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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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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司问行刑人能不能治好他。
  老尔依说:“要是屎没有流出来,就能。”
  尔依很干脆地说:“父亲的意思是说,大少爷会叫自己的粪便毒死。”
  土司的脸变得比哥哥还苍白。他挥挥手,说:“大家散了吧。”大家就从大少爷的屋子里鱼贯而出。尔依看着我,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我知道他是为我高兴。
  塔娜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她的意思我也知道。是的,哥哥一死,我就会名正言顺地成为麦其土司了。我不知道该为自己高兴,还是替哥哥难受。每天,我都到哥哥房里去两三次,但都没有见他醒过来。
  这年的春天来得快,天上的风向一转,就两三天时间吧,河边的柳枝就开始变青。又过了两三天,山前、沟边的野桃花就热热闹闹地开放了。
  短短几天时间,空气里的尘土就叫芬芳的水气压下去了。
  哥哥在床上一天天消瘦下去,父亲却又恢复了精神。他不再整夜热敷了。他说:“看吧,我要到死才能放下肩上的担子。”他那样说,好像只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还没有死去,就开始发臭了。哥哥刚开始发臭时,行刑人配制的药物还能把异味压下去。那都是些味道很强烈的香草。后来,香草的味道依然强烈,臭味也从哥哥肚子上那只木碗下面散发出来。两种味道混合起来十分刺鼻,没人能够招架,女人们都吐得一场糊涂,只有我和父亲,还能在里面呆些时候。我总是能比父亲还呆得长些。这天,父亲呆了一阵,退出去了。在外面,下人们把驱除秽气的柏烟扇到他身上。父亲被烟呛得大声咳嗽。这时,我看到哥哥的眼皮开始抖动。他终于醒了,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说:“我还在吗?”
  我说:“你还在自己床上。”
  “仇人,刀子,麦其家仇人的刀子。”
  他叹口气,摸到了那只扣在肚子上的木碗,虚弱地笑了:“这个人刀法不好。”
  他对我露出了虚弱的笑容,但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便说:“我去告诉他们你醒过来了。”
  大家都进来了,但女人们仍然忍不住要吐,麦其家的大少爷脸上出现了一点淡淡的羞怯的红晕,问:“是我发臭了吗?”
  女人们都出去了,哥哥说:“我发臭了,我怎么会发臭呢?”
  土司握着儿子的手,尽量想在屋里多呆一会儿,但实在呆不住了。他狠狠心,对儿子说:“你是活不过来了,儿子,少受罪,早点去吧。”说完这话,老土司脸上涕泪横流。
  儿子幽怨地看了父亲一眼,说:“要是你早点让位,我就当了几天土司。可你舍不得。我最想的就是当土司。”
  父亲说:“好了,儿子,我马上让位给你。
  哥哥摇摇头:“可是,我没有力气坐那个位子了。我要死了。”说完这句话,哥哥就闭上了眼睛,土司叫了他好几声他也没有回答,土司出去流泪。这时,哥哥又睁开眼睛,对我说,“你能等,你不像我,不是个着急的人。知道吗?我最怕的就是你,睡你的女人也是因为害怕你。现在,我用不着害怕了。”他还说,“想想小时候,我有多么爱你啊,傻子。”是的,在那一瞬间,过去的一切都复活过来了。
  我说:“我也爱你。”
  “我真高兴。”他说。说完,就昏过去了。
  麦其家的大少爷再没有醒来。又过了几天,我们都在梦里的时候,他悄悄地去了。
  大家都流下了眼泪。
  但没有一个人的眼泪会比我的眼泪更真诚。虽然在此之前,我们之间早年的兄弟情感已经荡然无存。我是在为他最后几句话而伤心。塔娜也哭了。一到半夜,她就紧靠着我,往我怀里钻。我知道,这并不表示她有多爱我,而是害怕麦其家新的亡灵,这说明,她并不像我那样爱哥哥。
  母亲擦干眼泪,对我说:“我很伤心,但不用再为我的傻子操心了。”
  父亲重新焕发了活力。
  儿子的葬礼,事事他都亲自张罗。他的头像雪山样白,脸却被火化儿子遗体的火光映得红红的。火葬地上的大火很旺,燃了整整一个早上。中午时分,骨灰变冷了,收进了坛子里,僧人们吹吹打打,护送着骨灰往庙里走去。骨灰要供养在庙里,接受斋醮,直到济嘎活佛宣称亡者的灵魂已经完全安定,才能入土安葬。是的,一个活人的骨头正在坛子里,在僧人们诵念《超生经》的嗡嗡声里渐渐变冷。土司脸上的红色却再没有退去。他对济嘎活佛说:“好好替亡人超度吧,我还要为活人奔忙呢。又到下种的时候了,我要忙春天的事情了。”
  39。心向北方
  这一年,麦其家的土地,三分之一种了鸦片,三分之二种了粮食。其它土司也是这么干的。经过了一场空前的饥荒,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在家里又呆了一年,直到哥哥的骨灰安葬到麦其家的墓地。
  父亲对土司该做的事情,焕发出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高的热情。他老了,女人对他没有了吸引力,他不吸鸦片,只喝很少一点酒。他还减去了百姓们大部分赋税。
  麦其家官寨里的银子多得装不下了。麦其土司空前强大,再没有哪个土司不自量力,想和我们抗衡。百姓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居乐业,从来没有哪个土司领地上的百姓和奴隶像现在这样为生在这片土地上而自豪。有一天,我问父亲,要不要叫在边界上的跛子管家回来,他不假思索地说:“不,他就呆在那里,他一回来,我就无事可干了。”
  那天,我们两个在一起喝茶。
  喝完茶,他又说:“谁说傻瓜儿子不好,我在你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你死去的哥哥面前,我可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是的,你不必提防我。”
  土司脸上突然布满了愁云,说:“天哪,你叫我为自己死后的日子操心了。”
  他说,“麦其家这样强大,却没有一个好的继承人。”
  塔娜说:“你怎么知道我的丈夫不是好继承人?”
  土司变脸了,他说:“还是让他先继了茸贡土司的位,再看他是不是配当麦其土司。”
  塔娜说:“那要看你和我母亲哪个死在前头。”
  父亲对我说:“傻子,看看吧,不要说治理众多的百姓,就是一个老婆,你也管不了她。”
  我想了想,说:“请土司允许我离开你。我要到边界上去了。”
  父亲说:“但要说好,边界上的地方是我借给你的,等女土司一死,你就把那地方还给我。”
  土司太大笑了,说:“听见没有,麦其土司是不死的,他要在这个世界上,跟着仓库里的银子活一万年。”
  土司说:“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壮实了。”
  塔娜对土司说:“这样的话传出去,杀手又会上门来的。上一次,他就因为你做出快死的样子才杀了你儿子。”
  土司盼着我们早点出发。他准我带上第一次去边界时的原班人马。两个小厮索郎泽郎和尔依没有什么问题,卓玛好像不想离开她的银匠。我叫人把银匠找来,叫他也跟我们一起去。但他拒绝了。他说土司要请很多银匠来打造银器,并已允诺他做班头。我说,那你们两个就只好分开了,因为我也不想卓玛老做厨娘。我问卓玛是不是想老是做下贱的厨娘,卓玛光流泪,不回答。我知道她不想做厨娘。出发那天,我满意地看到卓玛背着自己一点细软站在队列里。我叫尔依牵一匹青色马给她。
  另外,我还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书记官。
  我们的马队逶迤离开时,回望麦其家的官寨,我突然有一个感觉,觉得这座雄伟的建筑不会再矗立多久了。背后,风送来了土司太大的声音,但没有人听得出来,她在喊些什么。我问书记官,要是老土司不死的话,我的母亲是不是也不会死去?
  书记官用眼睛说,怎么会有不死的肉体?少爷。
  我们都知道灵魂是不断轮回的。我们所说的死,是指这个轮回里的这个肉体。
  谁又真正知道上一世和下一世的事情呢。我问书记官:“父亲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会死去呢?”
  他用眼睛说,权力。
  看看吧,一有书记官在,我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了。路上,书记官写了一首诗献给我。诗是这样写的:你的嘴里会套上嚼子,你的嘴角会留下伤疤;你的背上将备上鞍子。
  鞍上还要放一个驮子;有人对你歌唱,唱你内心的损伤。
  有人对你歌唱,唱你内心的阳光。
  跛子管家到半路上来接我们了。
  他用迎接土司的隆重礼节来迎接我。
  “让我好好看看,少爷都走了两年了。”
  “是有这么长时间了。”
  “大家都好吧。”
  “我把桑吉卓玛也带回来了。”
  管家的眼睛有点红了,说:“少爷真是好人,你回来了就好,你们都好就好。”
  塔娜说:“这有什么用处,我们走时是什么样子,回来还是什么样子。”
  管家笑了,说:“太太不要操心,少爷会当上土司的。”
  住在半路的这个晚上,帐篷外面是一地月光。等塔娜睡熟之后,我起身到月光下漫步。哨兵手里的枪刺在不远的岩石后面闪着寒光。走过管家帐篷时,我咳嗽了一声,然后走到远些的地方。不久,一个人从管家帐篷里出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看那背影,像是桑吉卓玛。我笑了。她刚嫁给银匠时,我心里曾十分难受,现在,这种感觉已经没有了。她和管家都是我所喜欢的人,就叫他们在一起吧。管家来到我面前说:“我听见是少爷的声音。”
  我说:“起来看看月亮。”
  管家笑了:“那你好好看看。”我便看着月亮。这里是北方,是高原,月亮比在麦其家官寨所在的地方大多了。这里,月亮就在伸手可及的天上,月亮就在混潺潺的溪流声里微微晃荡。管家的声音像是从月亮上传来:“从麦其每传来一个消息,我都担心你回不来了。”
  我不用去看管家的脸,他的话是真诚的,何况是在这样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人要撒谎也不会挑这时候。我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但我的心里有着隐隐的痛楚。这一去,我的妻子背叛过我,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对手死了。老土司稳坐在高位之上,越活越有味道了。我把希望寄托在土司太大身上,她一向是想让我继承土司位子的,但哥哥一死,她的态度就变得暧昧起来。她说我父亲再也不会去找一个新的女人了,所以,她的儿子不必着急,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但我没有看到什么好处。离开那天,她又对我说,她不是反对我当麦其土司,而是害怕我的妻子成为麦其土司太大,因为,她还有些年头要活,她已经做惯了土司太太。
  管家叫了我一声。
  “你有什么话就说。”
  他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是塔娜的母亲,茸贡女土司来的,我不识字,管家说,女土司信里的意思是叫女儿女婿不必忙着回去看她。管家告诉我这一切后,说:“少爷你不必伤心。”
  我说:“他们死时我才会伤心。”说完,我拿着茸贡土司的信往帐篷里走。心里想,这下,可要在边境上住下去了。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想起了远走他乡的叔叔。今天,我特别想他。就像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一样。管家在我身后说:“我回去睡了。”
  我听见自己说:“唔。”
  管家膛着月光走了。我掀开帐篷门,一方月光跟着溜进来,落在塔娜身上。她笑了。她就是刚从梦中醒来,笑容也十分灿烂动人。我放下门帘,她的笑脸重新陷入了黑暗,看不见了。但她的笑声还在黑暗里回荡:“出去找姑娘了?”
  我摇摇头,信纸在我手上沙沙作响。
  “你要说话嘛,傻子,我知道你在摇头,你却不知道在黑暗里摇头人家看不见吗?”
  我又把帐篷门帘掀开,让月光照亮,这回,她不仅知道,而且也能看见了。在这月光如水的深夜里,塔娜笑了:“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我又摇摇手中的信纸。塔娜是识字的。她说:“把灯点上吧。”
  灯光下,她说:“是母亲来的。”我在被窝里躺下了,她看完信,不再说话了。
  我说:“她也不想我们去她那里。”
  塔娜说:“她叫我们不必挂念她。”
  我说:“要是有人挂念土司,那是挂念土司的位子。”
  塔娜说:“母亲说,我已经是麦其家的人了,叫我们不要操心茸贡家的事情。”
  茸贡女土司在信中说,麦其家发生了那么多事,够叫你们操心了,你们该替承受了丧子之痛的老土司多担些事情了,虽然女婿是个傻子,但也是个不一般的傻子,是个偶尔会做出聪明事情的傻子。她说,“听说你们又要到北方了,不在土司官寨呆着,到边界上去干什么?”最后,我的岳母说,“你们不要大牵挂我,现在,饥荒已经过去了。”
  塔娜还以为自己永远是母亲的掌上明珠,永远是茸贡土司千娇百媚的女儿,她含泪对着信纸说:“母亲,你不要女儿了。”
  信纸在她手中沙沙作响,她想再看一遍信,灯里的油却烧尽了。黑暗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动物油脂气味。塔娜靠在我怀里,说:“傻子啊,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我们自己的地方。”
  “你会叫天下最美丽的太大受到委屈吗?”
  “你会成为土司太太。”
  “你不会叫我受伤害吧?我是天下最美丽的姑娘,你听过我唱的歌吗?”
  我当然听过。而且,那支歌现在就在我耳边响起了。我们做了好久没有做过的事情。完事后,她的手指还在我胸口上游动,我问她是不是在起草给茸贡女土司的回信。她却把一滴眼泪落在了我胸口上。眼泪有点烫人,我禁不住战抖一下。她说:“跟你哥哥睡觉伤了你,是吗?”
  这个女人!我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就是我这个傻子也不会对人问这样的问题,去唤醒别人心头的痛苦。那时,我想杀了我哥哥。后来,杀手,还加上一件紫色衣服合力把哥哥结果了,使这个风流倜傥的家伙散发了那么多的臭气。想到这些,就像是我下手把哥哥杀死的一样。但那只是心里的感觉,负罪感只是在心里。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冷酷:“好在,你身上没有他那令人恶心的臭气。”
  “我的身子是香的,你闻闻,不用香料就有香气。”
  我闻了。
  她又说:“傻子啊,可不要再让别的男人叫我动心了。”绝色女子总有男人打主意,这个我知道。要是他们来抢,我能竭尽全力保护。但她甘心情愿到别人床上,那谁也没有办法。她大概猜到我此时的想法,一边用手指在我胸口上乱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好了,不要生气了,到了边界上,叫管家给你找个姑娘。我们俩已经绑在一起,分不开了。”
  她到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真叫我感到心酸。
  重新上路时,我一直在想她这句话。管家说,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肯这么想就不错了。我想也是这样的。什么事一想通,走起路来也轻快多了。
  我又回到边界上了!
  我要给书记官一个合适的房间。我对他说:“要离我近,清静,宜于沉思默想,空气清新,还要光线明亮,是这样吗?”他一个劲点头,脸上红光闪闪。我敢说,从第一次被割去舌头时起,他还从没有这样激动过。他不大相信边界上不是一座堡垒,而是—座开放的建筑。他更不相信,这里会有一个巨大的,汇聚天下财富的市场。作为一个记载历史的人,在官寨里,他记载了麦其土司宣布逊位而并不逊位,记载兄弟之间关于土司位子的明争暗斗,记载土司继承人被仇家所杀,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过去历史的重复。现在,他却在边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崭新的东西,一双眼睛灼灼发光。他会把这一切都详详细细地写下来。我亲自带他到喧闹的市场上转了一圈。我带着他进了仇人的酒馆,这是我很熟悉的地方。店主看看我,笑笑,好像我没有离开两年,昨天还在店里醉过一样。我问店主,他弟弟回来了吗?他看了看书记官。我说这个人没有舌头。他说,做了那种事的人总是要藏—藏的,不然就不像个杀手了,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规矩。
  街道真是个好东西,坐在店里看着那么多的人骑马,或者步行,在眼前来来去去,空气中飞扬着尘土,虽然我要用手罩住酒杯,遮挡尘土,这酒喝起来却分外顺口。我正和店主说话,两个小厮进来了,说是管家正在找我。我给两个小厮一人要一碗酒,叫他们慢慢喝着。
  40。远客
  向北走出街口,是河,管家在河上架起了一座漂亮的木桥。桥的另一头,正对着我那个开放的院落。管家等在桥头,说:“猜猜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我猜不出来。管家笑笑,领着我们向着餐室走去。桑吉卓玛穿着光鲜的衣服站在门口,迎接我们。我说:“好嘛,我没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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