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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传来用印度香熏除客房里霉味的气息。
母亲击击掌,跛子管家进来,把客人带到客房里去了。大家正要散去,我说:“还有一个客人。他不是牵毛驴来的。他牵着一头骡子。”
果然,门口的狗又疯狂地咬开了。
父亲,母亲,哥哥都用一种很特别的眼光看着我。但我忍受住了他们看我时身上针刺一样的感觉,只说:“看,客人到了。”
10。新教派格鲁巴
第二个不速之客是个身穿袈裟的喇嘛。
他很利索地把缰绳挽在门前的拴马桩上,上楼的时候脚步很轻捷,身上的紫红袈裟发出旗帜招展一样的噼啪声。而这时,四周连一点风都没有。他上到五楼,那么多房间门都一模一样,他推开的却是有人等他的那一间。
一张年轻兴奋的脸出现在我们面前。
鼻尖上有些细细的汗水。他的呼吸有点粗重,像是一匹刚刚跑完一段长路的马。
看得出来,屋子里所有的人一下都喜欢这张脸了。他连招呼都不打,就说:“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地方。
你们的地方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土司从座位上站起来:“你从很远的地方来,看靴子就知道。”
来人这才对土司躬身行礼, 说:“从圣城拉萨。”他是个非常热烈的家伙,他说:“给一个憎人一碗茶吧,一碗热茶,我是一路喝着山泉到这里来的。找这个地方我找了一年多。我喝过了那么多山泉,甜的,苦的,咸的,从来没有人尝过那么多种味道的泉水。”
土司把话头打断:“你还没有叫我们请教你的法号呢。”
来人拍拍脑袋,说:“看我,一高兴把这个忘了。”他告诉我们他叫翁波意西,是取得格西学位时,上师所赐的法名。
哥哥说: “你还是格西?我们还没有一个格西呢。”格西是一朋个僧人可以得到的最高的学位,有人说是博士的意思。
土司说:“瞧,又来了一个有学问的人。我看你可以留下来,随你高兴住在我的家里还是我庙里。”
翁波意西说:“我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教派,至尊宗喀巴大师所创立的伟大的格鲁巴。代替那些充满邪见的,戒律松弛的,尘俗一样罪恶的教派。”
土司说:“你说那是些什么教派。”
翁波意西说:“正是在土司你护佑下的,那些宁玛巴,那些信奉巫术的教派。”
土司再一次打断了远客的话头,叫管家:“用好香给客人熏一个房间。”
客人居然当着我们的面吩咐管家:“叫人喂好我的骡子。说不定你的主人还要叫骡子驮着宝贵福音离开他的领地呢。”
母亲说:“我们没有见过你这样傲慢的喇嘛。”
喇嘛说:“你们麦其家不是还没有成为我们无边正教的施主吗?”然后,才从容地从房里退了出去。
而我已经很喜欢这个人了。
土司却不知道拿这个从圣城来的翁波意西怎么办。
他一到来,门巴喇嘛就到济嘎活佛的庙子上去了。土司说,看来这翁波意西真是有来历的人,叫两个仇人走到一起了。于是,就叫人去请他。翁波意西来了。土司把一只精美的坐垫放在了他面前,说:“本来,看你靴子那么破,本该送你一双靴子的,但我还是送你一只坐垫吧。”
翁波意西说:“我要祝贺麦其土司,一旦和圣城有了联系,你家的基业就真正成了万世基业。”
土司说:“你不会拒绝一碗淡酒吧。”
翁波意西说:“我拒绝。”
土司说:“这里的喇嘛们他们不会拒绝。”
额头闪闪发光的翁波意西说:“所以这个世界需要我们这个新的教派。”
就这样,翁波意西在我们家里住了下来。土司并没有允诺他什么特别的权力,只是准许他自由发展教民。本来,他是希望土司驱逐旧教派,把教民和地方拱手献到面前。这个狂热的喇嘛只记得自己上师的教诲和关于自己到一个新的地区弘传教法的梦想。
一般而言,喇嘛,无论是新派还是旧派,到一个地区开辟教区前,都要做有预示的梦。翁波意西取得了格西这种最高学位不久,就做了这种梦。他在拉萨一个小小的黄土筑成的僧房里梦见一个向东南敞开的山谷。这个山谷形似海螺,河里的流水声仿佛众生吟咏佛号。他去找师傅圆梦。师傅是个对政治有着浓厚兴趣的人物,正在接待英国的一个什么少校。他说了梦,师傅说,你是要到和汉人接近的那些农耕的山口地区去了。那些地方的山谷,那里的人心都是朝向东南的。他跪下来,发下誓愿,要在那样的山谷里建立众多的本教派寺庙。师傅颁给他九部本派的显教经典。那个英国人听说他要到接近汉区的地方去弘传教法,便送给他一匹骡子,并且特别地说,这是一匹英格兰的骡子。是不是一匹骡子也必须来自英格兰,翁波意西不知道。
但在路上,他知道这确是一匹好骡子。
土司说,自己去寻找你的教民吧。
而谁又会是他的第一个教民呢。在他看到的四个人中,土司不橡,土司太太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土司的小儿子大张着嘴,不知是专注还是傻。只有土司的大儿子对他笑了笑。有一天,哥哥正要打马出去,翁波意西把他的缰绳抓住了。他对未来的土司说:“我对你抱着希望,你和我一样是属于明天。”
想不到哥哥说:“你不要这样,我不相信你们的那一套东西。
不相信你的,也不相信别的喇嘛的。“
这句话太叫翁波意西吃惊了。他平生第一次听见一个人敢于大胆宣称自己不相信至尊无上的佛法。
大少爷骑着马跑远了。
翁波意西第一次发现这里的空气也是不对的。他嗅到了炼制鸦片的香味。这种气味叫人感到舒服的同时又叫人头晕目眩。这是比魔鬼的诱惑还要厉害的气味。他有点明白了,那个梦把他自己引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没有做出一点成就,他是不能再回到圣城去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又深又长,显示出他有很深的瑜珈功力。
翁波意西没有注意到门巴喇嘛来到了身后,不然他不会那样悄然叹息。门巴喇嘛哈哈大笑。翁波意西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僧人的笑声。他听出来这人虽然想显内力深厚,前一口气还可以,下一口气就显出了破绽。
门巴喇嘛说:“听说来了新派人物,正想来会上一会,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了。”
翁波意西就说了一个典故。
门巴喇嘛也说了一个典故。
前一个典故的意思是说会上一会就是比试法力的意思。
后一个典故是说大家如果都能有所妥协,就和平共处。
结果却谈不到一起,就各自把背朝向对方,走路。
第二天,他便把客房的钥匙拴在腰上,下到乡间宣教去了。
查尔斯则在房里对土司太太讲一个出生在马槽里的人的故事。我有时进去听上几句,知道那个人没有父亲。我说,那就和索郎泽郎是一样的。母亲啐了我一口。
有一天,卓玛哭着从房里出来,我问她有谁欺负她了,她吞吞咽咽说:“他死了,罗马人把他钉死了。”
我走进房间,看见母亲也在用绸帕擦眼睛。那个查尔斯脸上露出了胜利的表情。
他在窗台上摆了一个人像。那个人身上连衣服都没有,露出了一身历历可数的骨头。
我想他就是那个叫两个女人流泪的故事里的人了。他被人像罪人一样挂起来,手心里钉着钉子,血从那里一滴涌流下。我想他的血快流光了,不然他的头不会像断了颈骨一样垂在胸前,便忍不住笑了。
查尔斯说:“主啊,不知不为不敬,饶恕这个无知的人吧。我必使他成为你的羔羊。”
我说:“流血的人是谁?”
“我主耶酥。”
“他能做什么?”
“替人领受苦难,救赎人们脱出苦海。”
“这个人这么可怜,还能帮助谁呢。”
查尔斯耸起肩头,不再说话了。
他得到土司允许漫山遍野寻找各种石头。他给我们带回来消息说,翁波意西在一个山洞里住下来,四处宣讲温和的教义和严厉的戒律。查尔斯说:“我要说,他是一个好的僧人。但你们不会接受好的东西。所以,他受到你们的冷遇和你们子民的嘲笑,我一点也不奇怪。所以,你们同意采集一点矿石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家伙的石头越来越多。
门巴喇嘛对土司说:“这个人会取走我们的镇山之宝。”
土司说:“你要是知道宝在哪里,就去看住它。要是不知道就不要说出来叫我操心。”
门巴喇嘛无话可说。
土司拿这话问济嘎活佛。活佛说:“那是巫师的说法。他的学问里不包括这样的内容。”
土司说:“知道吗,到时候我要靠的还是你不太古旧,也不太新奇的新派。”
活佛并不十分相信土司的话,淡淡地说:“无非是一个心到口到吧。”
第一场雪下来,查尔斯要上路了。这时,他和翁波意西也成了朋友,用毛驴换了对方健壮的骡子。他把采下山来的石头精选了好多次,装在牛皮口袋里,这会儿都放到骡子背上了。干燥的雪如粉如沙。查尔斯望望远山,翁波意西居住的山洞的方向,说:“我的朋友喂不活自己的大牲口,但愿他能养活自己和温顺的毛驴。”
我说:“你是因为毛驴驮不动石头才和他换的吧。”
查尔斯笑了,说:“少爷是个有趣的人。我喜欢你。”
他把我拥进怀里,我闻到他身上十分强烈的牲口的味道。他还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要是你有机会当上土司,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
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我想,他是没有看出来我是个傻子。其他人也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是傻子。
查尔斯分手时对土司说的话是:“我看你还是不要叫那样虔信的人受苦才好,命运会报答你们。”
说完,他戴上手套,拍拍骡子的屁股,走进无声飘洒的雪花里。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后好久,骡子的蹄声才消失。大家都像放下一个巨大的包袱似地长长地吐气。
他们说,特派员该来了,他会在大雪封山之前来到的。
而我想起了翁波意西。突然觉得做传布没人接受的教义的僧人很有意思。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毛驴在身边吃草,只有雪在山洞口飘舞着,如一个漂亮的帘子。
这时,我体会到一种被人,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快感。
11。银子
关于银子,可不要以为我们只有对其货币意义的理解。
如果以为我们对白银的热爱,就是对财富的热爱,那这个人永远都不会理解我们。就像查尔斯对于我们拒绝了他的宗教,而后又拒绝了翁波意西的教法而感到大惑不解一样。他问,为什么你们宁愿要坏的宗教而不要好的宗教。他还说,如果你们像中国人一样对洋人不放心,那翁波意西的教派不是很好吗?
那不是你们的精神领袖达赖喇嘛的教法吗?
还是说银子吧。
我们的人很早就掌握了开采贵金属的技术。比如黄金,比如白银。金子的黄色是属于宗教的。比如佛像脸上的金粉,再比如,喇嘛们在紫红袈裟里面穿着的丝绸衬衫。虽然知道金子比银子值钱,但我们更喜欢银子。白色的银子。永远不要问一个土司,一个土司家的正式成员是不是特别喜欢银子。提这个问题的人,不但得不到回答,还会成为一个被人防备的家伙。这个人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喜欢我们的人民和疆土。
我家一个祖先有写作癖好。他说过,要做一个统治者,做一个王,要么是一个天下最聪明的家伙,要么,就干脆是个傻子。
我觉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因为我,就是个大家认定的傻家伙,哥哥从小就跟着教师学习;因为他必须成为一个聪明人,因为他将是父亲之后的又一个麦其土司。
到目前为止,我还受用着叫人看成傻子的好处。哥哥对我很好。因为他无须像前辈们兄弟之间那样,为了未来的权力而彼此防备。
哥哥因我是傻子而爱我。
我因为是傻子而爱他。
父亲也多次说过,他在这个问题上比起他以前的好多土司一样少了许多烦恼。
他自己为了安顿好那个我没有见过面的叔叔, 花去了好大一笔银子。 他多次说:“我儿子不会叫我操心。”
每当他说这话时,母亲脸上就会现出痛苦的神情。母亲明白我是个傻瓜,但她心中还是隐藏着一点希望。正是这种隐藏的希望使她痛苦,而且绝望。前面好像说过,有我的时候,父亲喝醉了酒。那个写过土司统治术的祖先可没有想到用这种办法防止后代们的权力之争。
这天,父亲又一次说了这样的话。
母亲脸上又出现了痛苦的神情。这一次,她抚摸着我的头,对土司说:“我没有生下叫你唾不着觉的儿子。但那个女人呢?”
是的,在我们寨子里,有个叫央宗的女人已经怀上麦其家的孩子了。没有人不以为央宗是个祸害,都说她已经害死了一个男人,看她还要害谁吧。但她并没有再害谁。所以,当土司不再亲近她时,人们又都同情她了。说这个女人原本没有罪过,不过是宿命的关系,才落到这个下场。央宗呕吐过几次后,对管家说,我有老爷的孩子了,我要给他生一个小土司了。土司已经好久不到她那里去了。三太太央宗在土司房里怀她的孩子。人们都说,那样疯狂的一段感情,把大人都差点烧成了灰,生下来会是一个疯子吧。议论这件事的人实在太多了,央宗就说有人想杀她肚子里的儿子,再不肯出门了。
现在该说银子了。
这要先说我们白色的梦幻。
多少年以前…到底是多少年以前,我们已经不知道了。
但至少是一千多年前吧,我们的祖先从遥远的西藏来到这里,遇到了当地土人的拼死抵抗。传说里说到这些野蛮人时,都说他们有猴子一样的灵巧,豹子一样的凶狠。再说他们的人数比我们众多。我们来的人少,但却是准备来做统治者的。要统治他们必须先战胜他们。祖先里有一个人做了个梦。托梦的银须老人要我们的人次日用白色石英石作武器。同时,银须老人叫抵抗的土人也做了梦,要他们用白色的雪团来对付我们。所以,我们取得了胜利成了这片土地的统治者。那个梦见银须老人的人,就成了首任“嘉尔波”…我们麦其家的第一个王。
后来,西藏的王国崩溃了。远征到这里的贵族们,几乎都忘记了西藏是我们的故乡。不仅如此,我们还渐渐忘记了故乡的语言。我们现在操的都是被我们征服了的土著人的语言。当然,里面不排除有一些我们原来的语言的影子,但也只是十分稀薄的影子了。我们仍然是自己领地上的王者,土司的称号是中原王朝赐给的。
石英石的另一个用处也十分重要,它们和锋利的新月形铁片,一些灯草花绒毛装在男人腰间的荷包里,就成了发火工具。每当看到白色石英和灰色的铁片撞击,我都有很好的感觉。看到火星从撞击处飞溅出来,就感到自己也像灯草花绒一样软和干燥,愉快地燃烧起来了。有时我想,要是我是第一个看见火的诞生的麦其,那我就是一个伟大的人物。当然,我不是那个麦其,所以,我不是伟大的人物,所以,我的想法都是傻子的想法。
我想问的是,我是这个世界上有了麦其这个家族以来最傻的那一个吗?
不回答我也知道。对这个问题我没什么要说的。但我相信自己是火的后代。不然的话,就不能解释为什么看到它就像见了爷爷,见了爷爷的爷爷一样亲切。这个想法一说出口,他们——父亲,哥哥,管家,甚至侍女桑吉卓玛都笑了。母亲有些生气,但还是笑了。
卓玛提醒我:“少爷该到经堂里去看看壁画。”
我当然知道经堂里有画。那些画告诉所有的麦其,我们家是风与大鹏鸟的巨卵来的。画上说,天上地下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只有风呼呼地吹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在风中出现了一个神人,他说:“哈!”
风就吹出了一个世界,在四周的虚空里旋转。神又说“哈!”
又产生了新的东西。 神人那个时候不知为什么老是“哈”个不停。最后一下说“哈! ”结果是从大鹏鸟产在天边的巨卵里“哈”出了九个土司。土司们挨在一起。我的女儿嫁给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又娶了我的女儿。土司之间。都是亲戚。
土司之间同时又是敌人,为了土地和百姓。虽然土司们自己称王,但到了北京和拉萨都还是要对大人物下跪的。
是的,还没有说到银子。
但我以为我已经说了。银子有金子的功能本来就叫人喜欢,加上它还曾给我们带来好运的白色,就更加要讨人喜欢了。
这就已经有了两条理由了。不过我们还是来把它凑足三条吧。第三条是银子好加工成各种饰物。小的是戒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