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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小孩的脚磨起茧子(放牧),女人的手磨起茧子(做活),男人的屁股磨起茧子(坐着喝茶)。妇女支撑起牧区基本生活:挤奶、打茶、炒磨青稞、制作酥油奶渣、照看孩子……从清晨到夜晚,从岁首到岁尾。青春与生命被常年不息的牛粪火一点一点地舔尽了。最苦的是那些没有机会嫁出去的女人,拖着几个私生子,撑起一顶小帐篷,独自应付生活。虽说牧区乡下正统观念淡薄,虚伪的道德教条也少,但非婚生子女还是常被人瞧不起,被称作“脏孩子”。又虽说各地都规定了对不负责任的男人的惩戒条例,但并非所有的孩子都能找到爸爸。一个过路人,就那么一两夜,有的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是罚来几头牛,几十只羊,也没能改变基本事实。我还听一位申扎人讲起婚姻方面的一个陋习;申扎县巴扎区三个偏僻乡里,习惯娶“姑姑老婆”,即认为姑侄配偶是最理想的婚姻——这种隔代婚,难说有什么爱情幸福。
另有一类妇女,处在那种虽为数不多但也常见的多夫多妻家庭中。以家庭为中心各有分工的生产单位,往往以此保证人力和生产资料不散失。由于观念的差异,牧民的私欲及由此而发的占有、妒忌等心理淡薄得多,所以一般认为多夫多妻之家各成员间的关系还和美,至少相安无事地打发着日子。我在藏北走访中,不少人坦率地赞美这种生活方式,后来我所接触过的藏学著作中的有关论述,至少客观上认可了复婚形式的合理性。他们大致从社会观念、经济观念、心理因素论证了这种必要性和必然性'注'——目前世界通行的一夫一妻制度虽不是最完善的婚姻形式,但多夫多妻制却不能推广,至少不宜传播到汉族地区,那还不闹个争宠泼醋,天翻地覆。
但如果具体到某个家庭,例如双湖查桑区的某位四十几岁的妇女,她的两位丈夫一个八十岁,一个十八岁,就可明白在许多这类家庭中远没有爱情可言。
在牧区妇女的诸多特征中,有一点我永远都不能够理解,那就是她们在生育时表现出的超常的耐力。牛粪堆上垫张牛羊皮做产床,夜间生了孩子,第二天一大早就抛头露面,背水,洗衣,做家务。上一年那曲县文工队为美籍华人作家们演出时,那位无伴奏牧歌的演唱者刚刚生了孩子才三天。演出前我就听说了,急忙劝阻,文工队的人都不以为然。演出时我悄悄告诉了来自美国的两位女士,她们吃惊得目瞪口呆。而汉族传统习俗是足月方起。很多汉族男女议论过这个问题,一致认为是汉族退化了。我终于也没弄明白是由于藏族妇女体质太好,耐受力也强,还是意志坚强,强忍住不适呢?
也许她们对于苦难的感觉早已麻木。她们认为生活原本如此。不仅藏北的民间妇女,其实连女神也充满了苦难,成为藏北女性的象征。申扎那仓大部落的女保护神杰岗扎西拉姆雪山,是一架积雪覆盖的大山梁。从南方新归乡方向看,她是“骑在骡子上的仙女”模样。杰岗扎西拉姆是男神山雅邦的妻子,但她与玛钦波木热山相爱并生下私生子依布山——“猞猁的儿子”——担心雅邦山发现就把依布山藏在身后。但这种事情怎能瞒得过去!怒气冲天的雅邦山挥刀砍下扎西拉姆的双乳,扔一个在山前,扔一个在山后,至今扎西拉姆胸前留下的血痕还依稀可见。惩罚了扎西拉姆,雅邦山又跨上了坐骑莫如山追击逃命的玛钦波木热。莫如山之马累死于半路,雅邦山又换乘一匹巨大的托尔达出岩石马。走投无路的玛钦波木热只得投降,胜利了的雅邦山盛气凌人地把脚踏在俘虏的脖颈上——时至今日两山仍然相叠,雅邦山余脉压住了玛钦波木热一角。玛钦波木热沦为终身奴仆,做了雅邦山的裁缝。雅邦山断然遗弃了扎西拉姆,再娶达格江姆和琼姜二山为妻。
绝望了的杰岗扎西拉姆想离开这地方,投奔南方的雅巴部落,但她的女佣却挡住了她的去路,苦苦挽留她,因为那仓部落不能没有保护神。
作为女性,我有一种天然的“类”比。但现在想来,这种比较可能是带有太强烈的个人文化背景的色彩。我想,我的悲天悯人可能毫无价值且不论,说不定还是完全错误的。同理,倘若一位自视优越的中国女性或西方女性以怜悯的目光瞧着我,由衷地替我叹息,我一定大为反感,驳斥说,这是不对的不公正的,我有自己的价值观念,虽有许多不如人意处,但我的心理是满足的和平衡的。
人和人的一般沟通都难,更何况你如何去体会另一文化圈的女子,那些独身的和拥有几位丈夫或与几位姐妹被同一个丈夫所拥有的女子的心境?
牧歌之美中,实则包容了难以言喻的一切。这种艰难的美,充填了人类生活中最深邃的底层。它可能体现了一个民族在异常生存环境中认命的达观,而这种达观也许只是集体无意识的表现。
一支唱给挤奶人的歌,一支唱给打猎人的歌,一支唱给牛羊的歌,一支唱给亲人的歌,这些歌儿最动听,这些歌儿最长久……
在离开老嘉黎越来越远的路上,在雪花儿飘飘的秋季里的一天,我把德庆群宗唱的这支歌儿,播放了一遍又一遍。我们穿过仍然碧绿的山谷牧场,路旁玛尼堆上湿透的经幡悬垂着,石刻佛像和经文饱受风雨;忽然一个全裸的孩童向我们的小车雀跃奔来;不远处有背柴的牧家妇女涉过浅浅水流回家,一只黑白小花狗尾随着她。俄尔雨止雪弄,太阳光彩夺目,云朵将巨大的身影投向路侧草山的世界——藏北高原闪烁着凄厉光泽的生活令我感动。
——一个多月之后,我在拉萨收到了德庆群宗母女二人的信,信中夹寄了一张从印刷低劣的画报上剪下的一张花花草草的画片。九岁女孩用工整的喇嘛字体写了一页纸,德庆群宗翻成汉文一并寄上。信封背面殷殷写着:“种花人盼着花开,寄信人盼着回信”——在嘉黎县城又住了几天,度过一九八六年的国庆节。雨初在此县工作过几年,自然有许多故人。无所事事的我也随之一一拜访。这个县有个有名的麦地卡区,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大牧场。老同学雨初差不多十年前就在那里当过一年区文书。他当年的上司,麦地卡区委书记桑麦现已调来县城当了县法院院长。我们就在这位又黑又胖又热心的中年人家里喝茶闲聊。
我没去过麦地卡,因为没去过,倍感那里传奇而迷人。光这名字就有些怪,说起它,如同说起委内瑞拉哥斯达黎加,迷迷茫茫,浑浑沌沌,不可想见。在这片藏北东部少有的高山牧场上,老同学真正过了一段闪烁着凄厉光泽的生活。想想看,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才从现代都市走出来,一步跨进漫无涯际的草野荒原,置身于同前二十年文明教育毫无共同之点的环境,语言不通,蜡烛照明,酥油糌粑为主食,整个麦地卡大草原只他一位异族人,既要学藏语,又唯恐把汉语忘了,拼命地大声读书。同时一年到头见不到一根青菜。他和区委书记一道下乡,驮上马背套,骑上马一走就一天,夜晚露宿荒野,装上一军用水壶白酒,咕嘟咕嘟像喝开水。初夏季节里大雪封了山,他骑马整整赶了八天的路才到了地区所在地的那曲。后来地区调动了他的工作,他把简陋的行李收拾好,拿马运到从嘉黎至那曲的公路上,日复一日地搭过往车辆,四天里没一辆车肯停下。好心的道班工人搬来圆木横在路面,截住一辆军车,才讲好了搭车事宜,一挪开木料,那车又飞也似地溜了。气得那位藏族工人大骂驾驶员的良心坏了。从那时起,雨初打定主意要当官了,当了官搬家肯定有专车。后来他果然当上了地区文化局局长。
他当了一年麦地卡人,居然没听说过发生在该区境内的“山动”现象。好几个“嘉黎通”告诉我们,从麦地卡区驻地往东骑马走上两天的章洛乡里,冬季可见“仁归”(山动)现象:山起山落,升沉消长,牛一样牴架……神了。
于是我们就问桑麦,果真有山动这回事吗?旁边一位牧民打扮的壮年人搭上了话,他是麦地卡区供销社的干部,到县上办事顺便看望桑麦。他说自己亲眼见过。时间是在最冷的冬日里,最晴朗的早晨,太阳刚射出光芒,就见东面的山运动起来了,起起伏伏,此起彼伏,有的山凌空飞起,有的山爬到邻近的山上,有的山碰撞得弯曲了,下有缝隙可见蓝天……
此外,麦地卡的草场还有自燃现象。
说不定它们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物理现象吧,大家谁也说不清楚。老院长又讲了他们最近了解的一个情况。就在我们到达嘉黎县的前一阶段,全县风传开阿扎神湖显示种种异常现象。当地牧民听见湖中有枪炮声,并见硝烟弥漫。他们看见有两队人马在交锋。一队穿黄衣,一队穿白衣,后来穿白衣的人马被赶回湖中。最后一位骑白马的人出现了,似乎在做调解,最终归于和平。
此事一经传开,大家议论说这是不祥之兆,预示了天灾或战争。往常阿扎湖也显示图像,不过都是草原呀帐篷呀牛羊呀一类海市蜃楼,这一回非同寻常。
考虑到会不会有人故意蛊惑人心,老院长他们正式着手调查此事。先是说阿扎湖周围的人们全部看到了,一询问,根本不是这码事,说只有十多个人看到,一一追查下去,方才落实:只有一个人亲眼看到这场湖中之战。鉴于那人是个忠厚老实。从不讲假话的牧民,就未予深究。大约也是某种物理现象,只是对那些影影绰绰的图像解释有点问题吧。
同时,阿扎湖也同别的湖一样,有关于湖牛湖羊的传说。人们习惯于这说法,若说某湖没有牛羊的话,他们会认为那才真正反常。
不是相信事物果真如此,而是相信事物本该如此——就是这个民族本质的思维方法,人类天性之一。所以幻想与传说才成为藏北人现实生活的一部分。
我也入乡随俗,不由得认起真来,煞有介事地寻访湖羊湖牛目击者。许多人向我描绘湖牛怎样凫上岸来与家牦牛交配,结果生下的小牛毛稀尾短。在双湖的尼玛区,我终于找到一位曾与湖羊打过交道的区干部索朗班觉。
索朗班觉今年五十二岁。那件事发生在一九五六年。当时他给奇林湖畔色宗地方的牧主桑阶当牧奴。那个夏天的早晨,他忽然发现羊群里多了两只奇怪的羊子。个头虽与家羊差不多,但腿细而长,羊毛疏落。最怪的是脸颊都是蓝色的。正疑惧间,有位老人来证实这羊子是奇林湖湖羊。牧主也很高兴,说他父亲那一代也曾来过一只湖羊,是发财的吉兆。此后索朗班觉又放了三年羊,那两只湖羊始终跟随着。不过与家羊不合群,吃草时与群羊保持一段距离,夜间卧在圈门口。都是公羊,但不与家羊交配;羊毛一直稀疏无法抓绒剪毛。三年后就是西藏民主改革那一年,索朗班觉参加工作走了,再也没听说那两只湖羊的下落。
另外还有关于湖怪的传说,几乎每个湖都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难以事事眼见为实。所以对此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桑麦既当了法院院长,自然就谈起办案子的情况。他说起全县公、检、法工作:一九八五年没办过一个刑事案子,一九八六年只办过一件贪污案;就是民事纠纷多一些,主要是草场纠纷。再有就是真假难辨的牛主人——一头牛两个主人,都说牛是自己的,可那牛既不会讲话,又没作记号,只好酌情判了,说不定有搞错的;没有离婚案,因为从未健全过牧区的结婚登记。最头疼的是非婚生子女问题。西藏这情况特殊,上边又没有明文规定,只好各地制定土政策。在嘉黎,旧社会规定男方要付给女方一头奶牛、一只奶绵羊,一只奶山羊,可能太便宜了;现在罚男方八百至一千元,可能又太贵了,总之很不好办。
另外,嘉黎县最近还出了一连串怪事:县机关干部的几个小孩被称作活佛转世灵童。有些很小的孩子自称为某某活佛转世,有的是神汉跳神认定的。这些孩子的父母居然很高兴。但目前尚未正式认可,需报请上边裁决。因为有一个活佛死了,会有好几人自称为转世者——真是咄咄怪事。
告别了老院长,我们便驱车沿野贡藏布江往下走,想看看通往尼务区的路况。夏季雨多塌方,路不通的。从县城下行七十公里处,尼务区号称“藏北江南”,风景极佳。四、五月间杜鹃、桃花满山遍野。但通向那里的山路奇险,山沟狭窄,峭壁如削。据说沿途石壁上有许许多多佛像,上下无法攀援。有人分析说这些画是从前站在地上画的,后来山脚经暴雨常年冲刷,凹陷下去,石壁自然“升”高了。而当地百姓一直说这些佛像是自然形成的。
尼务区是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独立王国,有一位与我们同年进藏的汉族人在那里当区委书记。
路不通,尼务去不成。
在我们路过一片院坝草场的时候,就见一人颠颠儿地跑往县城方向。等我们从前方路断处返回时,那人已恭候家门口了。原来他望见一辆米黄色丰田开过,就知道洛书记回头一定要来看他,便赶去买了红酒和白酒。他是一位铁匠兼银匠。几年前洛书记曾向他探问银矿地址,银匠不知问者谁,高叫“拿酒来!”洛书记便备了酒,一面喝酒一面叙说。银匠是被人瞧不起的行当,“黑骨头”,能和地委书记交上朋友,他感到很光彩,洛书记每回来嘉黎都来看他,他也和洛推心置腹,带书记看他的粮仓,说他除了银行存款外,还有大宗现款藏在粮仓里,连他的儿子都被瞒着……请洛书记保密啊。
这一回他忙忙地舀出酸奶,倒上酥油茶和酒,刚煮好的手抓羊肉端了上来,又让家人赶着烙出饼子,又展示了他新打制的银碗和首饰……不知道怎样款待我们才好。
“嘉黎”本意就是神山。嘉黎境内多神山。其中最高最有名的山是县城前面的恰加山。此山之高,从日喀则方向看像只绵羊,从西安方向看像块砖茶。山顶终年积雪。本县气象站观察此山作天气预报:早起云雾缭绕,当日必有雨雪。
索县是我在藏北末一次旅行中抵达的。距此三十公里之外的巴青县城也一并走了走。到此为止,七次藏北之行总算走遍了那曲地区十一个县‘(处),游览了四十多万平方公里范围内具典型色彩的大部分地方。当下已是一九八七年二月下旬,藏历第十七绕炯火兔年元旦前夕。索县赞丹寺将要举行由八十名僧人参与的酬神大舞,为人世间芸芸众生祈求福祉降临。有关藏北的那部风光文化片正式开拍,我随摄制组如约前往。
索县县城坐落在群山环抱的平坝子上,海拔刚及四千米,有小片柳丛生长。赞丹寺只修复了一座红宫,形单影只地高耸在平坝子中心的雅拉山上。位置与形态酷似拉萨红山上的布达拉宫。赞丹寺活佛吉卓,四十几岁年纪,很富态,很厚道,很开通。去年我在那曲地区政协会议上认识了他。当吉卓活佛谈到即将举行的酬神舞的规模是整个那曲目前之最时,我的兴趣被撩拨了起来,便试探着询问能否拍成电影。对这种请求吉卓活佛不会拒绝,但他仍然思索了一会儿,矜持地答复:“不反对。”
后来证实他合作得很好。当得知场地定在索县小学院坝里时,导演认为很不理想,请求另选场址。吉卓活佛与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喇嘛商量一番,表示同意。摄制组东奔西跑,终于确定在一处高峻的断崖前,以雪山蓝天及赞丹寺红宫为背景。不久便听说那断崖是天葬台,唯恐犯了什么禁忌,但古卓活佛与那几位老喇嘛又商量一番,再次同意。此后拍寺庙经堂里的念经场景,拍寺顶景物,都是有求必应。
沿陡竖的木梯爬上寺顶,可以俯瞰雅拉乡毗连成片的藏式平房。雅拉乡大约是整个藏北最大的一个村庄。村前有宽阔的河谷,远方是圣洁的皑皑雪峰,太阳明晃晃地照耀。一丝风也没有,一只巨大的雄鹰在山侧盘旋,双翅舒展,纹丝不动。以纯蓝天幕为背景,在寺顶仰拍吹法号的镜头,两管丈余长的法号仰天长吼,吹号的小喇嘛们嘴角都渗出了血。
传统的宗教舞蹈在赞丹寺已中止三十年了。今年首次恢复,四乡为之轰动。邻近的巴青、比如几县的农牧民都赶来观摩。如同所有宗教活动一样,这类神舞的形式感极强,结构与情节全部仪式化,节奏极其缓慢,表演者傲慢地我行我素,极少与观众情感交流,夸张了作为神界的优越感。
藏历年前的三天,是酬神舞蹈的三天。每一天中的舞蹈内容及程序基本相同。从凌晨一时开始,全寺喇嘛集中在红宫的经堂念经,直念到清晨九时。随后喇嘛们爬上敞篷大车,沿山路蜿蜒而下,进入场地。场地上事先已搭起帐篷,活佛与高级喇嘛面南而坐。深红色的帷幕隔开前后台,十位执鼓击钹的喇嘛在红幕前就坐。十面直径一米五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