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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的黄昏。这事让乌云激动了一阵子。据说上海能治儿童痴呆症,等过一阵子有空了,就带会阳去试一试;山东海城的朱妈来信说,老三京阳越长越俊了,他很乖,听话得很,总是待在她身边,像个闺女。关山林笑骂道,朱妈倒是会带,把个儿子带成了闺女,以后是当男兵还是当女兵?湖北老家方面也有信来,说老四湘阳贼精,他知道怎么把好吃的弄到自己嘴里,他想要什么决不大吵大闹,他有自己的办法把它们弄到手,在这方面大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当然,家里需要一些补贴,否则没法养活那个贪婪的小东西。老五湘月长势良好,谁都夸这个丫头长得像妈妈,不过孩子没出月,也不能老占人家老百姓的便宜,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到哪儿都不能忘,得想办法补上这个情。他们就那么坐着聊着,一点困劲儿也没有,一直聊到鸡叫二遍。后来他们不聊了。他说,天不早了,你身上有彩,不方便,早点儿歇着吧。她说,那就歇吧。她就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上床灭了灯,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从此他们就保持了这种分床的格局,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合到一起来睡的事,一直到他们老了,他们再也没有睡到一张床上。
7 豹困樊笼
关山林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他的焦灼不安、喜怒无常、暴戾乖张连他的部下都难以忍受。他仍然爱哈哈大笑,但他开怀大笑的时候你可以感到他内心深处的反复无常,他的笑声常常会突然间中止,就像一架飞快转动的风车骤然折断了扇叶那样令人心里发怵。他对部下的严厉日益加深,他总是骂他们是一群饭桶,除了能把皮鞋擦干净之外什么事也干不了。他悲哀地说一支不打仗的军队是一群世界上最没有用处的窝囊废。这就是他的观点。他仍然坚持锻炼身体,他对渐隆的小腹忧心忡忡,同时对出现在胳膊和腿上多余的脂肪部分表现出了一种敏感态度。应该说他仍然十分结实,他身材魁梧匀称、肌肉有力、行动灵活、身体的活力没有任何衰老迹象。他每天早晚各做一百次俯卧撑,然后他跑步,跑三公里或者五公里,即使下雨的天气,他也穿着雨衣坚持跑。他在双杠上做屈腿九十度能坚持十秒钟甚至更长,这得取决是在早饭前还是早饭后,如果是早饭前,他肯定能打破这个纪录。早饭是两个二两的馒头,一碗稀饭,用不着任何菜;中午有半斤米饭和一碗红烧肉就足够了;晚上是他胃口最良好的时候,如果不给他限制,他一个人能干光一大叠摊饼。当然没有人限制他,困难时候已经过去了,他的薪水足够他吃光半个湖南省产下的粮食。如果不算他那一身的伤疤和仍躺在身体里的那些金属零碎,他什么毛病也没有,结实得像一只四周岁的豹子。他的生活习惯好极了,早睡早起,不睡懒觉,不吃零食,不吸烟,不喝茶,不在白天的任何时候打饨,没有任何恶习。然而他的问题出在他的脾气上。很多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着一面白墙或是一张地图沉默无语,无论是三伏酷暑还是三九严寒,他赤裸的头上总冒着袅袅热气,让人感到他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令人不可思议。关山林的坏脾气不仅仅来自乌云或是他们的孩子,不,甚至它和他们根本没有关系。乌云知道这一点,她知道她和孩子们会给他增添烦恼,让他心灰意懒,但他们伤害不了他。伤害他的是另外一种东西。是战争与和平。关山林过去曾是何等的畅快过呀!他从十六岁当兵,打了几十年的仗,他的半个生命都是在枪林弹雨中打过来的,他早已习惯了那种拼搏厮杀的生存状态,以至灵魂中都无时无刻地弥漫着芳香的硝烟味。他从恐惧、憎恶、无知、无畏、洒脱直到醉心与迷恋于战场。他渴望力量与力量、智慧与智慧、生命与生命的较量,那是强者之间最高级的较量。他渴望战胜逆境与死亡,赢得战胜之神的荣誉桂冠!广阔无垠的战场上两旗招摇两军对垒,壮丽的狼烟在凄厉的军号声中冲天而起。素昧平生的双方士兵在弹尽粮绝之后疲惫不堪地厮抱到一起,如同亲密的弟兄一般在泥泞中跌扑翻腾。军中帐帷中消息接踵,谋士颦眉,主帅在清冷的山风中经历着每一分钟都有可能由胜利者沦为失败者的忍耐与煎熬。枪声稀落以后战场上寂静异常,如血的夕阳中一匹胯部挂了彩的战马在遍地的尸首中寻找它的主人。一只良久无处停落的小鸟此刻在一个尚未散尽热气的士兵的胸脯上稍作小鼓,而早生的夜风开始款款出动,吹散硝烟,评判这场战斗的失败者和胜利者……如今这一切都消失了,它们已经成为过去的美梦,只有靠着回忆,它们才会出现片刻。回忆已经成为关山林生命中的海市蜃楼,虚幻得令人不可相信。河清海偃,天下太平,关山林在三十九岁之后失去了战场,此后他又在和平年代里度过了他另外的十一年,这是他作为军人的黄金时代,是无论智慧和信念还是勇气和经验都处于最巅峰的时代。除了期冀不停地日夜磨砺他彻冷的战剑之外,他无为可作。他有些迷惑了,他不知道在战争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打铁吗?缝衣服吗?种地或者打兔子吗?对此他丝毫不感兴趣。他是血与火创造出来的,他是战争的儿子,他只属于战争!放马南山使他痛苦不堪,刀枪入库让他心疼不已,但是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找不到敌人了,他失去了他的战场!他焦灼、烦躁、失落、寂寥、无奈、迷惘,他的脾气越来越坏,越来越令人琢磨不定。军人关山林在整整十一年中经历着一种爪稀齿钝筋骨松弛的折磨,在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他就冲进打靶场中抱起一挺机枪狂扫一气,直到把枪管打红,直到把一整箱子弹打光,然后他将怀里的机枪丢在地上,看着子弹消失的方向深深地长长地叹一口气。他仍然每天早晨起来在大雨中奔跑,昂着头挺着胸奔跑,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支撑他那双腿顽强不屈地向前奔跑的,只是不死的信念了。
1962年10月,一个机会再次出现在关山林面前。20日,印度军队自中印边界东西两段同时向中国发动大规模的武装进攻,在自行火炮和轮式装甲车的掩护下,大个子大胡子印度兵像一群黄羊似的往边境线中国一方冲来,不顾一切地扑进了中国边防军的工事里,与中国边防军厮杀作一团。中国军队忍无可忍,奋起反击。战况很快传达到关山林这一级,关山林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精神为之一振,一瞬间他豹目骤亮短发乍起,全身的筋骨如水溅油锅一般僻啪僻啪炸响。关山林意识到这将是他军人生活中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他要得到它,他必须得到它!关山林立即向上级部门打了请战报告,要求调他到中印边境前线去。有关部门没有打算理睬他。不是他一个递交请战书,全军上下,从参军三天的列兵到官至大将的将军都有人请战,别说那么点儿边境冲突用不着几百万军队一起上,就算用了,几百万人往那儿一踩,踩得面目全非,叫外交部日后怎么和人家划分领地去?但是耐不住关山林一天一份地向上交报告,有关部门就在电话里向关山林解释说,你的工作是后方军事工业生产,你把你的活干好了就是对前线的最大支援。关山林不服,说,光生产枪呀炮呀的不解气,看着人家打仗更憋气,让我上战场,我宁肯官降五级!有关部门哭笑不得,说,你又没犯错误,降你三级干什么?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关山林急了,火了,和人家吵架,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用我!你们不就是因为1949年在青树坪那一仗吗?那一仗我是失了手,我失了手你们处分我好了,该上军事法庭上军事法庭,该枪毙枪毙!你们为什么不处分我?你们不处分我,拿我流放,让我看西洋景,这比枪毙我还毒!这下有关部门可恼了,放下电话就议论,说,这个关山林,无理取闹,真是胡搅蛮缠!建国以后他就没有老实过,一会儿要打美国佬,一会儿要打台湾,一会儿要去西藏,一会儿又要去中印前线,还说搞军事工业是拿他流放,简直无纪律无原则!有关部门打算给关山林一个批评处分,让他有一个教训。后来有两件事为关山林解了围。一个是有关部门接到了关山林的妻子乌云的一封信。乌云这封信是背着关山林写的。乌云在一信中写道,1949年在青树坪老关他是打了败仗,给革命造成了不应有的损失,可是,在这之前他为革命打过多少胜仗呢!他打‘过的胜仗是他失败的十倍,百倍!难道这还不能相抵他一次的失误吗?你们让老关上前线去吧!他等仗打等得很苦,他已经等了整整十一年了!这一辈子,也许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如果要立军令状,我愿意和老关站在一起,以我们全家的名义签名画押,他若是输了,我和我的孩子们陪他一同上军事法庭!……这位女军官和她的丈夫如出一辙,是她而不是他使有关部门深受感动。而一位熟悉关山林的上级也发了话,关山林调皮是调皮了点,请战上前线也不是什么坏事嘛,当兵的打起仗来不往前面冲那还叫什么当兵的,那不成老百姓了吗!这两个人解了关山林的围,使关山林摆脱了一次处分。但是关山林终究还是没有得到上前线的机会,直到一个多月后,他知道了中国军队已经把那些兔崽子们撵过了麦克马洪防线,并且把他们的屁股踢肿了。现在他又一次失去了机会,它像一只巨大的气球一样在他的上空晃了一下又飞走了。关山林失望极了,他想,他们有太多可以使用的人,他们不需要我,他们不承认我是最优秀的,或者,他们认为我已经老了。这一天他第一次没有练他的俯卧撑,没有在车辆稀少的公路上挺着胸膛长跑。他仍然起得很早,差不多是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来了,起来之后他就走出屋外,在院子里坐下。黎明前时分世界很安静,空中还没有小鸟飞过的痕迹,空气里有一股泥大苦涩的芬芳味,夜风在这里做着最后疲惫的散步。他坐在那里,腰杆笔直,双肘枕在腿上,目光向前,一动不动地,直到晨露溽湿了他的衣裳。乌云在早上六点钟的时候醒来了。乌云醒来的时候有一种失落感。她穿衣起床,先到关山林的房间看了看。他不在房间里。她想他也许去跑步了。但是没有,他坐在院子里,心如止水,像是一块在等待风化的石头。她轻轻地走过去,从旁边看他,她惊诧地发现他的鬓角出现了好几根白头发!他才五十二岁,他肌骨健壮、精力充沛,可他却有白头发了!她站在他的身后没有做声,她想她是走过去把那几根白头发拔下来呢,还是听凭它们的存在?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拿不定主意。
第五部 四川(1964—1975)
1 恩恩相报
1964年10月16日,中国自行制造的第一颗原子弹在西北的一片荒漠中爆炸了。
两天以后,关山林接到调令,前往西南军事工业基地工作。
数周之后,在军火重镇重庆市的一栋欧式红色洋楼里,关山林有了一间十分阔气的办公室。那栋红楼是旧时重庆市市长杨森的公寓,隐藏在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花木丛中,方圆数平方公里围上了高高的栅栏,大门的持枪士兵有两个,另有一名军官执哨,对进出的车辆人员进行严格的检查。
乌云带着老大路阳、老二会阳和老五湘月随同丈夫一道调往重庆。乌云在重庆脱去了军装,成了一名转业军人。关山林说,组织上提倡部队干部转业支援地方,我是领导,我得带这个头,你还是转业吧。乌云不愿离开部队,不愿脱下穿了十八年的军装,但是她拗不过关山林。关山林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便把乌云转业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干部部门甚至已经准备了乌云的去向。乌云交出了军官证,拿回了转业军人证。她哭了。关山林皱着眉头说,你这个人,你抹什么眼泪?又不是要你去死,有什么好伤心的?组织上需要,干什么不是革命!乌云擤着鼻涕红着眼圈道,要服从组织需要,那你为什么不自己转业?你转业就不是革命了?你拿我来挣表现。关山林觉得乌云太浅薄,太无知了。关山林说,笑话!你真是笑话!你这话既没水平又没常识。我能转业吗?我是军人,我这个军人和你这个军人不一样!你懂不懂?乌云很生气,这才是没有道理的话,他当然是军人,这用不着说,可她也是军人,军人就是军人,没有区别,难道过去十八年她只是一个穿着军装的老百姓吗?她这么想,但是她和他说不清楚,他有他的一套理论,他才懒得和这世界上别的理论合作呢!乌云转业后分配到五机部一六一厂工作,职务是厂职工医院党委书记。一六一厂是一家大型兵工厂,生产坦克和自行炮,工厂有一万多名职工,老工人大多是解放前的老兵工,厂里的复员转业军人占了半数。因为系统仍属军事工业,复员转业军人又多,乌云在这里仍然感受到一种浓厚的部队氛围,同志之间,上下级之间关系很融洽,所以她很快就适应了。只是她发现自己的偏头疼、低血糖、风湿性关节炎越来越严重了,同时又新添了支气管哮喘的毛病,而且子宫摘除之后,她的脾气也变得急躁了,对很多事不怎么耐烦。连关山林都觉察出来她的变化,说,你是怎么回事?你过去不是这个样子的呀?乌云当然知道过去她不是这个样子,过去她快乐活泼健康随和,过去她身上的每一个零件都完好无损,可现在呢?她才三十六岁就落下了一身的毛病,你要她怎么样?但是乌云不想和关山林说这些,一说他们准吵架,她才不想和他吵架呢。
十五岁的老大路阳已经是个非常标致的小伙子了。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长得人高马大,宽肩窄臀,浓眉大眼。他爱剃一个发茬很短的头,这一点儿也像他的父亲。路阳学习成绩不错,他属于那种并不特别用功但天赋很好的学生,考试总是拿双百分。他把大量的时间用在功课之外,比如读军事小说,比如航模制作,比如看电影。有两项业余爱好是他是为投入的。其中一项是体育锻炼。他一直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十五岁个头就有一百七十五公分,穿四十码的球鞋,中线球投得又快又准,令对手特别头疼。他还参加了田径队,跳高跳远的校纪录都由他保持着。他最拿手的体育项目是单杠,双手大回环他能一口气做四到五个,这个数字让体育老师都感到脸红。有一次他还试图做一个单手大回环,可是没成功,他从杠上摔了下来,跌了个鼻青脸肿。让人骄傲的是路阳从来不是个大惊小怪的懦弱孩子,对于伤呀痛呀的他一向满不在乎,要是他的手被刀子削去了一块皮,他一准不包扎,把伤口流出的血塞进口里吮干净,该干什么他照样干什么。他的另一项爱好是沙盘。那是一种军事参谋和指挥官们使用的工具。路阳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或者贿赂了军械处的那些年轻军官,他们给了他整整一套沙盘。可变式地形盘、坦克、装甲车、重炮、轻炮、轻重机枪、使用各种武器的小锡兵、碉堡、鹿等,甚至还有几架容克斯86轰炸机、B——17飞行堡垒战略轰炸机、马丁战斗机和三菱式战斗机,其兵力装备足足可以打一整场大规模的战争。路阳对这套沙盘的着迷程度让关山林都感到吃惊,他常常在星期天里一玩就是一上午。你不得不承认路阳对于军事有着相当的开赋,他能十分熟练地在沙盘地复演出二战时东线战场上的所有著名战役。关山林有一次出于好奇,要这个正在读初中三年级的小子和自己比试一下,他们把床上的东西全部掀到地下,爬到床上开始开战。关山林吃惊地发现儿子是个难以驾驭的对手,他运兵如诡,常出奇策,把自己的实力演绎得令人眼花缭乱而又让对手大伤脑筋。关山林花了两个钟头才勉强把儿子收拾掉了,此时他已损失殆尽,汗流浃背。关山林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恼火,但他仍然暗自欣赏儿子的军事才能。如果儿子日后不是一名出色的指挥官,那一准是老天瞎了他妈的眼!关于这个,关山林和乌云提起过,乌云有她自己的看法。乌云说,你注意没注意,你那大儿子太自负,太自以为是,他总想当第一,要是哪天你看见他脸上有笑容,那他准是第一,即使他在一千个人中间当了第二名,他也是一副气得要命的模样。关山林不明白,说,这有什么不好?自负有什么不好?当第一有什么不好?不做第一难道还留给人家去做?你这个观点才莫名其妙呢,我就喜欢他这个性格,他这性格像我!乌云想,没错,他就是太像你了,再往后他就该是第二个关山林了,可是这样他又要不高兴了,因为他不是关山林第一,你才是关山林第一,可惜这点你永远也无法让他满足吧?
老大路阳像关山林,其余几个孩子却一点儿也不像。老二会阳用不着说了,先说老三京阳。全家搬往重庆之后,乌云把寄托在山东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