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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虑攫住了他,这孩子的出身,与他的关系很复杂,过去的事需要讨论,将来的事情也存在巨大问题。汤姆最近一次与肯特相遇的情景细节又变得非常清晰,他看到自己的儿子走到门口,向他吼道:“你把她搞了,就走掉了。”
一个学生走过,说了声:“嗨,伽德纳先生。”
汤姆转过身回答:“嗨,辛迪。”当他再次面向大门时,肯特已走进门,向他走来。他们的眼光相遇,肯特向前的意愿很明确。汤姆顿觉自己的脉博跳动加剧,心脏好似蹦到喉咙里了,血管膨胀,似乎领带结压迫得太紧了。相遇不可回避的,汤姆站在两个大厅交界处,肯特必须走向其中一个大厅。他一步步走来,似乎想一句话不说就走过去。
汤姆不会放过他:“早上好,肯特!”他打招呼。
“早上好,先生。”肯特顺从地回答,也不停步。
汤姆的声音使他停了下来:“我想今天和你谈谈,如果你有空的话。”
肯特的眼光盯着从他身后跟上来的学生背影。说:“我今天课程很紧,先生,放学后球队还要训练。”
汤姆脸上感到很难堪,他是校长,却被自己的学生拒绝了。
“你当然很忙,那好,过一两天再说吧!”退后一步,让这孩子过去,从后面送上一个无声的歉意和请求。
罗比提前到校,在举重房练举重。所以切尔茜只好赶校车到校,她不和人说话,眼望车窗外面,心里想着的是家里的情景。车里满是叽叽喳喳的笑声和坐位的撞击声。当车子停下来,她下车径直向教学楼走去,在拥挤的人流中挣扎向前。透过玻璃墙,她看到父亲,她被人流裹着来到宽阔的前门廊,她父亲正站在那里,就象平常一样,总是站在两厅交接处。在此时刻,她又恢复了自信心,她爸爸还在那里,就象以往一样,在每天早晨她习惯了的地方。但这个周末以来,什么都变了,就象一张棺材布罩着她要走过的地方。而以前,这地方总让她觉得幸福,现在恐惧装满她的胸膛。
“嗨,爸爸!”她小声说,在他面前停下来。抱着一个黄色的讲义夹。
“嗨,宝贝儿!”声音十分熟悉,但他的笑容却很勉强。她感觉好象是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那里的风俗与她知道的完全不同。她很讨厌在充满紧张关系的家庭中,小心翼翼地生活着,没有可靠的规则指导她。她曾经是多么的快乐,在家里随时可以和父母亲切交谈,相互影响。但现在她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去接近他们,和他们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爸爸……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意思是……”她泪水盈眶,“什么时候和妈妈和好?”
汤姆伸出双臂搂住她,把她拖出人流,转过身,面对墙壁,低头面对她。
“切尔茜,我的宝贝,我非常抱歉,让你遇到这种事,我知道你要问很多问题,但你能不能还是象平常一样,仍然把注意力集中在学习上,就象你一贯表现的那样?享受生活,别为我们的事担心。我们会解决好的,我发誓会解决好。但我不知道要多久。在这同时,如果妈妈的反应不同,请原谅她。如果我的反应不一样,也请原谅我。”
“但是爸爸,这件事太困难了,我今天甚至不想上学了。”
“我知道,宝贝。这种危险,是将要把我们的家拆散。但我想要我们都作出努力,就象你这样。”
她低下头,力图使眼泪不流出来,毁坏画好的妆。“但我们家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们家始终完美无缺。”
“我知道,切尔茜,我们会恢复原状的。没有完美无缺的东西,也没有完美无缺的家庭。我想我们会找出解决的办法,仍会象以前一样幸福的。我会尽力而为,你说对吗?”
她点了点头,眼泪落在黄色讲义夹上。他们仍面对着墙,汤姆仍用双臂搂着她的肩膀。他们两人都知道,身后的学生走过时,大概都在好奇地望着他们。
切尔茜试图揩干净眼泪,又不损坏化妆。“爸爸,我能用你办公室的镜子吗?”
“当然可以,我和你一起去。”
“宝贝,我感谢你,你是两天来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我感觉好多了。”
他们进入办公室,切尔茜很快打开柜门,藏在门后,以免秘书们看到她。她照着镜子,试图擦拭掉涂在脸上的眉毛油。汤姆走向办公桌,拿起电话记录信息翻了一半,扔在桌上,来到切尔茜身边。
当他们的眼光在镜中相遇时,她停止修整自己的化妆。镜中两个伤心的面孔,是她一生中从未见过的。“爸爸,我拿肯特怎么办,我不知道向他说些什么?”
他把她肩膀轻轻转过来。“作他的朋友,他需要朋友。”
“我不知道能不能作到。”她被他吻过后,担心无脸再见到他。
“给他时间,或许他也不知道怎样对你呢!”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向艾琳说。她会说什么事出了差错。她昨天给我打电话时,我告诉她我无法在电话中告诉她。”
“宝贝,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说,或许我们都最好等上一两天。有许多感受牵扯着我们。特别是肯特,他是否想让学校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儿子。”
他们站了一会。汤姆将手放在她手臂上,她盯着他领带上的花纹。生活怎么会如此巨变,变得如此迅速?两人都很奇怪。上个星期,他们都还是四口之家的幸福成员,现在全变了。
她叹了口气,转身走开,从包里掏出眉笔和眼纹笔,开始补妆。他走回桌子边,拿起电话记录条,但并不读它,而是走到切尔茜身后。
“你对这件事是怎样想的?”他轻声问。
她看着他在镜子里的脸,手里的眉笔在眼睫毛上边乱涂。耸耸肩。“我不知道。”
“你很震惊吗?”
她眼睛向下,“有一点。”
“是的,我也是。”
他们站得很近,不知道还说了什么,“我猜想,要是大家都知道了他是谁,你肯定会难堪得要死。”他不由自主地选用了他在大厅里经常听到的学生俚语说这话,看起来非常适合今天这个场合,表明他和女儿有同等的感受。
她的下巴贴着胸膛,嘟嘟囊囊地说:“是呀,我想会的。”
他又一次把她转过来,“你气我吗?”
她不抬头,他屈下膝头,看着她的脸,使她无从回避,“有一点,是吗?”
“可能吧。”她很不情愿地承认。
“没什么,切尔茜。如果我是你,也会气得发疯的。”
她关上壁橱的门,转过身来。“爷爷知道这事吗?”
“知道,我昨天下午去他那儿,告诉他了。”
“他说什么?”
“哦,你知道你的爷爷,他对任何事都不会过多地责备人。他说经过一段时间,你妈妈会明白……我们大家都会明白过来……。也许肯特会给你们的生活带来什么东西,而不是抢走什么。”
她仔细看着爸爸的脸,因睡眼不足、满腹焦虑而显得十分憔悴。铃声响了,提醒大家4分钟后开始上课。她想说:“但他已经从我们手中抢走了东西,他抢走了我们家庭的幸福。你说是不是?”但是大声说出来,又害怕那会变成真的、令人害怕的现实。
汤姆把手放在她肩脊上,推她走向门口,“你该走了,宝贝,否则就迟到了。”
突然,她非常爱她的爸爸,对他的气愤消失了。她抬起头,把脸贴到他脸上,只因为她看到他是多么的悲伤和劳累。在门廊里,她回过头,给他一个充满思念的微笑。然后走开了,心中牢记着他痛苦而焦虑的脸色。
第十章
切尔茜和肯特都尽量避免见面。第三节课下课后,肯特想清理自己的储物柜。以往他们都是在那里时见面的,这次他走了另一条路线。但第四节课前,他需要去拿忘在那里的笔记本,切尔茜则因抄近路去上社会学课,必须经过他们通常会面的地点,也就是相互交换笑容,脉博加快的地方。
切尔茜在一大群孩子中间急急忙忙地赶路,而肯特正从储物柜的巷道出来。面对面了,他们暂停了一下,双方都脸红了,马上转身分开。肯特迅速朝一个方向离开,切尔茜也如此,朝另一方向急急走开。
双方都觉得真是愚蠢,真是尴尬,为以前的所作所为羞愧难当。
第五节高级英语课,也是一次生活行动考验。伽德纳夫人,作为教师感到很恐惧;肯特,作为学生,也同样如此。但时钟依然行走,12点13分,上课铃响了,他磨蹭着走向232号教室。她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学生进来。
她知道应该向他打招呼,但她不能打。
他知道应该向她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他们在门廊里相遇,充满敌意地对瞥一眼,好象猫狗见面一样。双方都知道,一个会伤害另一个人或受到另一个人的伤害。
看他的背影,就好象是她的丈夫。
他看到的是一个与诱奸自己母亲的混蛋结了婚的女人。
两人心里都充满理所当然的敌意。但长期养成的对权威的尊敬习惯,使得肯特仍然在经过伽德纳夫人身边时,迅速地向她点了一下头。
她嘴角动了一下,但没有笑容显在脸上,也不触动眼神。她关上身后的门,准备开始上课。他已与大家坐在一起。在近一小时的课堂上,她尽力避免与他眼神接触。她讲解希腊话剧和神话;分发奥德赛的诗歌传单;介绍古典文学的历史背景;解释随年代的推移,希腊文化的演变过程;列出学习的各个片断;推荐一些录象带资料和论文专集。这些都可以使学生对希腊古典文化的认识变得生动具体。最后她给大家分发了要获得额外学分必须学习的其它资料。
整堂课上,肯特都将模糊的视线盯在她的鞋上,她也知道这一点。事实上他的坐姿是脊柱稍向右弯,一只手肘搁在桌子上,一根手指按着上嘴唇,一动不动,直到一堂课52分钟结束。她偶一忘掉自我,望向他的四方脸,心里悚然一惊,他长得与汤姆十分相像。这一瞥触动了她的特殊感觉,好象她正在给17岁的汤姆·伽德纳上课,似乎她从未真正了解这个人。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开始离开教室。克莱尔从桌子后站起来,让自己显得忙碌,眼睛望着地面,表露出完全不想与肯特接触的意愿。但他却拖延着,直到最后一个学生离开教室,他站在她桌子面前,就象一个威武强健的希腊武士,无所畏惧。
“伽德纳夫人?”
她一惊,抬起头来,他们之间似乎有一个负离子作用场,使他们彼此排斥。
“我很抱歉,昨天以那种方式闯入你们家里,我没有权力那样作。”
说完他迅速离开,只留下胶鞋的踏步声,没给她作出回答的机会。她只好看着他的一头黑发和笔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在走空了的教室里,她跌坐在椅子上,感到他似乎把十根手指放在自己胸膛上,紧紧压住。她坐在哪儿,感情起伏,心跳急促,就象装在黄麻口袋里的两只猫。对那个孩子的感觉不只是愤恨。他是汤姆的儿子,因为他,汤姆与自己离婚的可能性就存在着。怜悯他吗?不,不可能。要说怜悯,实在太早了。但她的确很欣赏他的直率礼貌。她感到有点惭愧,自己是一个成年人,一个教师,却回避疏远他,没有给他作出榜样。而他仅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却先说出道歉的话来。她还指望别的什么呢?总之,他是汤姆的儿子,确切地说,这都是汤姆的错。
一想到汤姆,就触动了她的伤痛。她坐在椅子上,集聚着仇恨,作为对付汤姆的武器,把自己这么多年来对他的忠诚,坚贞作为磨刀石,在那上面磨个不休。
肯特的最后一堂课是举重训练。和阿塔罗先生一起,他坐在有兰色软垫的凳子上,用一个15磅重的哑铃练习曲臂举重。一个学生从办公室走来交给阿塔罗先生一个便条。他看了一眼条子上的名字,走向肯特,伸手交给他,条子仍折迭着,夹在两指之间,未曾读过。
“从校长办公室来的。”他说,然后走开了。
肯特把手臂伸直,将哑铃放在凳子上,条子上有预先印的字样:“校长短信。”办公室的学生助手在空白处写上日期和话语:“到办公室去见伽德纳先生,马上去。”
肯特感到似乎哑铃掉到脖子上,得吞下自己的痰唾了。而另一方面,肾上腺素又急剧分泌,他估计,不用起重器,他就可以把汽车轮子换下来。
“不公平!”他想,“他是这里的当权派,就可以强迫我作不想作的事吗?我是学生,就非得照他的要求办事?我没有准备好面对他,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把条子放在短裤口袋里,拿起哑铃,继续练习曲臂举重。再和其他人一起练习各种动作,包括俯卧撑、碟式鱼跃,屈臂鱼跃等,直到课堂结束。
他径直走到更衣室,准备橄榄球训练。他正在套上训练服装,罗比·伽德纳也进来了。罗比的保管箱距离肯特的只有十二英尺远,处于油漆长凳的另一头,他径直走向那里,一手打开柜门,另一只手拎着夹克衫,他和肯特之间,还有四个其他男孩也在换衣服,金属门劈啪响着。
紧张气氛在这两个相隔十二英尺的异母兄弟之间弥漫着。
罗比挂上自己的夹克衫,
肯特栓上肩垫。
罗比把衬衣从裤子中拉出来。
肯特伸手去拿紧身衣。
他们两人都直盯着自己的衣柜。
他们的姿势都堪称典范,样子都凛然不可犯。
“是的,是的,他在那儿,他会干什么呢?”
他们都深知道对方,每个人都想转身,寻找对方身体与自己的相似之处。
罗比先转身。
肯特也转过身来。
他们的眼睛相遇了,相互迷恋着,违背自己的意愿,被相同的血缘和共同知晓的秘密牵扯到一起来了。
异母兄弟,同一年出身,如果我们活着,应当一生都相互关连。
端详着对方与自己的相似之处,脖子上升起了红晕。他们由父母之间的事件联系到一起。那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使得眼下的场景既尴尬,又让人捉摸不定。
这仅仅持续了一两秒钟。
两人同时转而专心致志地换衣服,让相互的反感情绪再次在心里生根,形成痛苦和缠绕不清的相互关系。将关系抛开一边,还有一件事主宰着他们的思绪:倘若这件事被众人知道了,他们都将成为议论的对象,就得应付由此而产生的各种可能的麻烦。
他们在遗传基因上是兄弟,但在球场上仍然是敌手。
在无言的默契下,他们之间的相处原则在更衣室里建立起来了:一起打球,但决不眼光相遇,在球队表现充分合作,给教练以配合默契的印象,但在原则上仍相互排斥,双手决不接触,即使你进了球也不握一下。
他们走出去开始训练,天气变得阴沉,云层厚重,翻滚,卷迭,预示着马上会下雨。脚下的草坪感觉凉飕飕的;嘴罩很快发出霉味;风吹进头盔的耳孔中,就象笛子演奏低音一般;裸露的小腿上沾满泥浆,从不见干过。到四点四十分,开始下起毛毛雨,他们都想尽快结束训练,洗澡,然后回家,到温暖的厨房吃晚餐。
训练还未结束,象平常一样,教练让他们停下来,分成四组,喊到:“再练十个回合。”这就是说,离他吹响三声短哨结束训练,至少还得半个小时。
排好队开始第二轮回合时,罗比和肯特都同时看到了他,他们的校长、父亲,站在球场边的观众席边,背风站着,双手深深地插在灰色风雨衣口袋里,风雨衣遮住小腿,黑色头发披散在前额上,裤子已起皱。他站着一动不动,全神贯注望着球场,就象法官面前的罪犯一样。他孤零零地站着,形单影只,站在一排排的铝凳前面。雨水落在肩上,肩膀颜色变深。和那群运动员的肩头对比,他一动不动的姿势更显得孤独无助。看到他正在注视着自己,感到他的后悔和惭愧心情在秋雨朦胧中传到他们身上。无力对抗比卑劣行径更强大有力,顽强地改变个人意愿。这对异母兄弟转过身来,透过朦胧的草坪,相互对望一眼,一瞬时,和此前的对立和分裂情绪相反,对共同父亲的一股怜悯之情使他们团结起来。
切尔茜做了晚饭,她急切地希望尽可能地取悦汤姆那快要破碎的心,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安慰他……她作了西班牙米饭,加梨的果冻。然后满怀希望地来回望着爸爸妈妈,但愿自己的苦心没白费。
他们会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交谈。
当他们眼光相遇时,爸爸的眼神是期待,但妈妈的眼神却是毫不原谅。
晚饭后,汤姆又赶回学校。因为法国俱乐部要召开第一次会议,讨论明年夏天去法国的事情,他们邀请他也参加会议。同时,成人教育制陶课在艺术部开课,城市警察和警察妻子们的男女混合排球联赛在体育馆举行,所以他得呆到整个大楼走空了才能回来。
家里,克莱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