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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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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对这条山谷的继续深入,越发加深了这一印象。整个墨竹工卡地区的历史文化就很丰富。它不仅是松赞干布出生的地方,文成公主经过的地方,宗喀巴等高僧大德留下众多遗迹的地方,具有文化意味的还有,这一地区中的三十个村庄,是以藏文的三十个字母打头的村名。当然,一个直贡堤寺就足以名震四方;这条雪绒山谷现容纳了许许多多奇人异事。还有就是,曾经和正在墨竹工卡工作的一些当代人,包括藏族和汉族人,不约而同地对这类民间传说感了兴趣,时常搜集来见诸报端。所以墨竹工卡的知名度也高,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流传也广。
  例如,多年工作在墨竹工卡县的阎振中就向我谈到过这条山谷的两个异人。一是已故密宗大师兼防雹喇嘛群培具有分身术、长臂术和拙火定一类功夫。由于他的拙火定,无论怎样严寒的大雪天,任大地皆白,只有他房顶的雪是融化了的。在他坐化时,格外庄重地穿戴整齐,手摇铜铃,天空出现彩云并下了五色雨。另一异人是邦达村的“邦达古巴”,古巴是哑巴的意思。邦达古巴自从生下来就不说话,也从不穿衣服。夏天拉萨河涨大水,他从容地自此岸到达彼岸;他无家无业四处乞讨,所到之处备受欢迎:传说他到了哪里,哪里的收成就好。但不能专门请他,一请就不灵验了。所以远远地一见到他的身影,人们就备好了饭恭候。每次吃过饭,就拿酥油抹一遍赤裸的紫铜色的身体,一路小跑而去。五十年代末民主改革时给他发了许多衣服,硬给他穿上,他就显得异常焦躁不安,把衣服都给撕了。村干部又用牦牛线绳把衣服给缝在身上,其结果是又被撕得粉碎。有人说,这位邦达古巴是直贡堤寺创始人吉旦贡布的化身;也有人说他是祖师米拉热巴的化身。因为这些密宗大师都擅长于拙火定。这两位异人前些年才去世。
  近年来累见国内有关各地终生赤身裸体者的“火娃”的报道,邦达古巴大约属于同类。
  沿雪绒河上行的乡间公路经过咱塘村之后在仁多岗地方分岔,在前方可抵达著名的德中温泉。它因其对于胃病、关节炎的特别疗效加上圣地之名吸引了众多渴望今生健康长寿的人;右前方则可抵达更为著名的直贡堤寺和堤夺天葬台。对于相信来世并期冀来世好于今生的人们来说,原是最理想的归宿。直贡堤寺是我所见到的这条山谷的最后风景了。
  直贡堤寺高高在上地散布了半壁山坡。秋季里的一个下雪的日子里,一位年轻的僧人引我们沿着陡峭的山道往上走,去拜访丹增尼玛活佛,请示关于采访苦行僧人的事情。堤寺所在地山势陡峭,大多经堂及僧舍都是依山而建,半边伸进山洞。就从这样一处狭小的厅堂里传出了鼓乐声和诵经声——正在主持法事的鹤发童颜的丹增尼玛活佛坐在首席领诵经文。佛龛前的桌面地面摆满了封了口的陶坛。就这样,我们意外地获知了此前闻所未闻的一种仪式——“萨居朋巴”:为大地聚集脂肪。这是一项应当地百姓之请而进行的活动。今年夭气干旱,庄稼歉收,需要供奉有关神只。这些神只是古老的三界神,天上的人间的和地下的。上制的陶坛中放进了二十五种珍贵之物,这些宝物各是五种宝贝、五种粮食、五种香料、五种绸缎和五种藏药。经过五天的念经加持后,这些宝物就具备了特别的法力,选择时间、地点和风向、阳光,将宝物之坛埋在山坡高处的,是敬天神的,叫作“诺朱朋巴”,意思是招财进宝;埋在田野大地的,敬人间土地之神,叫作“萨居朋巴”,为使土地肥沃——聚脂;埋在河流上源的,叫作“鲁朋”,敬地下水神,为了风调雨顺并且防止疾病发生。
  这一仪式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因为三界神的观念如此古老,古老得足以上溯到先于藏传佛教存在的本教时代,甚至本教之前的原始宗教自然神崇拜时代。那一时代的观念遗传到现在也许不该感到奇怪,令我觉得有些诧异的是,居然连佛教寺院也在从事这种祭祖活动,而正统寺院对于这类现存于民间的神灵往往不情愿正式认可它。由此我想这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这片土地上的传统古老深厚,二是直贡堤这座寺院的民间化。
  藏传佛教诸教派,依其服饰及较之服饰更重要些的特征,被俗称为红(宁玛)、白(噶举)、花(萨迦)、黄(格鲁)四大教派。每一派各有其历史传承、本尊宗师、所擅之道和传说故事。直贡堤寺属于噶举派的一支,直贡噶举的主寺。
  噶举派曾拥有过昨日辉煌。噶举派的分支曾多至两支四大八小两派三巴之繁。噶举派的祖师之一是西藏古代著名的苦行僧米拉热巴,该派遂以苦修的藏密气功著称于世。直贡噶举大约创建于公元十二世纪下半叶,元朝时曾被封为藏地十三万户之一的直贡万户,宗教势力也一度扩展至全藏尤其是以阿里三围为中心的西部西藏,包括今克什米尔、尼泊尔北部等地。鼎盛时,堤寺僧人号称十万之众。当历史烟云散尽,当代的噶举派仅限于嘎玛噶举、主巴噶举、达垅噶举和直贡噶举了。而且规模、地位和声望远非昔日可比。直贡噶举在历史上屡遭挫败:十三世纪时与萨迦王朝抗衡,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主寺直贡堤寺惨遭洗劫;十四世纪时,又与继萨迦之后的帕主王朝争斗,复遭失败;十五世纪后,作为后起之秀的格鲁派如日上中天,各古老教派的许多属下寺院纷纷改宗倒戈投奔而去。连年遭际使得直贡噶举派势力衰微,不堪回首。直贡堤寺的“堤”字音,本意是“在……下方”,何以位居山顶了呢?原来当初堤寺正坐落在雪绒山谷最开阔的平坝子上,殿堂僧舍,鳞次栉比,规模何其宏伟!就是在教派之争时,被人家一把火烧得荡然无存。
  最后一次破坏自然是在文革期间。最近的这次修复是在十多年前。眼下在寺僧人一百一十六名。直贡堤寺名气仍然响亮,但它的名气不再因其规模宏伟或信徒众多。它的法力和功能更多地体现在它所拥有的藏地最著名的直贡堤寺天葬台,这座天葬台是超度死者灵魂所经由的最佳途径;同时,它还拥有着藏传佛教请教派中唯此派所独有的为活人灵魂所举行的大型群体活动——每逢猴年进行转移灵魂的“抛哇”仪式。
  当然,还有它的苦修和气功,其中的“拙火定”举世闻名。这一种藏密气功被传得很神,据说米拉热巴五冬六夏只穿一件白僧裙,就因为此功在身。要达到如此程度实属不易,须经历多年极其艰苦的修炼也未必完成。遍访堤寺上下,没听说谁擅此道。或只有修行的人,说是某年某月某日由某活佛进行考试,方法:赤身坐于冰天雪地,取一冰水浸过的氆氇裹身,少顷悟干。但考试现场是不许围观的,更不许拍摄。所以很难有目击者。
  但我们在堤寺终于寻访到一位幽闭苦修了十一年的青年僧人扎西热丹。这一天天空晦暗,有雪。
  扎西热丹的属相是鸡,虚岁三十六岁,藏北牧民出身。二十五岁时在著名的巴穷活佛引导下开始修行,迄今已十一个春秋。这期间,巴穷活佛圆寂,改由那位鹤发童颜的丹增尼玛活佛作导师。此时的扎西热丹尚未结束苦修,只是短暂的告一段落,请求导师检验成绩并指导下一步的修行。不几天,他还要把自己囚禁于斗室,再过三年一月零十五天后,他才算最终结束这一漫长的修行过程。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首先是他的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其次是他新剃了头发,只见头皮泛着青白之光;再次是他的五官虽然端正,甚至算得上英俊,但神情木然、目光畏怯。最后是他的语言——一个十一年间不与外部世界交流的人,他的语言能力能不衰退!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望着他,询问他修行生活中极其一般的问题。
  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式修行?
  为了普渡众生;你已修行到何种程度?
  我不知道,活佛知道;是否感到寂寞?
  不。
  是否动摇过?
  没有。
  这么多年过去,外界发生了很大变化,你是否想得知?
  我不想知道。
  另外的僧人告诉我们,扎西热丹修行的决心很大,他把自己完全封闭住了,除了留下一节水槽接受外面每周一次的供水外,连可以提供食品布施的小窗口也堵死了。他进食很少,五十斤糌粑可以吃上一年。他每天的功课主要是读经书,理解内容,冥想不多。夜间不可以卧睡,只能打坐。他在修行期间绝不可以看见人和动物,由于窗子是封住的,他见不到阳光。
  扎西热丹幽闭静坐了十一年的这间房子也是倚山而建的修行室。四壁是抹制粗糙的红褐泥墙,沿墙堆放木柴、干牛粪、糌粑口袋。室内仅有最简单的生活用具,甚至没有宗教用品。连佛像也没有。因为修行者以观想为主,而不再需要对于具象之物的凝视。但在修行期间,每天所要做的一个具体事项却是,念《多玛加擦》后,用糌粑做“多玛”,供奉“四客”。四客是:佛法僧三宝;各种护法神;包括人在内的六种生命;各种鬼。总而言之,四客涵括了天上人间地狱。多玛供品对上是为供奉,对下是为布施。
  他只有在夜间可以沿室内独木梯爬上房顶阳台,去泼早晨做供神多玛用过的水。每当此时,他可以仰望夜空,看群星闪烁,月圆月缺;倾听夜的呼吸,万籁微响,融入大自然之中。
  但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早已无心去看去听。
  扎西热丹看来无意交谈。他看我们与我们看他,大约都有距离遥远、不属同一维空间的感觉。还不如七十三岁的老僧人顿珠罗布津津乐道。老僧人引我们去他的僧舍,告诉我们他于二十七岁到三十二岁时在此闭门修行了整整六年的往事。
  修习前要先念四种共通先行经文,经文内容多为前生来世、因果报应等。闭门修行时,门槛要加高,门槛正中摆上这个圆椎形的木撅子,示意主人正在修行。
  这是水槽,每隔七天有专人从外面灌进一缸水。没有专人送糌粑,偶尔有香客前来布施食物,就敲外面窗口这扇小门,把食物放在门洞内;我听见敲门声绝不可以应声,更不能看到来人的面孔。待那人走后,我再打开里面这扇小门,取回食物。那时我每天很早起来,念经后冥想。冥想内容为:人身难得、因果报应、生平过失和上供曼陀罗。只喝三小碗清茶,中午吃三四匙糌粑。……有些人在冥想中经历了地狱;有些人则看见了佛像,还有的人修行了一年两年,毫无效果,就自动中止了修行……那时我就昼夜坐在这儿,从来没有躺下休息过,六年里从未宽衣解带……
  我提问了一个细节问题:六年不洗澡、不洗头,肯定会生一大批虱子吧?
  老人回答,绝无此事。因为修行者功力所致,这一类虫子不会近身。
  我们就修行问题采访了堤寺住持。住持介绍了本教派和本寺修行传统的渊源——从多吉强开始修行,历经德来那如巴、玛尔巴、米拉热巴、冈布巴、帕木主巴,直到创建此寺的觉哇吉旦贡布,自建寺到现在也已有八百多年的历史了……全寺僧人人人都想修行,而且最好是一辈子修行。但寺院考虑,总得有人维持寺院的日常活动、有人做饭做杂务才行,就规定了每次修行时间为三年三月零十五天,现已修行过和正在修行中的有六十人,迟早要轮流修行一遍。同时,修行也是有阶梯的,要根据个人具体情况,要具有相应水平,要循序渐进……凡此等等。
  住在雪绒山谷平坝子上的那些日子里,我就时常仰望着朝里暮里半隐半露于云雾荆丛中的那些半穴居僧舍,那儿不见天日,也是一种人生风景。就想到在西藏的许多这样的地方,有许多这样的山洞和房屋,许多人度过了许多这样的幽闭岁月。就想到这也已成为古今西藏的一种生活方式。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是不是一些格外坚强的人,一些格外虔诚的人和一些对来世充满恐惧的人才选择了这种修行的人生。
  也是住在雪绒山谷平坝子上那些日子里,夜晚我们就自己发电照明。有一次我们的音乐顾问边多老师也去了。他的藏文很好,我们请他口头翻译一篇关于堤寺天葬台的文章。这篇文章是当地文化名人、堤寺还俗僧人贡觉培杰先生写的。译文摘要如下——这座天葬台与众不同,它的名字不叫通常的“多楚”,而叫“丹卡”。这座山与印度的老鹰山相同,丹卡就坐落在老鹰的右翅上。释迦牟尼曾说,在直贡将有一个丹卡;莲花生曾说,在印度的北方会有一个天葬台,会有一百位空行母环绕四周;却吉察巴也说,他的十三个化身之一将在此诞生。
  东面山杰热色(观世音);西面山强玛多吉(金刚持);南面山囊巴囊则(?),北面山江白央(文殊)。丹卡周围还有八个天葬台。
  这座天葬台与印度斯瓦采天葬台以一条光线相通,连绵不绝。食肉空行母、(骷髅形状的)天葬台主人、若朗鬼、海螺色的神乌沿着这条光线在这两座天葬台之间走来走去。
  丹卡正中的巨石是空行母们以彩虹结网运送而来,它的四周还有四块石头分别象征着喜、阶、旺、察(似可译为和平、威严、严厉、愤怒)。它们的作用在于:引导灵魂无阻碍地穿越地狱之路。
  所有送往这座丹卡的死者灵魂都不会滞留在地狱的残酷处经受磨难,因为丹卡中所有鬼神都会解救他,免受地狱之苦,再转世为人。(边多插话说,这是很厉害的广告!)这些鬼神除了上述几位而外,还有察格热巴巾(血使头发粘结者)、夏萨森布(食肉魔)、依达(饿鬼)、赤姆(母鬼)、江公(纠缠灵魂之鬼),还有此地的龙神、山神、云神、木神、鹰神……
  丹卡周遭还有四块红石,是四种空行母的象征。死者中有患传染病的,她们将负责不使疾病传播。
  从丹卡右方绕行,有一喜瓦经廓(和平曼陀罗),是焚烧死者头发和骨渣的地方;往上走,几座白塔是一些有名的活佛的肉身塔;丹卡正上方,是空行母的舞场;那儿有一座沙山,谁能一口气爬到山顶,死后免进地狱……
  至于丹卡这一名称的来历,文章最后谈到,这一带山坡是漂亮的草坪,当年党哇仁波钦师徒常来这儿散步。一次师傅要求徒弟们各显神通,有的在空中飞,有的在云中坐。突然间一位叫仁钦察的弟子倒地身亡。想要剖尸却又刀插不进。觉巴活佛就念诵了一段经文,刀刃方才将腹部剖开。里面一种类似药丸的“仁色”宝物散落一地。大家将“仁色”扫在了一起——扫为“卡”,所念经文名为“丹”:念经——解剖——打扫——“丹卡”的来历就是为了纪念这一完整过程。
  ……
  这座天葬台位于堤寺右侧山坡,沿山道步行一刻钟的路程。沿途是密密的灌丛,神山圣地中的生态获得了尽可能的保护,这面山坡就在夏季里郁郁葱葱,经霜后的秋季里,又殷殷地紫红成一片。置身此间,可以俯瞰宽阔的雪绒河谷,那一线流水蜿蜒,将大平坝子一分为二。河谷另一侧也是山,雄伟有气势,即使在夏天,山巅也为白雪所覆盖,茫茫着直到天尽头。作为生命的归宿地,这儿很适宜。
  天葬台为姹紫嫣红的荆棘丛所环绕,被阳光风雨侵浸得泛白的经幡纵横成网。地面上残留着洁白的积雪,只是中间以大块卵石铺成的实施天葬的地方,仿佛被油渍血渍浸透了,随阵阵清风飘来浓烈的难耐的腥膻味。天葬师赤烈曲桑对于天葬台的介绍与贡党培杰的文章大致相似,主要的只多出一个更民间化的说法:这座山是多吉帕姆仰卧形状,这一天葬台位于她的肚脐部位;往下,专葬八岁以下儿童的一小型天葬台位于她的生殖器部位;再往下,她的脚边山下,则是专葬凶死者的天葬台。
  为尊重民族的习俗和情感,自治区人民政府多年前就发布通告,对天葬现场严禁拍照。虽说如此,国内外的猎奇者们仍然源源不断地拍走了这一过程。这大半因为乡间的天葬师和死者亲属并不以为拍摄有什么不好,让世界知道了有什么不好。作为我们,为了在表现藏民族的丧葬方式和灵魂观念方面说明问题,我们也需要拍摄一些有关的但是属于外围的镜头,例如环境,鹰鹫,气氛之类。请示过天葬师、寺管会和县领导,都同意了。就从前一天为死者念度亡经开始跟拍。
  荐亡仪式是在实行天葬的前一天下午,在堤寺大经堂前的院坝内举行。由一些具有相应法力的资深僧人轮流主持。当寺顶锣声响过,红衣僧人们便从山坡的各个角落陆续走来。这一天发送的两位死者,一位是本县农村的,一位是藏北牧区的,这从两家送葬人的衣着上看得出来。死者是按规范做法取出生时的屈肢姿势以布严密包裹了的。这种姿势也示意了愿死者再次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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