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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今天听来却也不无道理。王稼祥只望了他们一眼,又把头侧过来躺着去了。
说实在的,这两个参谋无意的谈话,深深地触痛了他,引起他的羞愧与不安,促使他反省自己的责任。“洋房子先生”,毫无疑问地把他包括在内,有人甚至背地里把他和“王明、博古、张闻天”称为某种路线的“四大金刚”。然而他心中却不无隐痛。中央苏区是从一九三一年十一月的“赣南会议”上开始指责毛泽东的,当时批判他是“富农路线”、“等待”、“右倾”和“狭隘经验论”。情况汇报到中央,中央还认为批得不够,说是以“狭隘经验论”代替了对“右倾机会主义”的批判。所以就来了一个更厉害的批判,这就是一九三二年十月上旬的“宁都会议”。在这次会议上,对毛泽东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指责,王稼祥实在听不下去。因为他自进入苏区已经同毛泽东有将近两年的合作经历。他不仅感到毛泽东学识渊博,对中国社会理解透彻,而且在军事上确实有奇才,一韬一略,常能出人意外,所以接连粉碎了敌人三次“围剿”,取得很大胜利。因此,在后来讨论是否撤销毛泽东的军事职务时,他是反对把毛泽东赶出军队的,这是他今天可以感到自慰的地方。
但是,在两种对立物的斗争中,往往是很难找到转圜余地的。坚持党性,又往往会触动派性。被党中央派去贯彻全面“进攻路线”的“布尔什维克”,竟然同“右倾机会主义者”妥协,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所以,他同他的几位掌权的莫斯科的亲密同窗,就不能不发生隔阂。一九三三年初,临时中央进入江西苏区,有一次,他同博古一起聊天,就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那时,毛泽东已被撤去了军事职务,颇有余闲,除了调查研究,就潜心读书。博古从外面来,带了不少外文和中文的马列书籍,毛泽东就借书来了。博古对他还算客气,借了几本给他。可是等到毛泽东抱着书走出去的时候,博古就带着讥笑的口吻对王稼祥说:“老毛还学马列呀!”王稼祥听着很不顺耳,就随口说:“他就是不懂外文,其实读马列的书也并不少,而且很注意消化。要说古书,那我们这些人就不及他了。”博古高傲地笑道:“山沟沟里出什么马列主义!”王稼祥又反驳说:“要论打仗,那他硬是行咧!”博古见他对毛泽东如此心折,竟公然在自己面前称赞他,心里更是痒辣辣地不好受,立刻说:“打什么仗?完全是‘守株待兔’罢了;这同党的进攻路线是完全不相容的!”王稼祥也反驳道:“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避实击虚,积极创造机会消灭敌人,怎么能说是‘守株待兔’呢?”两个人竟这样一来一往,弄了个不欢而散。
被撤去军事职务的毛泽东,住在瑞金的一个叫高鼻垴的小山上。山上有一座寺庙,他就住在那座寺庙里。有时下去搞点调查研究,有时就潜心读书。那种生活自然是清冷的。虽然他的热烈信徒们有时悄悄地来谈一谈,但毕竟门前冷落车马稀了。王稼祥看在眼里,觉得很不是个滋味,有时也上山去看看他。两个人谈起当前的战局和打法,竟有许多观点接近,心底的感情也就有了进一步地交流。谈到激动处,毛泽东常常摇摇手说:“没有办法!我们是居于少数哦!”
形势越来越恶化,而来自党内的压力却没有丝毫减轻的样子。一九三四年一月,第五次反“围剿”打得难解难分,红军眼看就要被敌人逼到绝境的时候,中央还开了一个五中全会。会议宣称第五次反“围剿”是“争取中国革命完全胜利的斗争”,要大力反对“主要危险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对“对右倾机会主义的调和态度”。会议还决定,派张闻天到政府里去当人民委员会主席,而事实上毛泽东早已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主席,政府的工作本来是由他做的。这无疑是剥夺了毛泽东的军权之后,把政府方面的工作也剥夺了。王稼祥参加了五中全会。那天,他正发高烧,昏昏沉沉。他没有能顶住这个强大的压力,他举了手。事后,他懊悔万分,多次责备自己,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是软弱了。人世间许多感情都会渐渐消逝,唯独内疚会长留心头,甚至陪伴到人的终生。对一个正直的人更是这样。刚才两个参谋的谈话,又一次勾动了他心之深处的情愫,使他陷入深深的思索……
“唉哟!”只听担架上叫了一声。原来一头驮炮的骡子挤上来,几乎把担架撞翻,担架员打了好几个趔趄,才站定了脚步。
“你们长眼睛了吗?”几个担架员瞪着炮兵狠狠地骂道。
年轻的医生小彭和几个警卫员,也纷纷赶过来责问:“把首长碰坏,你们负得了责任吗?”
“算了,算了,”王稼祥摆摆手。“他们又不是故意的!”
担架停在路边,等炮兵过完,才继续上路。
路上又歇了几次,才爬上三千界的山垭口。王稼祥向西一望,紫蒙蒙的云气一片迷茫,在那层层叠叠的山海上,停着一轮血红的落日。
“咱们歇歇吧,同志们也太辛苦了!”
王稼祥招呼担架停下来。他自己离开担架活动了一会儿,随后要过望远镜,站定那修长的身子向东凝望。只见界首浮桥那里,已不见人影,显得气象森严,仿佛部队过完,指挥部已下令封江。北面一带松林中,枪炮声也渐渐稀落,自北而西的条条道路,都有红军密集的队伍,正向西面一带大山撤退,那想必是鏖战数日的一军团了。而那弯弯曲曲的湘江上,仍然断断续续地漂浮着尸体、圆圆的斗笠和文件……
这时,飞机又在上空出现。人们正在纷纷隐避,下面山径上却有几个人不慌不忙地走着,后面还跟着一匹白马。走在前面的那个高个子,步态悠然,象若无其事的样子。警卫员小丁一看急了,就尖着嗓子嚷道:“那是谁?注意防空啰!”
走在前面的那个高个子,停住脚步,仰起头看了看飞机,见飞机拐了弯,就又走起来,还是那样步调悠然。小丁还要再喊,被年轻的彭医生止住:“你瞧,是不是毛主席过来啦?”
一说是毛主席,王稼祥急忙收起望远镜,往下一看,见前面那个高个子微微驼背的姿势,果然象毛主席,就往下迎了几步。
毛泽东和他的几个警卫员,已经走了上来。王稼祥仔细一望,见毛泽东面容黄瘦,颧骨高耸,疲惫之中还带着病容,显得相当憔悴。过长的头发从他那八角军帽的两侧露出来,身上满是灰尘,还背着一把破雨伞。
不知怎地,王稼祥顿然升起一种怜惜之情;就走上去握着毛泽东的手说:“毛主席,你的身体看来很不好呀!”
“主要是睡眠不好。”毛泽东微微一笑。
接着,他关切地问:“稼祥,你的伤怎么样啦?”
“还没有太恶化。”王稼祥指指山垭口下面的担架员,“就是苦了他们。”
说着,他拉着毛泽东,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来,颇为感慨地说:“真没想到,今天遭受这样大的损失!”
毛泽东低下头想了想说:“大概也只能如此!”
“你看,这种打法行吗?”
毛泽东笑了一笑:“这叫‘叫花子打狗,边打边走’!”
“这种局面能继续下去吗?”
听见这话,毛泽东蓦然一惊,侧过头来望了王稼祥一眼,没有说话。
王稼祥聪敏的眼睛一闪,知道毛泽东不好说什么,就接着说道:“现在实际上就是李德专权,博古什么都听他的。应当把他们轰下来!”
毛泽东眼睛一亮,象电花闪了一下似的。但是,他没有马上回答,停了一会才说:“办得到吗?”
王稼祥似乎胸有成竹:“我想提出,开一个会,总结这一阶段的经验。”“那好。”毛泽东紧紧握住王稼祥的手说。“恐怕还得活动活动。”
两个人站起来,都觉得轻松了许多。毛泽东先送王稼祥的担架上路,随后跨上白马。
夕阳已经落山,山路渐渐溶进夜色里。毛泽东听着得得的马蹄声,眼前出现了一幅又一幅的图画。而首先出现的一幅画面,是江西宁都的一座祠堂。那时也象现在这样暮色低垂,会议经过对他的激烈批评之后,要最后决定了。毛泽东看得清清楚楚,有三个人是不同意让他离开部队的。一个就是红军的总司令,那个脸上已经开始出现皱纹的,完完全全象老农民的朱德。你想不到这个一天到晚对谁也笑嘻嘻的人,在关键时刻竟然如此倔强。他的嘴角下垂着,灼灼的目光凝视着屋角,就象大山一样岿然不动。而另一位就是周恩来,他积极主张让毛泽东继续留在部队指挥作战。第三个就是这位年轻的、修长的总政治部主任。当时的毛泽东,一种深深的感激之情就萌发在心底了,这幅图画就象刻在心上似地终身难忘。今天,他又看到这只年轻的手要支持他了。在深浓的暮色里,他脸上出现了长期不曾出现过的从内心里露出的微笑。……
(三)
周恩来和博古一行,于黄昏时分赶到油榨坪。
油榨坪是山凹间的一座小镇。说是小镇,其实只不过一二百户人家,只是一道小小的市街而已。街上都是古旧的木板房,有十数家店铺。小镇南面有一道不算很窄的小河,那就是资水;不过她刚刚离开母亲的怀抱,北面几十里外就是她的源头,名叫资源。
警卫员们很快就找到了总部。因为那时穷苦人家房子窄,无法悬挂地图,总部多半设在地主的庄宅。而且那门口总架有横七竖八的电话线,夜里常挂着一盏马灯,那是为了夜间送信的通信员容易辨认。现在,在靠河边的一处院子门口,一盏挂在树上的马灯,已经亮起来了。
周恩来和博古刚要跨进院落,听到里面有喝骂声和争吵声。他们走进门口一看,见李德站在上房屋高高的台阶上,叉开两腿,瞪着一双黄眼珠,正在高声斥骂。台阶下站着八军团一个年轻的师长,衣服挂得破破烂烂,还沾着不少血迹;旁边立着一个身着便衣的年轻妇女,低着头满面通红。周围站着总参谋部的作战局长和几个参谋。细看那位师长,虽然是立正姿势,面部却流露出不满甚至是轻蔑的表情。
身躯高大的李德,见周、博二人进了院子,立刻走下台阶,迈开大长腿跨了过来,先声夺人地说:“临阵脱逃!简直是临阵脱逃!一个师长竟出了这样的事!
如果不执行纪律,还能打仗吗?“
李德懂得三国语言——德语、英语和俄语,就是不会汉语。这次他说的是俄语,经过翻译,虽然尖锐性有所减轻,仍然十分刺人;那位师长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激动得眼都红了。
“你这是污蔑!”他对着李德高叫了一声;随后又转过脸,面对着周恩来。“我们一个师两三千人,打得剩了几百人,我把他们带回来了,怎么能说是临阵脱逃呢?”
“我问你,你守住了我规定的阵地吗?”
“那是因为敌人插到后面来了。”
两个人又吵起来。周恩来看了他们一眼,神色十分冷静,转过脸问作战局长薛枫:“电台架好了吗?”
“架好了。图也挂起来了。”薛枫很干练地说。
“要赶快了解一下湘江东岸的情况。”
“好。电台已经开始工作了。”
周恩来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过脸对着那位师长:“朱兵,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副主席,”朱兵恭敬地说,“您知道,我们八军团是出发以前才成立的,既没有什么训练,又缺乏战斗骨干,怎么能经得起这种场面呢!我调到这个师工作的时候是提过建议的……”
朱兵是黄埔军校的高材生,又是共产党员,周恩来那时候就认识他。后来,他还参加了南昌起义。南昌起义失败,他随朱德一起上了井冈山。不久以前他是一军团的团长,由于作战勇敢,战功卓著,成立八军团时被调去当了师长。周恩来记得,他当时确实不愿到八军团去,曾经建议把大量新兵补到主力兵团,不要成立那么多有名无实的新部队,但这些意见被博古、李德给否决了。这么一个有累累战功的团长,怎么会临阵脱逃呢?周恩来想到这里,就带着几分笑意问:“你们八军团现在情况怎么样?”
“被打散了。”朱兵叹了口气。“我们政委和我的警卫员都被打死了。……我过了江以后,碰上李德顾问,我向他报告了情况,他还没听完,就把我带来了,要处分我。”
在朱兵讲话的时候,李德火急火燎地,左看看右看看,一个劲地用眼神催促翻译小李。经过翻译,尽管尖锐性有所降低,李德依然吼吼起来,并且指了指那个妇女:“我们规定,地方的女同志不经批准是不能随队的;而你作为一个军人,丢掉了部队,却没有忘记带自己的老婆。我问你,你知道这个规定吗?”
“我申明,并不是我叫她来的。”朱兵带着怒容说。
那个穿便衣的女同志,原来低着头很害怕的样子,现在一看形势有了变化,胆气壮了,立刻直视着李德说:“我是带于都的民工来的,是经过县苏维埃批准的,还要经过你的批准吗?我的丈夫在这里,我就是要来!”
一个参谋胆怯地、试试探探地说:“据我们了解,李秀竹同志确实是经过于都县苏维埃批准的,是从后面赶来的。”
李德见有人竟公然帮助说话,更是火冒三丈;他狠狠地瞪了那个参谋一眼,指着朱兵气势汹汹地说:“这决不是第一次!你是一贯的游击主义,没有丝毫的正规观念。你的部队纪律非常松懈。有好几次,我亲眼看到,你的通信员经过我的门前,竟然不下马扬长而去。这还象个部队吗?我受国际的委托到这里工作,不负责任行吗?”
说到这里,他气不可遏,对周围的参谋命令道:“对朱兵一定要执行军法审判!你们先把他捆起来!”
几个参谋不动,面面相觑,最后都偷偷地望周恩来。
周恩来望望博古,博古一直在旁边踱着步子,象个局外人,默不作声。见此情景,周恩来果断地把手一摆:“不要!先要总政治部调查一下。”
说过,望望博古、李德说:“我们还是赶快研究一下现在的情况要紧,这件事就交我处理吧!”
“我还要休息。”李德怒容满面,迈着大长腿跨出了院子。
“我也相当累了。”博古说。
“也好。”周恩来说,“那你们就先休息一下。”
说过,就同薛枫一起上了高高的台阶,在门口回过头说:“朱兵,你先回去,事情会弄清楚的。你那个部队就是剩下几百人也要带好。”
从朱兵颇有精神的回答,可以听出他的愉快,因为夜色降临,已经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了。
接着,周恩来又用温和的口气对那个妇女说:“李秀竹同志,这次是长途行军,原来是不准备带更多女同志来的;现在既然你已经来了,就先到休养连当政治战士去吧,你看怎样?”
“行,行。”声音模模糊糊的,听得出她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屋里已经掌灯,墙上果然挂上了作战地图。周恩来看了薛枫一眼,相当满意。这薛枫是河南人,也是黄埔学生,人生得年轻漂亮,精明强干。自从刘伯承被李德排挤走之后,总参谋部的许多具体工作要依靠他了。
“快谈谈情况!”周恩来坐在一张竹床上说,“部队都过来了吗?”
“周副主席,您还没有吃饭呢!”
“不忙。”周恩来招呼小兴国,“饭盒里不是还剩下一点吗?
你烧点开水我泡着吃。“
说过,又凝视着薛枫。薛枫的脸色一下暗下来,表情相当沉重。他斜睨了地图上象蓝缎飘带一样的湘江,吃力地说:“大部分是过来了,可是损失太大,八军团基本上散了……”
“他们还有多少人?”周恩来神色冷峻。
“据八军团报告,战斗部队只剩下六百多人。直属机关可能多些。严重的是部队许多人对前途失去信心,组织散漫,每个班自成单位,自由煮饭、睡觉,已经不象个样子。”
“其他部队呢?”
“还有五军团的三十四师,被敌人追击部队包围,没有过来。”
周恩来暗暗吃了一惊。他原来最担心的就是三十四师,因为这个师在全军最后担任掩护。
“你们联系上了吗?”他问。
“电台呼叫了半天,也没有联系上;后来他自己跑出来了,说是被追敌包围,无法脱身。现在追敌周浑元纵队已经到了文市,而他们还在新圩以东。”
周恩来急步走到地图前,凝视着新圩、红树脚以东一片山地。霍然,一个短小精悍的湖南人的身影跃入脑际。这就是二十九岁的师长陈树湘。他是由旧军队中起义过来的,由于骁勇善战,今年升为三十四师师长。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发出这样的呼叫的。周恩来想到这里,心中十分沉重,不禁面对地图自言自语:“无法脱身!无法脱身!如果今天夜里仍然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