍了拍钞票,又开始喘大气。她说我的心脏不太好,你们不要惹我生气,不管怎样,我不赞成你们结合,你们门不当户不对,何况在这之前,你还有过两个男朋友。牛红梅说你把钱拿走,如果杨春光同意,我马上和他分手。肥胖的女人从椅子上艰难地站起来,她身上的那些肉像灌了水一样左右晃动,她像一个大大的水袋。她抓起桌上的钱,塞回她的衣兜。她说这样就好,你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牛红梅和杨春光并没有因此而中断往来,他们像浇上汽油的干柴,熊熊燃烧着他们的激情。有好几次,他们被杨春光的母亲堵在杨春光的宿舍里。杨春光的母亲对着上晚自习的学生们喊,同学们,你们快来看,这就是你们的老师杨春光,他不学无术,不求进步,年纪轻轻却谈上恋爱了。他哪里是我的儿子,他像一个地痞流氓。他现在被狐狸精缠上了,他连他老娘的话都不听了。当杨春光母亲的骂声响彻校园的时候,杨春光和牛红梅就像两只受惊的兔子,蜷缩在宿舍的角落。他们既不开门,也不反抗,等外面的人骂累了,从学校撤退之后,他们才悄悄地溜出来。久而久之,骂声成为他们恋爱的背景音乐,他们在音乐声中那个。他们觉得这样更刺激更富于挑战性。杨春光说现在,如果没有我妈的骂声,我会感到索然无味。
一天下午,杨春光的母亲撬开了杨春光的宿舍,她砸烂杨春光的几面镜子,并从他的抽屉里搜出一沓相片。那天下午,兴宁小学的全校老师,正在会议室里开会。杨春光的母亲高举着一沓相片闯入会场,她把正在讲话的校长刘大选推开,然后站在主席台上。
她扫视全体教师,清理一下嗓音,说我来说几句。刘大选返回主席台,拉住她的手,说田波同志,你不能这样,我们现在正在开会,你出去吧。田波同志把手一甩,说老师们,你们大家看,这是杨春光和牛红梅拍的相片。这是些什么相片呀,简直是黄色录像。他们拥抱、接吻,甚至穿三点式。作为人民的教师,杨春光怎么能够这样?而作为杨春光的领导,刘校长,你为什么不管教他,为什么不阻止他们恋爱?刘大选说恋爱自由,自由恋爱。田波同志,请别干扰我们开会。
兴宁小学全体教师,看见田波同志把那些相片一张一张地举起来,杨春光和牛红梅的幸福瞬间,从他们的眼前—一晃过。健美的大腿。丰满的乳房、发达的肌肉、疯狂的拥抱和接吻,像磁铁一样,吸引众人的目光。田波同志举起最后一张相片时,像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她的脸色突然由红变青,身子变成虾状。她用双手捂住胸口,在主席台上挣扎着,最终倒到地板上。那些相片,像风中的落叶覆盖在她的身上。战士死于沙场,学者死于讲座,田波死于主席合。
四位身强力壮的老师,把田波抬上救护车。杨春光已不知去向,他在他母亲发言到一半的时候,就低头溜出了会场。等他得知消息赶到医院时,他母亲已躺到太平房里。
牛红梅陪着杨春光守灵。夜半三更,他们都感觉到冷。于是,他们在太平房里拥抱。他们突然觉得他们的拥抱枯燥无味,像是缺少了一项重要的内容,想来想去,他们才想起缺少的是杨春光母亲的咒骂声。
刘大选把那些散落的相片,一张一张地捡起来,装到他的衣兜里。闲着没事的时刻,他就从衣兜摸出相片来仔细地欣赏。一张相片,有时他能够看上一个小时。刘大选基本上没有什么业余爱好,他不抽烟、喝酒、打牌,现在他把看牛红梅的相片,当作他惟一的业余爱好。有时,他和杨春光在校园里相遇,他想把相片还给杨春光,但犹豫了一下,他仍是舍不得奉还那些相片。他让相片躺在他的衣兜,这样他感到无比充实。直到有一天,杨春光向他索取相片的时候,他才依依不舍地从衣兜里掏出来递给杨春光。他说有一张我留下了。杨春光说哪一张?他说三点式那一张。杨春光说你留下它干什么?他说时不时看一下。杨春光说她又不是你的女朋友,你干吗看他?你真流氓。他说美是全人类的,你看真的,我看假的,嘿嘿。刘大选满脸淫荡之色。
后来,牛红梅在清理相片时,发现少了一张相片。在她再三的追问下,杨春光才告诉她实情。牛红梅说现在,我怀疑你是否真心爱我。一个爱我的人,是绝不会允许我的三点式相片落入别人之手的。杨春光说他是校长,是我的领导,我拿他没办法。牛红梅说那我去跟他讨回来。杨春光说千万别这样。为了爱你,我已经失去了一位亲人,难道你还要我跟领导撕破脸皮不成?牛红梅没有把自己的观点坚持到底,她的那张相片流落校园。
牛红梅是一只受过惊吓的鸟,她对她目前所获得的爱情,常常表示怀疑。在她的梦中,杨春光多次背叛她,和别的女人混在一起。每一次做到这样的梦,她就会惊叫着从床上坐起来,向我重述梦境。她说那是一条清得不能再清的小河,河滩上有牛和拖拉机还有大客车,许多人都下到河里去洗澡,我也下去了。河里的男女老少,全都赤身裸体,他们的体形千姿百态。但是洗着洗着,我发现杨春光不在人群里。我从河里走到岸上,对着树林里喊杨春光。树林里没有杨春光的踪影。我爬上大客车,客车的座位都空着,只有最后一排的长凳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