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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也想过要收回成命。但我看见她不断对我从高处投射到院子里的影子吐唾沫,便打消了这个慈悲的念头。
后来,到她老得忘了向我的影子吐口水,我也不再把她放到心上了。她的死,我都是过了一年时间才知道的。即使这样,人们还是说,麦其家对得起傻瓜儿子的奶娘。
我想也是。
天晴时,我望着天上的星星这样想,天气不好的夜里,我睡在床上,听着轰轰然流向远方的河水这样想。后来我不再想她了,而去想那个不被土司接纳的新派僧入翁波意西。他有一头用骡子换来的毛驴,他有一些自己视为奇珍的经卷,他住在一个山洞里面。
等到风向一转,河岸上柳枝就变青,就开出了团团的绒花,白白的柳絮被风吹动着四处飞扬。是啊,春天说来就来,来得比冬天还快。
14。人头
就为了些灰色的罂粟种子,麦其土司成了别的土司仇恨的对象。
一个又一个土司在我们这里碰壁,并不能阻止下一个土司来撞一撞运气。近的土司说,我们联合起来一起强大了,就可以叫别的土司俯首称臣,称霸天下。麦其土司的回答是,我只想叫自己和百姓富有,没有称霸的想法。远的土司说,我们中间隔着那么宽的地方,就是强大起来,你们也可以放心。麦其土司说:“对一个巨人来说,没有一道河流是跨不过去的。”
春天到来了,父亲说:“没有人再来了。”
哥哥提醒父亲:“还有一个土司没有露面呢。”
麦其土司扳了半天指头,以前连麦其在内是十八家土司。
后来被汉人皇帝灭掉三家。又有兄弟之间争夺王位而使一个土司变成了三个。
有一个土司无后,结果是太太和管家把疆土一分为二,结果,连麦其家在内,还是十八家土司。前前后后已经来了十六家土司,没有来的那一家是不久前才跟我们打了仗的汪波土司。父亲说:“他们不会来,没那个脸。”
哥哥说:“他们会来。”
“如果为了那么一点东西就上仇人的门,他就不是藏族人。
那些恨我们的土司也会看不起他。“
“天哪,父亲你的想法多么老派。”
“老派?老派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不一定弓着腰到我们面前来,他可以用别的办法。”
父亲叫道:“他是我手下的败将,难道他会来抢?
他的胆子还没有被吓破吗?“
其实,麦其土司已经想到儿子要对他说什么了。他感到一阵几乎是绝望的痛楚,仿佛看到珍贵种子四散开去,在别人的土地上开出了无边无际的花朵。
我都感到了父亲心头强烈的痛苦,尝到了他口里骤然而起的苦味,体会到了他不愿提起那个字眼的心情。我们都知道土司们都会那样干的,而我们根本没法防范。
所以,你去提一件我们没有办法的事情,除了增加自己的痛苦外,没有什么用处。
聪明的哥哥在这个问题上充分暴露出了聪明人的愚蠢。他能从简单的问题里看出别人不会想到的复杂。这一天我们未来的麦其土司也是这样表现的。他得意洋洋地说:“他们会来偷!”
那个字效力很大,像一颗枪弹一样击中了麦其土司。但他并没有对哥哥发火,只是问:“你有什么办法吗?”
哥哥有办法,他要土司下令把罂粟种子都收上来,播种时才统一下发。土司这才用讥讽的语调说:“已经快下种了,这时把种子收上来,下面的人不会感到失去信任了吗?
再说,如果他们要偷,应该早就得手了。我告诉你,他们其实还可以用别的手段,比如收买。“
未来的土司望着现在的土司,说不出话来。
面对这种尴尬局面,土司太太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神情。
土司又说:“既然想到了,还是要防范一下,至少要对得起自己。”
母亲对哥哥笑笑:“这件事你去办了就是,何必烦劳你父亲。”
未来的土司很卖力地去办这件事情。
命令一层层用快马传下去,种子一层层用快马传上来。至于有多少隐匿,在这之前有没有落一些到别的土司手里,就不能深究了。正在收种子时,英果洛头人抓住了偷罂粟种子的贼。
他们是汪波土司的人。头人派人来问要不要送到土司官寨来。
哥哥大叫道:“送来!怎么不送来?!我知道他们会来偷。我知道他们想偷却没有下手。送来,叫行刑人准备好,叫我们看看这些大胆的贼人是什么样于吧!”
行刑人尔依给传来了。
官寨前的广场是固定的行刑处。
广场右边是几根拴马桩,广场左边就立着行刑拄;行刑柱立在那里,除了它的实际用途以外,更是土司权威的象征。行刑柱是一根坚实木头,顶端一只漏斗,用来盛放毒虫,有几种罪要绑在柱子上放毒虫咬。漏斗下面一道铁箍,可以用锁从后面打开,用来固定犯人的颈项。铁箍下面,行刑柱长出了两只平举的手臂,加上上面那个漏斗,远远看去,行刑柱像是竖在地里吓唬鸟儿的草人,加强了我们官寨四周田园风光的味道。其实那是穿过行刑柱的一根铁棒,要叫犯人把手举起来后就不再放下。有人说,这是叫受刑人摆出向着天堂飞翔的姿态。靠近地面的地方是两个铁环,用来固定脚跟。行刑柱的周围还有些东西:闪着金属光泽的大圆石头,空心杉木挖成的槽子,加上一些更小更零碎的西,构成了一个奇特的景致,行刑柱则是这一景观的中心。这个场景里要是没有行刑人尔依就会减少许多意味。
现在,他们来了,老尔依走在前面,小尔依跟在后头。
两人都长手长脚,双脚的拐动像蹒跚的羊,伸长的脖子转来转去像受惊的鹿。
从有麦其土司传承以来,这个行刑人家便跟着传承。在几百年漫长的时光里,麦其一家人从没有彼此相像的,而尔依们却一直都长得一副模样,都是长手长脚,战战兢兢的样子。他们是靠对人行刑…鞭打,残缺肢体,用各种方式处死…为生的。好多人都愿意做出这个世界上没有尔依一家的样子。但他们是存在的,用一种非常有力量的沉默存在着。行刑人向着官寨前的广场走来了。老尔依背着一只大些的皮袋,尔依背着一只小些的皮袋。我去过行刑人家里,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小尔依看到我,很孩子气地对我笑了一下,便弯下腰做自己的事情了。皮袋打开了,一样样刑具在太阳下闪烁光芒。偷种子的人给推上来,这是一个高大威武的家伙,差点就要比行刑柱还高了。看来,汪波土司把手下长得最好的人派来了。
皮鞭在老尔依手里飞舞起来。每一鞭子下去,刚刚落到人身上,就像蛇一样猛然一卷,就这一下,必然要从那人身上撕下点什么,一层衣服或一块皮肤。这个人先受了二十鞭子。每一鞭子都是奔他腿下去的,老尔依收起鞭子,那家伙的腿已经赤裸裸地没有任何一点东西了。从鞭打的部位上,人们就可以知道行刑柱上是一个贼人。那人看看自己的双腿,上面的织物没有了,皮肉却完好无损。他受不了这个,立即大叫起来:“我是汪波土司的手下!我不是贼,我奉命来找主子想要的东西!”
麦其家的大少爷出场了,他说:“你是怎么找的,像这样大喊大叫着找的吗?
还是偷偷摸摸地找?“
人群里对敌方的仇恨总是现成的,就像放在仓库里的银子,要用它的时候它立即就有了。大少爷话音刚落,人们立即大叫:“杀!杀!杀死他!”
那人叹息一声:“可惜,可惜呀!”
大少爷问:“可惜你的脑袋吗?”
“不,我只可惜来迟了一步。”
“那也免不了你的杀身之祸。”
汉子朗声大笑:“我来做这样的事会想活着回去吗?”
“念你是条汉子,说,有什么要求,我会答应的。”
“把我的头捎给我的主子,叫他知道他的人尽忠了。我要到了他面前才闭上眼睛。”
“是一条好汉,要是你是我的手下,我会很器重你。”
那人对哥哥最后的请求是,送回他的头时要快,他说不想在眼里已经没有一点光泽时才见到主子。他说:“那样的话,对一个武士太不体面了。”大少爷吩咐人准备快马。之后的事就很简单了。行刑人把他的上身解开,只有脚还锁在行刑柱上,这样骨再硬的人也不得不往下跪了。行刑人知道大少爷英雄惜英雄,不想这人多吃苦,手起刀落,利利索索,那头就碌碌地滚到地上了。通常,砍掉的人头都是脸朝下,啃一口泥巴在嘴里。这个头却没有,他的脸向着天空。眼睛闪闪发光,嘴角还有含讥带讽的微笑。我觉得那是胜利者的笑容。不等我把这一切看清楚,人头就用红布包起来,上了马背一阵风似地往远处去了。
总觉得那笑容里有什么东西。哥哥笑话我:“我们能指望你那脑袋告诉我们什么?”
不等我反驳,母亲就说:“他那傻子脑袋说不定也会有一两回对,谁又能肯定他是错的?”
大少爷的脾气向来很好,他说:“不过是一个奴才得以对主子尽忠时的笑容罢了。”
聪明人就是这样,他们是好脾气的,又是互不相让的,随和的,又是固执己见的。
想不到汪波土司又派人来了。这一次是两个人,我们同样照此办理。那些还是热乎乎的人头随快马驰向远处时,大少爷轻轻地说:“我看这事叫我操心了。”
汪波土司的人又来了,这次是三个人。这次,我的哥哥大笑起来,说:“汪波是拿他奴隶的脑袋和我们开玩笑,好吧,只要他有人,我们就砍吧。”
只是这三个人的脑袋砍下来,没有再送过去了。我们这里也放了快马去,但马上是信差。信很简单,致了该致的问候后,麦其土司祝贺汪波土司手下有那么多忠诚勇敢的奴隶。汪波土司没有回信,只是自己派人来把三个人头取走了。至于他们的身子就请喇嘛们做了法事,在河边烧化了事。
有这么轰轰烈烈的事情发生,简直就没有人发觉春天已经来了。
刚刚收上来的罂粟种子又分发下去,撤播到更加宽广的土地里。
15。失去的好药
家里决定我到麦其家的领地上巡行一次。
这是土司家儿子成年后必须的一课。
父亲告诉我,除了不带贴身侍女之外,我可以带想带的任何人。小小身子的塔娜哭了一个晚上,但我也没有办法。我自己点名带上的是两个小厮:索郎泽郎和将来的行刑人尔依。其他人都是父亲安排的。总管是贩子管家。十二个人的护卫小队,带着一挺机关枪和十支马枪。还有马夫,看天气的喇嘛,修理靴子的皮匠,专门查验食物里有没有毒物的巫师,一个琴师,两个歌手,一共就这么多人了。
如果没有这次出行,我都不知道麦其家的土地有多么广阔。如果不是这次出行我也体会不到当土司是什么味道。
每到一个地方,头人都带着百姓出来迎接我。在远处时,他们就吹起了喇叭,唱起了歌谣。等我们近了,人群就在我们马队扬起的尘土里跪伏下去。直到我下了马,扬一扬手,他们才一齐从地上站起来,又扬起好大一片尘土。开始时,我总是被尘土呛住。下人们手忙脚乱为我捶背,喂水。后来,我有了经验,要走到上风头,才叫跪着的人们起身。一大群人呼啦啦站起来,抖擞着衣袖,尘土却飘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下马,把马枪交给索郎泽郎。我要说他真是个爱枪的家伙,一沾到枪,他就脸上放光。他端着枪站在我的身后,呼吸都比寻常粗重多了。在我和随从们用敬献的各种美食时,他什么也不吃,端着枪站在我身后。
我们接受欢迎的地方,总是在离头人寨子不远的开阔草地我们在专门搭起的帐篷里接受跪拜,美食,歌舞,头人还要还要把手下的重要人物介绍给我。比如他的管家,下面的寨子的寨首,一些作战特别勇敢的斗士,一些长者,一些能工巧匠,然后,还有最美丽的姑娘。我对他们说些自己觉得没有意思,他们却觉得很有意思的废话。我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我说这些话没有什么意思。跛子管家说,少爷不能这样说,麦其家的祝福麦其家的希望对于生活在麦其家领地上的子民来说,怎么会木重要呢。他是当着很多人对我说这话的,我想是因为他对我不够了解。于是,我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住口吧,我们住在一个官寨里,可是你也不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
说完这句话,我才对跪在面前的那些人说:“你们不要太在意我,我就是那个人人知道的土司家的瓜儿子。”
他们对这句话的反应是保持得体的沉默。
这些事情完了,我叫索郎泽郎坐下吃我们不可能吃完的东西:整个整个的羊腿,整壶整壶的酒,大挂大挂的灌肠。稀奇一点的是从汉地来的糖果,包在花花绿绿的纸片里面,但我已经叫小尔依提前给他留了一点。索郎泽郎吃了这些东西,心满意足地打着嗝,又端着枪为我站岗。叫他去休息他怎么也不肯。我只好对他说:“那你出去放几枪,叫尔依跟你去,给他也放一两枪。”
索郎泽郎就是放枪也把自己弄得很累。他不打死的靶子,而要打活动目标。小尔依很快就回来了,他说:“索郎泽郎上山打猎去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跟着去。
他笑笑:“太累人了。”
我开玩笑说:“你是只对捆好的靶子有兴趣吧。”
小尔依还是笑笑。
山上响起了枪声,是我那支马枪清脆的声音。晚上,头人派出漂亮的姑娘前来侍寝。这段时间,每天,我都有一个新的女人,弄得下面的人也显得骚动不安。管家在有些地方也能得到相同的待遇。他的办法是叫人充分感到土司少爷是个傻子,这样人家就把他当成土司的代表,当成有权有势的重要人物。这样的办法是有效果的。他得到了女人,也得到了别的礼物。他太把我当成一个傻子了。有一天,我突然对管家说:“你怕不怕尔依。”
管家说:“他父亲怕我。”
我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害怕他。”
他想再从我口里问出点什么来时,本少爷又傻乎乎地顾左右而言它了。这样的巡游不但愉快,而且可以叫人迅速成长。
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显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叫小瞧我的人大吃一惊。
可是当他们害怕了,要把我当成个聪明人来对待的时候,我的行为立即就像个傻子了。比如吧,头人们献上来侍寝的女人,我在帐篷里跟她们调情做爱。人们都说,少土司做那种事也不知道避讳吗?我的随从里就有人去解释说,少土司是傻子,就是那个汉人太太生的傻子。索郎泽郎却不为帐篷里的响声所动,背着枪站在门口。
这是对我的忠诚使然。小尔依对我也是忠诚的。他带着他那种神情,那种举止,四处走动,人家却像没看见他一样。所以他知道人们在下面说些什么。我是从不问他的。当我们从一个头人的领地转向另外一个头人的领地,在长长的山谷和高高的山口,在河岸上,烈日当头,歌手们的喉咙变得嘶哑了,马队拉成长长一线时,小尔依便打马上来,清一清喉咙,那是他要对我讲听来的那些话了。小尔依清一清喉咙作为开始,说这个人说了什么,那个人说了什么,都是客观冷静的叙述,不带一点感情色彩。我常对两个小厮说,你们必须成为最好的朋友。有个晚上,我不大喜欢此地头人送来的姑娘。因为她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我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不回答。我问是不是有人告诉她我是傻子。她噘着嘴说:“即使只有一个晚上,也要要我的人真心爱我,而少爷是不会的。”
我问她怎么知道我不会爱她。
她扭扭身子:“都说你是个傻子嘛!”
那天夜里,我站在帐篷外面,叫我的小厮跟她睡觉。我听到索郎泽郎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熊那样喘息,咆哮。他出来时,月亮升起来了。我又叫小尔依进去。小尔依在里面扑腾的声音像一条离开了水的大鱼。
早上,我对那个姑娘说:“他们两个会想你的。”
姑娘跪下来,用头碰了我的靴子。我说:“下去吧,就说你是跟少爷睡的。”
我想,这事会惹这里的头人不高兴,便对他提高了警惕,酒菜上来时,我都叫验毒师上来,用银筷试菜,用玉石试酒,如果有毒,银筷和玉石就会改变颜色。这举动使头人感到十分委屈,他精心修饰过的胡子不断地战抖,终于忍不住冲到我面前,把每一样菜都塞进了嘴里,他把那么多东西一口咽下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了。他喘过气来,说:“日月可鉴,还没有一个麦其土司怀疑过我的忠心。少爷这样,还不如杀了我。”
我想自己犯了个不该犯的错误,但想到自己是傻子,心里立即又释然了。
跛子管家也对我说:“少爷对其他人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