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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讨论变成一群大姑二婶三奶奶的热烈讨论,小白狼狈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满脸尴尬。这种聚会一般就是这样,她们在他这样前途黯淡的小辈面前不会积下口德,誓死要用口水将他淹残;而在那些混出头脸,手握重金,或者承荫父辈的小少爷们面前,她们恨不得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地将他们捧到天上,期待有一天有所获利。
万一有一天,咸鱼翻身,他跻身所谓的成功人士群体,大姑二婶三奶奶们就会蜂拥而至,嘘寒问暖,像开追悼会一样追溯咸鱼同志从小到大的苦难生活,大肆歌颂咸鱼是怎样艰苦奋斗,并预言咸鱼的未来是光辉的,是前途无量的。
小白父亲那边的亲属就是这样的德行,所以他更喜欢母亲那边的亲属,他们起码不会因为他的处境而去菲薄或者奉承。那边的同辈共有姨哥一个,姨妹一个,表哥一个,表妹一个,都是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没有猜忌。但是牌桌一开,兄弟姐妹之间就开始煮豆燃豆萁了。
每次有人提议开赌之前,小白都会抓耳挠腮,东张西望,或是担心外婆家的猫掉进水井里,或是说要找地方嘘嘘,其根本目的是为了躲避这次违法乱纪的赌博活动。他不太擅长玩这种拿人民币来斗智斗勇的游戏,所谓的人穷气短就是这个意思。没有人怀疑他会不会趁机报警,全部涌进房间里参与赌博,小白估摸着桌子的四个方向已经被兄弟姐妹们占领完毕,这才胸有成竹地回到房间,通常这个时候赌局已经进入酣战阶段。尽管事先做好心理准备,但他看到桌上花花绿绿红艳艳的一堆钞票,仍旧忍不住虎躯一震。人民币,高高耸起的一堆人民币,比他家祭祖时烧的冥币还多。
小白看着桌上那么一大堆钞票被他们来回地推来推去,瞠目结舌,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同辈人这么快就和父辈一起进入烧钱玩的时代。在他印象里,大男人们坐在桌子边叼着烟打着牌,而他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在桌子边追逐嬉闹着,并期待桌上的赌客们赏赐一两张小额钞票给他们买糖吃。而现在,当年的桌子边围坐着当年的孩子们,当年的大男人们聚在小房间里玩当年老头们的长牌,当年玩长牌的老头子们仍然在世的寥寥无几。
他有些感伤,原来时光似流水,流水尽匆忙。
小家庭有小家庭的温馨,大家族有大家族的热闹,他们的家族向来信仰荣辱与共,抱团行动。这一年的春节,小白辗转于各种家宴,吃遍山珍海味,喝遍琼池佳酿,最后山珍海味都跟着玉琼佳酿一起被吐掉。以前小白不知道喝酒到底有什么好,现在终于明白人们喝酒就和狗咬青草一样,都是为了把东西吐掉而已。这种高超的仿生物高科技可以达到减肥瘦身茶的功效,只不过喝酒的结果是吐出来,而减肥茶的结果是拉出来。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喝醉是在所难免的事情,每个人喝醉都有自己表达的方式,有匍匐装死的,有上房揭瓦的,有低头沉思的,有抱头痛哭的,有舞刀弄枪的,有拽文弄墨的,还有一瞬间视钱财如废土的。小白属于喝醉了就开始思考人生哲学,其深奥程度类似庄子,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某条狗午睡时不小心做的一个梦。而今天的东道主生动形象地诠释了酒仙风范,他灌下一斤多茅台之后,拎起一个酒瓶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奔放豪迈地吟诗助兴。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
……
仰天大笑东门去,
我辈岂是蓬蒿人?“
酒席上每个人都愣了几秒钟,然后表哥猛地叫了一声好,带头鼓掌,所有人都跟着鼓掌起来,只有小白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酒仙把视线转向小白,血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表哥暗地里踩了小白一脚,小白立马醒悟过来,更加高亢地叫了一声好,热烈鼓掌,酒仙露出心满意足的醉笑,软软地坐了下去。
这念的什么东西呀?小白私底下问表哥。
管他呢,随便选一段当成题目就是了,反正这里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念的什么经,夹一段歌词都不碍事。
不过听起来还蛮流畅的。
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嘛。他笑了笑,与小白碰了一下杯,两人把余酒一饮而尽,将杯子倒扣在桌上。
春节过后,大家又各奔东西,表哥回长春机场做地勤,姨哥辗转于各地做机械工程,姨妹飞往意大利继续深造,表妹也返校备战高考,而小白却留在这个城市做他的牛奶销售的工作。他原本对自己的工作有所不屑,觉得与两个哥哥的工作相比,牛奶销售的工作琐碎并且不体面,但听他们说起他们工作中的种种不顺,又觉得自己应当满足,毕竟那些最让人头疼的商务沟通工作都让姚南顶去了。
表哥临走前忽然提及关于小白工作上的问题,他说,那个录用你的同学,怎么会平白无故对你那么好,你还是提防一点为好。
不会的,他是我高中时的死党,感情好着呢。
还是留一手吧。
小白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表哥进入社会比较早,磕磕碰碰才有今天的成就,总是被人和事读看得很悲观,这在小白看来也是一种悲哀。相比之下,小白拥有姚南这样仗义的兄弟,即使暂时潦倒,也算是幸运的。
年后开业的公司又进入正常轨道,姚南继续负责学校方面的团体订购,也就是学生奶,而小白也按照之前所说的成为他的助手。他把自己负责的范围内将各学校名称写在工作薄上,准备逐一攻克,姚南与小白负责最棘手的乡镇中学的销售。
我们要拿下学校的团购订单,要注意以下几个公关要点,第一是校方,第二是学生家长,第三是学生,你觉得呢?
校方掌握行政发文和选择代理商的权力,学生家长有决定是否消费的权利,而学生一般都是持中间态度。
你怎么知道这些?
小白底气泄了大半,怯怯地说,我猜的,将心比心嘛。
姚南笑了笑,说,你说得其实不错,做销售其实就是要角色扮演,把自己想象成对方来揣度对方的心理,否则就是自娱自乐了。
我们俩做乡镇中学这一块是不是难了点,我觉得那些学校接受团购的可能性非常小。
这一块本来就是鸡肋嘛,不做的话又怕其他品牌趁虚而入,抢占市场,做的话又怕浪费精力浪费资源,所以那些老家伙才让我们俩才搞这一块。
原来如此……
你要记住,向我们这种新人新手暂时是分不到最大最好啃的那块肉的,只能拣这些骨头啃,不过我们还是要争取把骨头啃出滋味来。
炖大骨汤?
姚南愣了愣,点头说,嗯,好吧,炖大骨汤,我们今天中午的工作餐也吃这个,在隔壁的饭店。
所谓的炖大骨头汤只是随口说说,但在姚南眼里,这就是小白立下了军令状。其实分到这份难啃的鸡肋骨,算是坏事,也算是好事,说它坏是因为久啃不下,食之无味,说它好是因为即使啃不下也不会受到惩罚,薪水照旧,啃多少就赚多少,毕竟这一块阵地的任务属于战略任务,而不是盈利任务。
他们俩开着面包车辗转于各大乡镇的中小学,将这些学校的情况摸得八九不离十,幸运的是,这些学校基本还没有被其他品牌占领,即使某些品牌的销售代表曾经试图占领,也是无功而返。
他们的智商水平不比我们低,他们都拿不下,我们也不一定搞得定。姚南坐在驾驶室的位置上,气馁地叹息着。他生性是一个要强的人,当年出任校队队长,组建室内花样足球队,连续攻城拔寨,夺得南通市青年联赛的冠军,那份桀骜不驯的姿态似乎渐渐远去。
小南哥,我们还没开始尝试,你别悲观。
你刚开始工作,也刚进入这一行,不知道中间多少困难,等你做得久了,你也会和我一样的。
近一个礼拜内,他们都一无所获,而负责其他油水业务的那些家伙,每天都哼着小曲从他们的办公室外走过。姚南的背景比较硬实,他们不敢对姚南有所轻慢,于是对小白言语挑衅起来。
大学生,做得怎样啦?
人家是专门学销售的,当然会比我们这些泥腿子做得好啦。
然后空气里又是快乐的味道,小白脸上带着谦虚的笑,充耳不闻地把文件打印好,回到姚南的办公室。门刚关上,愠怒之火从脚板地一直燃烧到脸上,姚南一直盯着他,说,刚才我都看见了,你别气,总会习惯的。
小白点了点头,把文件放到姚南的桌上。姚南准备从他们两人呆过的中小学开始入手,这样的话比较容易摸准人脉。几个电话过后,姚南满脸惊喜地问道,你知道不知道现在的当家人是什么人?
不晓得,我都好几年没回高中了。
张进国!
小白虎躯一震————张进国是小白当年的班主任老师,也是校政教处主任———相当于特务头子。他那憨态可掬的模样一下子跃入小白的脑海,还有他那五音不全的歌声,也又一次萦绕耳边。当初张进国初为人师,立足未稳,小白的外公在学校里主管人事,将张进国提了上去,所以张进国对小白一向照顾有佳。
现在就走,买点东西就去他家蹭一顿午饭,刚才我已经约过了,我就不信张老师会见死不救,让我们这两个得意门生饿死街头。姚南几乎欣喜若狂,手忙脚乱地打开抽屉取出一千块钱,冲了出去,他们俩上了车以后才发现一个重大的问题。
什么礼物呢?
酒?
他不喝酒。
烟?
他不抽烟。
水果?
师娘就是开水果超市的。
姚南愣住了,一时也束手无策。
女儿,他有一个叫张黎的宝贝女儿,当格格似的养着,买烟酒的话他可以推辞,我们买点他女儿喜欢的东西,他就推辞不了了。小白忽然想到这个,大声地喊出来,这一想法有如救命稻草,姚南也面露喜色。
他们俩盘算着张黎的年龄和学历,可是两个数学极差的人算了半天都算不出一个所以然,于是一边开着车,一边用最原始的方法盘算————小白依次说出自己的年级,姚南说出张黎所在的年级。
我高二。
我六年级。
我高三。
我初一。
……
……
我大四。
我高二……
我工作。
我高三……
两人终于算出结果,却又被这个结果吓着了,那个上小学的女孩子悄悄成长为一个备考大学的高中生,高中校园里白衣飘飘的少年已经成为在社会里艰难谋生的青年。当年的张黎抱着她的小号玩具足球站起体育馆的看台上,望着场上拼死搏杀的哥哥们,嚎啕大哭,她哽咽着说,你们别抢了,黎黎这里还有一个球,给你们玩,你们别抢了。
多么善良的孩子呀。当年的小南哥站在场中间感叹道。
第七章 车到山前自然直
现在是飞速发展的二十一世纪,年龄差距在三岁以上就不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姚南向来不擅长与女生打交道,更别提去揣度一个九零后小女生的喜好了。小白也不敢随意向努努询问,一旦她以为他另有所图,大发雷霆,他可收拾不了那种阴森恐怖的局面。姚南只得硬着头皮给女朋友打电话,希望得到一点有用的建议,不料刚刚开口就引起了误会。
什么?十六七岁的小女孩你也不放过,姚南你还是不是人?我跟你这几年知道你有几根花花肠子,但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变态这么猖狂!电话里的声音高亢入云,姚南把电话拿离一米远都仍感觉耳膜嗡嗡作响。
他盯着巨大压力赶紧将事情原委细细说明,对面的母老虎才渐渐平息下来,给他出谋划策。化妆品不行,高中生不许化妆;衣服不行,那是父母的专属权利;食品不行,谁家都不稀罕吃的;车和房子更不行,他们自己买不起。最后姚南提出一个具有建设性的意见:送好玩的东西———她的那款新买的PSP。
不行,那是你给我的礼物,哪能送给别人!母老虎一口回绝道。
我以后再给你买就是了。
老虎的固执在姚南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她只能答应下来。挂了电话以后驱车他们前往她上班的地方取东西。小白惊叹姚南的手腕与魄力,这也证实了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有至少一个怨妇,老虎都能被轻易征服,其他拦路的杂牌老虎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今天是情人节,姚南的行为虽然彰显了男人的霸气,却又不合时宜,小白在努努的淫威之下战战兢兢了两年,猛然发现原来男人可以如此扬眉吐气,居然一时间有些扛不住。
他们又在路上买了一点水果之类的充一下礼品体积,雄赳赳气昂昂地按下张进国老师家的门铃,开门的是师娘。两人都齐声高呼师娘好,把慈祥的师娘吓了一跳,师娘似乎刚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正提着一把菜刀,此时化为一把看家护院的利刃,泛着冷冷寒光。
你们找谁?
我们找张老师。
她打量着他们俩,目光停在他们怀里抱着水果和酒盒,大概明白来意,她闪开一条道,说,进来吧,他还得一会儿才回来,你们先坐。她一边返回厨房一边对着屋里喊道,张黎,出来接待一下你爸的客人。
一个女孩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了他们一眼,指了指客厅的椅子说,你们请坐。她满脸不愉快的样子,却又没有完全表露出来,一丝不苟地完成端茶递水之类接待客人所需的所有步骤,这样的素质引起姚南的赞赏,他低声说,看,张进国的女儿毕竟是他老爸一手调教出来,接客多利索啊。
小白刚要点头,却又觉得挺别扭的,而姚南也品觉出自己刚才的话不太对味,两人心照不宣地各自轻轻干咳几声,就当谁也没说,谁也没听。当初姚南与张黎年龄跨度太大,他不屑与这样的小毛孩交往,反倒是小白乐在其中地与她打成一片,所以小白硬着头皮去她交锋。
你是张黎?小白问道。
是,怎么了?
你记得我们么?
不。张黎瞅了他们一眼,这一眼又在一个飘逸的弧线之后演变为一个华丽的白眼,以此表达对他们故意套近乎的态度。
你上六年级时我们俩经常来你家呀,不记得了?
我爸经常带学生来,我哪知道是哪个。
你那时候数学不会做,你爸非要你做附加题,不做出来不许吃饭,我们俩那时候经常在这里写检讨,就偷偷帮你做附加题的呀。
我是帮你造句的。姚南也附和道。
张黎愣了愣,拖着长音噢了一声,指着他们俩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不过是叫小白哥哥小黑哥哥,还是叫小南哥哥小北哥哥来着?
我是小白,他是小南哥哥。
你们是兄弟俩,为什么名字一个是颜色,一个是方位呢?
两人一瞬间被击败,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可以从这个角度肆意扭曲,小白努力地让自己淡定下来,层层分解,逐步深入地将两人的名字勉强灌输给这个出言不凡的九零后女生。三年隔一代,代代谈不来,这果然是经过生活沉淀的至理名言。幸好张黎只是将他们两人的名字混淆,并没有将当年的情谊张冠李戴到别人的头上。既然如此,他们的交情可以无限追溯了,六年级的小女生对人对事的记忆能力尚未发达,他们完全可以编织一些感人的故事套上去。张黎居然信以为真,听得满脸羞红,有如三月桃花迎风开,只待郎君自取来。
我朋友从台湾给我带了一个东西,不过他把颜色搞错了,你看看?姚南终于可以出马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掏出那台粉红PSP,张黎一看见它就看得掉进眼里拔不出来了,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摸了一下,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怎样?
真漂亮,我见我同学有这个东西,但是没有这个漂亮,和这个比起来,他的那个简直太土了。
你喜欢么?
张黎抬起眼睛看了看姚南,又看了看小白,咬着嘴唇羞涩地笑,那种面临巨大诱惑时无法抗拒的神情让姚南欣喜不已。他又追问了一句,她晃了晃肩膀,不好意思地笑出声来。
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
张黎松开嘴唇,下唇上明显有一道牙印,她的目光再也离不开那台精致的PSP,那种渴望与她小时候对一块冰激凌蛋糕的渴望如出一辙,这却让小白心生怜悯。他宁愿直接将东西塞进她的手里,也不愿意让她这样不谙世事的女孩子接受这种考验。但姚南有他的手段,他认为这样的方式会使小鱼更加迷恋饵料,更加不易滑钩,在他确认张黎无法抗拒礼物之后,他将机器放在她的手边。
果不其然,张黎没有拒绝,她犹豫不决地拿起PSP,轻轻地抚摸着,又将目光投向小白,说,真的是给我的么?
小白点了点头,说,对,是你的,张黎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